她話音落下, 周圍氣氛便是一滯。
許多修士似乎都無法理解女修的話,隻怔愣看她, 瞳孔大張。
霽摘星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微蹙眉頭,下意識起身上前一步。卻見他的大兄長已是將佩劍喚出,以火鳳劍訣第一式,劍如流星般飛出,隱可見劍身流纏烈火,聽鳳唳之聲破空而過。
這一招並不花哨, 卻足用了霽扶儒的十成功力,修真界中能接下這一招的修士寥寥無幾,毫發無傷者更鳳毛麟角。
但眼前女修是素有惡名的魔界妖女,作惡多端還未伏法,自然有些本事。
她一揮衣袖,下一瞬間已接住這劍, 素白纖細的手緊握住劍鋒。大概是護體真氣已被破, 她的確也受了傷, 猩紅鮮血順著劍鋒滴落,指隙間也溢滿了乾涸血液。但她卻像感知不到痛苦般, 反而露出了極為滿意的笑容:“大莊主是想殺我滅口?”
“這可太遲了些。”
她歎息道。
“十八年前,問仙山莊莊主為守妖界封印, 在彌回界大戰七日,與萬妖王同歸於盡,道消神隕。莊主夫人裴如雪一力守下彌回界出口桃源村,救百姓千人,且護下幼子,便是如今的山莊四莊主。”
妖女所說, 是當年問仙山莊所為功績,當初的問仙莊主夫妻,正是在與妖界大戰中犧牲。兩人高風亮節,是修真界中正道楷模,如今問仙山莊名聲地位斐然,也與當初兩人為正道付出不無關系。
但這樣值得讓人稱頌的功績,女修提及時,卻是滿臉唾棄與不屑。
“可恐怕你們誰都沒想到,最後見到裴如雪的人……”她笑吟吟道,“是我。”
三莊主霽冉爭的手微微握緊了些,滿臉殺意。
大莊主只看著妖女,目光凜冽,卻並未動手。
“我原本想送她幼子一並上路,好教她不那樣寂寞。可惜裴如雪不肯,對我下了血咒,讓我無法對那孩子下手,哪怕只是想一想讓人動手殺了他,都會心如刀絞,隻好留下他悉心養育……”她一邊說著,一邊輕踢了下身邊的瘦削身影。看他在身旁瑟瑟發抖地縮起手腳,愉悅地笑起來,一撥弄頭髮,渾不在意地道,“而你們如今養著的,是我的兒子。仇人之子,有不有趣?”
荒唐般的報復,也將兩段人生都變的荒唐起來。
霽摘星平靜地看著那笑的肆意的女修,思緒脫離出很遠,既不覺得震驚難以接受,也不覺得悲傷情難自抑。
依照她的話,她才是自己的母親。可她從出現開始,並沒有看過自己一眼。
霽陳楓平日吊兒郎當,這時,卻反倒是三位莊主中最冷靜的一個。他略微有些擔心地瞥過霽摘星一眼,隻神色輕蔑地道:“你這等妖女,滿口汙蔑,從你嘴裡說出來的話,難道有一個字能信?今天說我山莊四莊主不是四莊主,明日是不是我這二莊主也當不得了?”
他這一番話落下,旁邊已經驚住的門派諸多修士,也紛紛反應過來。
魔修的話哪能相信,不過是給問仙山莊找不痛快——
那妖女卻是瘋狂大笑起來:“我知大莊主帶回幼弟那日,定然用血脈傳承之法確認過身份。那麽如今大喜日子,敢不敢再測一次呢?”
沒等霽陳楓再開口,她又道:“自然,你們也可以不承認,只要三位莊主統一口徑,四莊主的位置由誰來坐,一念之間罷了。我油盡燈枯前,能看到裴如雪子嗣如此,也是痛快!”
