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明這些時日, 就沒和大師兄商量便私自溜進皇宮一事,有些心虛,不敢和師兄聯系。
他想著孟鍾離雖然惱怒,但等他出來後好生道歉, 也不定受多少皮肉之苦。
偏偏陷於皇宮中的時日, 卻長得有些在他預料之外了。
決明一急切,在夜探溟靈皇宮中, 便不那麽謹慎了。竟是露出了些破綻, 教那些禁衛發覺, 被追殺得近乎生死一線。
今夜或許是他行走江湖以來最狼狽的一次。
決明的武功雖隻屬中流, 但是輕功的確絕頂, 也正是這份絕頂的輕功給了他近乎盲目的自信。他或許想過死在哪一個同樣聞名江湖的俠客的刀劍下, 卻絕沒有料到今日景象——他被為朝廷賣命的禁衛發現了,還被追殺得如同老鼠般東逃西竄。
他的身手或許比那些禁衛好點, 但得是單打獨鬥, 這種情況暴露就等於送命。
在夜色遮掩中, 那些禁衛用了弓弩, 流箭中的一支射中了決明的肩膀。
那箭頭為倒鉤形, 還含有劇毒。
決明擅藥理毒術, 這箭頭中的毒於他而言不算什麽,輕易便能化開。只是箭支取出的時候,他臉色微微一白, 很有些難看。
傷口太大了,決明縱有肉白骨之能, 現在也不好立即讓它長好。
而他要是帶著這樣的傷口回到太監房中,身份定瞞不住,說不定還會連累其他的太監……
決明的眼神微有些渙散, 隻敢咬牙接著逃。
或許他今日的運氣,都用在此處了。陰差陽錯之下,竟是又撞進了靈台殿中、這最最隱秘的一處。也是決明近來費盡心機,想要接近的地方。
霽摘星的寢宮。
這寢宮外的把守,比皇宮其他處都更森嚴。決明也是抱著賭一把“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的念頭,再加上箭在弦上,若連霽摘星的面都見不到便死,未免太恥辱的一口意氣,才鬥膽闖了進來。
然後才發現他賭對了一步,裡面伺候的宮侍比他所見過的都要少,更沒什麽帶刀的禁衛。
伺候的人雖少,但這處寢宮卻妝點的很精致華貴,暖玉生香,金雕鏤畫。便是一張隨意卷起的畫,都是價千金的名師手筆,壓在桌面的雪白堂紙,也是一寸大小便能換一錠金。
決明看著這些精致物件,先是有些喜愛欣賞的,緊接著便想起它們的來歷,微皺起眉,有些嫌惡——霽摘星便理所應當的,用著這樣的好物件?
不喜歡的人過得好,便也讓他不喜起來。
便是這個時候,門簾上串的鮫珠被輕輕拂動,發出珠落玉盤般的沁人聲響,一個女子的腳步聲傳來。
決明早已用藥物遮掩身上血腥氣,此時也不慌不忙,躲進房梁陰影之上,影匿身形。他半蹲下來,借著一絲縫隙窺看外界。
“星君,那些舊書都已曬好重新規整,您要的卷軸也放進去了。”
決明這個時候,才發現來的不止是一個女子,女子身前一步是個身形修長的少年,隻他腳步太輕,決明才沒聽見。
看不清形貌,決明也早就忘了霽摘星長什麽樣,但憑借稱呼,還是可以辨明身份的。
決明眼中頓時便添了幾分嫌惡。
“外面似乎出了什麽事。”女子始終低垂著頭,十分乖順的模樣,“奴去讓他們腳步輕些,莫驚擾星君歇息。”
“嗯。”
霽摘星道:“這裡不必你再伺候,早些歇息吧。”
“是。”
這聲音倒是很好聽的。
決明掏了掏耳朵,心道是錦衣玉食,將霽摘星嗓子都能潤成這樣?