妖女朗聲大笑,盤腿而坐,手中還握著大莊主佩劍劍鋒。須臾之間,眾人見她那張美豔面孔化為蒼老乾癟的一張皮囊,又轉瞬化成枯骨。不過再眨眼,已是煙消雲散,神魂盡滅。
不少魔修修煉功法如此,沒有來世。
那處隻余下一灘鮮血,和那雪亮長劍哐當落地,沾染上腥血。
震驚之余,眾人的目光,不免又落在那白袍裹挾著,半跪於地的瘦削身影上。
不知為何,他們總有一種荒謬之感,恐怕這位,才是真正的四莊主……
只是不管是誰,都不敢出聲。隻恨不得眼觀鼻鼻觀心,神魂出竅,看不見問仙山莊這驚駭秘聞才好。
在一片寂靜當中,最後是霽摘星先動了。
這位如今身份尷尬的四莊主舉步上前,緩緩走到了半跪在地,縮成一團的少年身旁。
那一瞬間,甚至有人懷疑霽摘星會出劍,殺了這修為低的同凡人一般的威脅。
但是霽摘星只是半蹲下身,扶住了他的手腕。
冰涼。
霽摘星的手修長,漂亮,皙白的不像一雙拿劍的手,反而精貴如同不沾陽春水的讀書人。但少年的手無比粗糲,有裂開的傷疤,像是縫在上面的蜈蚣,狼狽醜陋。
霽摘星幾乎強製性地將他拉起來,身上的雲霞錦衣外袍解開,披在少年身上,遮住了那些暴露在外的四肢上的傷疤,和如今少年狼狽不堪的面容。
“兄長。”霽摘星看向大莊主,“重新確認傳承血脈。”
他替霽扶儒做下了最難做下的決定。
然後微一回身,向其他來賓道:“今日問仙山莊不宜待客,辛苦各位道友前來。可暫在山莊休整歇息,不周全處還望見諒。”
其他修士有了階梯下,自然紛紛告辭去休息——就是有一萬個膽子,他們也不敢看問仙山莊的熱鬧。
還有人則是心中默默感歎,其實誰是真正的四莊主已經不重要了。如今的霽摘星行事風度都是世家貴子,修為十八歲至知微境,前途無量。至於那妖女帶來的少年,他們掃過一眼,修為比他們的掃灑奴仆還不如,又是在弑血盟那樣的地方長大,恐怕早已經被養成廢物,哪處都鬥不過霽摘星。
有時候世家繼承人需要的不僅是血脈,還要是一個足夠優秀的後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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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客皆散去,少年被帶去洗浴乾淨,身上的傷用生骨膏抹過一遍,血已經止住,好了大半,大概多抹幾天便也見不到印子了。
他身穿的是五靈絲製成的錦衣,這種布料極為精貴,十分柔軟舒適不提,還能抵禦知微境及以下修士的攻擊,整個問仙山莊,也只有莊主那規格的人能享用。
霽摘星守著他穿好衣物,衣裝整潔地出來,看了少年一眼。
少年其實樣貌十分英俊,俊美得有些邪氣,和幾位莊主倒是沒什麽像的地方。唯獨神色間有一分怯懦之氣,十分瑟縮,看著很膽小的模樣,穿著這五靈絲做成的衣物都顯不出貴氣來。
霽摘星看他一眼,倒是沒說什麽,只是問道:“她給你取名字了麽?”
“起了。”少年有問必答,顯得十分惶恐,“姬危。”
這不算什麽好名字,霽摘星也只是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
他帶著姬危去見大莊主時,能聽到幾位兄長正激烈地爭論。
霽陳楓從來沒有這樣大聲對大莊主說過話——
“大哥,你真的信那妖女的話?”
“重測血脈傳承,你讓天下人如何想?讓摘星如何想?他是我看著長大的弟弟,哪點和霽家人不像,要這般折辱於他?”
三莊主話向來少,只是在霽陳楓爭論之後,近乎冷漠地道:“我只有一個弟弟。”
霽摘星察覺到姬危聽到這句話後,微往後退了一步,身體微微發顫。霽摘星又隻好無奈牽住他,“別怕。”
他帶著姬危走進去,向如今的大莊主道:“兄長,開始吧。”
又攔住了霽陳楓將要開口的話,“二哥如此篤定,也該信我一些,權當讓我放心。”
霽陳楓的面上,掠過一絲不忍。
他隻覺得弟弟是太過單純,篤定自己身份無誤,才敢如此要求驗明身世,卻渾然不知這世上很多事,都不遂人意。
霽扶儒定定看著霽摘星。
他也很清楚,自己接下來的舉動會帶來什麽結果。但是大莊主卻依舊伸手,念起幾乎每個傳承世家,都會有的驗證血脈的法決,在他咒語落下的瞬間,結果也顯而易見。
問仙山莊真正的四莊主,是那位低垂著頭,神色退卻的少年。
大莊主微微閉眼,無聲歎息。
霽扶儒當然疼愛霽摘星,十八年陪伴並不低於骨血親情。也知道今日之後,這位曾經的山莊四莊主會陷入何種尷尬境地。如果他是霽陳楓或是霽冉爭,大可同他們一般偏心也不必遮掩,可他是所有人的兄長,是問仙山莊的掌權者,他應當……無愧於心。
霽摘星早已料想到,如今也沒什麽難以接受的神色,只是略垂下眼,遮住眼底的情緒。
二莊主煩躁地捏了捏掌心。
他幾乎不敢看霽摘星,也不敢看姬危,“……問仙山莊不至於多養不起一人,就算是五位莊主,又有何妨?”
這的確是看上去最好的處理方法。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三莊主愈加濃烈的寒意,姬危戰戰兢兢地開口道:“……小人不敢奢想成為什麽莊主,只要能逃離弑血盟那個魔窟,有一席遮身之地,小人已心滿意足。幾位仙長,不必因小人為難,今日之事,小人也會恪守秘密,絕不會透露給旁人知曉。”
姬危這般可憐,讓幾位莊主都微微一頓。
霽冉爭皺眉,倒不是討厭,只是想到自己的親弟弟活的這樣卑微,難免會有些別扭。
霽摘星忽然間,捏住姬危的臉,讓他正視著自己。
這位先前四莊主的美貌,實在是過於鋒利,這般捱得極近,讓姬危都不免微晃了晃神。
“看著我。”霽摘星道,“第一點,自稱改掉,你不是什麽小人,是問仙山莊,名正言順的四莊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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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發生的事太多,姬危躺在軟褥中,有些失眠。
當然不是因為突然從落魄的妖女之子,一躍成為問仙山莊莊主而讓他覺得興奮——姬危早已經歷過一次。
這是第二次。
前世他在姬弦手中受盡折磨,姬弦臨死前,他被帶到問仙山莊,得知自己其實才是問仙山莊的四莊主,滿心以為從此將脫胎換骨,將擁有三位疼愛自己的兄長,卻並不同他想象中那般。
霽陳楓和霽冉爭偏心的不加掩飾,霽摘星仍然佔據著他的位置,他成為了山莊不為人所知的第五位莊主。他滿以為那是被兄長接納才得來的莊主之位,全然想不到這是他妥協霽摘星留下後,換來的好處。
他恨姬弦,同樣恨霽摘星,恨幾位兄長熱切對待佔據他位置的仇人,對他卻冷漠疏遠。
更可悲的是,姬危知道他們為何如此。
因為他在弑血盟長大,殺過無數正道修士,骨子裡已經爛透。
他用噬魂決折磨魔修,問出情報,獻給霽冉爭時,這位三莊主卻冷漠離開,認為他心性殘忍。
他為了絞殺大妖,用一村凡人做誘餌,最後果然以弱勝強殺了那大妖。得知此事的霽陳楓卻勃然大怒,甚至動了殺心,要斬他一臂。
他是正道恥辱,可姬危從小在弑血盟中長大,從沒人教他該如何磊落行事。
姬危也會想,若他出生便在山莊四莊主的位置,他也會同幾位兄長一般,同霽摘星一般,是端方君子。
可惜他不是。
姬危以為整個山莊中,只有霽扶儒偏心自己。在他誤殺霽摘星後,霽扶儒卻與他死鬥,在他心口落下一劍。那劍差點要了他的命,傷口無法痊愈,直到他成為魔尊,仍然會時而疼痛難忍。
他與問仙山莊決裂,又親手覆滅親族,萬人唾罵,人人喊打。
後來霽摘星真正的父母找上門來——姬弦那種人,當然生不出霽摘星這種好筍。
那是九重天上的仙君,又一次,差點要了姬危的命。
又或者他已經死了。
因為在沉睡中醒來,姬危發現自己重新回到年少時,還是被姬弦欺凌的小可憐。
多年後的姬危,當然不會像以前一樣,想著被兄長認可,心中只有漠然與恨意。
他裝作弱勢無辜,在幾個莊主面前以退為進,也不是為了和霽摘星爭寵,只是借助他們愧疚,修習問仙山莊功法,擺脫現在令他厭惡的弱小身軀。從前他走了許多彎路,成為魔君後隱患處處,如今自然要穩健根基,等他功力大成,只會再屠一次問仙山莊,吸乾幾個莊主的修為,只是這一回,霽摘星不能再由他下手,以免被麻煩找上門。
姬危想好一切,卻唯獨沒料到,這次他見到的霽摘星,和前世有些不一樣。
……至少前世的霽摘星,沒有牽他的手。也沒有等他沐浴換衣,帶到霽扶儒面前。沒有告訴他,他是問仙山莊的四莊主。
但無論如何,霽摘星不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