女官退下後,寢殿中便僅剩霽摘星一人,兩盞被風吹不滅的青燈微微晃蕩,映的光影明滅……和橫梁上潛伏的決明了。
霽摘星似乎沒有要歇息的模樣,他又去了側室中,重新點燃案台旁的燈盞,側室一下明亮許多。那寸寸金的雪白堂紙被他壓在桌面,霽摘星研磨提筆,手腕勾懸。
十分寂靜。
而決明也下了房梁。
就像他那唯一能排的進絕頂高手行列裡的輕功所該發揮的那樣,哪怕四周落針可聞,決明也沒有發出分毫聲響。
他無聲接近,指尖暗藏銀針,像是風一般地穿過隔絕側室的一片鮫紗中。
然後微微呆怔住。
霽摘星正背對著他在案台上寫字,似乎沒有察覺,而這本是一個絕好鉗製的時機,他卻愣住了。
窗戶大開,正可看見半圓皎月,那月光也無所保留地傾瀉入窗,似披銀緞,簡直不好比較和桌案上的燈盞哪個更亮些。而霽摘星似乎剛剛洗浴完,微濕的黑發披在肩上,極濃稠的黑色散開,但也看得出他肩頸漂亮的弧度,似被遮掩的旖旎,隱約透出的一點蒼白細膩的肩背膚色。
月光籠在他的白衣上,那白衣略顯寬松,卻也收束出了極好的腰身。他坐的筆直,漂亮的肩背一覽無遺,身形說不出的好看落拓。
是一個極美的背影。
以至於決明怔住了,甚至開始重新懷疑眼前這人是誰——
霽摘星停筆了。
他極輕地道:“五師兄。”
這一聲幾乎是驚雷乍起,以至於決明甚至來不及思考,便威脅道:“不準動,我手中一根銀針,上面淬的是迷心散。”
劇毒之藥。
決明是怕他喊人,而霽摘星原本準備轉過身來,此時身形也頓住了,應道:“好。”
聲音平靜而冷淡。
這種冷淡讓決明覺得有些不對味。他原本想好了如何質問霽摘星、如何羞辱懲罰他,但是這個時候,腦中卻忽然蹦出來一個風牛馬不相及的問題:“你是怎麽發現我的?”
“五師兄身上,有竹葉青的香味。”
決明不喜歡喝酒,是曲清星喜歡喝竹葉青,他便連釀了數十年。
但決明此時還是露出了狐疑的神情。他連血腥味都遮掩掉了,怎麽會遮不住酒香。自己也聞了兩下,沉聲道:“分明沒有。”
“……師父曾說過。”霽摘星似乎頓了頓,“五師兄輕功極好,少有人能察覺你的行蹤。但你體質特殊,時常釀酒,恐身沾體香異味會成弱點,讓你改掉,你沒有聽。”
決明仔細回憶了一下,師父的確說過這樣的話,但都不知是多少年前了。
而且是這麽小的一件事,霽摘星竟然記得這麽清楚——
琢磨片刻,決明嗤笑道:“你記這麽清,是不是因為看見我給清星釀酒,心生嫉妒?”
霽摘星這次沉默的久了些。
雖然是他意識尚未覺醒前做出的事,但他此時也不是很介意說出來。
霽摘星道:“我記這麽清,是因為要給五師兄配清除體味的藥浴香囊。”
……
決明忽然想起了更多的一些細節。
在幾年前,師父似乎經常念叨他身上易染酒香,實在不妥。但是從某一天起,忽然便不念了。
也是從那天起,他每周一次的藥浴中,總是會多出兩個香囊來,他拆開看過,那香囊中不過是些尋常草藥,便沒有在意。
隻日複一日的習慣,又是某一天起,那兩個香囊不見了。
但那時正逢曲清星被迫歸大梁,嫁溟靈。他不知真相,心中難過極了,也沒心思去問從前都有的香囊,怎麽忽然便沒了。
霽摘星未覺醒以前做這些事,其實也有討好師兄的念頭,只是他內向不好說,想過五師兄或許有一日發現,會向他道句謝。
只是到最後也沒有等來。
忽然問出一件令自己愕然之事,決明心亂如麻。或許是終於意識到,他從前和霽摘星的關系並不像他想象中那樣惡劣,而他甚至隱隱冤枉了霽摘星……
道歉不是,道謝也不是。決明咬了咬舌尖,努力的厲聲問道:“那你為何要搶清星的身份,難道溟靈男妃的位置,還不足以讓你滿足?”
背對他的少年,低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