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五師兄, 這話是小師弟和你說的嗎?”霽摘星的衣擺微動,讓決明捏著那兩根針的手微微收緊了些,但好在霽摘星似乎沒有回身與他相鬥的意思,他只是研起了磨, 衣袂飄動間, 似複寫起了字。
不知為何,決明竟生出些微的慶幸來。
他原本能毫不猶豫地射出銀針的, 可是因為那幾年配香囊的情誼, 似乎一時之間, 又有些下不了手了。
決明道:“小師弟沒有說這樣的話。”
曲清星那樣的完人, 當然不會對同門師兄有這樣惡意的揣測, 他只不過是未盡之意……以及, 也沒有反駁。
決明忽然沉默。
這樣的信息,卻給了霽摘星一些誤解般。
他低聲道:“好。”像是有一些寬慰意味, 然後又:“五師兄希望小師弟來溟靈嗎?”
不需如何思考, 決明已下意識回答:“絕不。”
“那小師弟希望來溟靈……”
他又不和你一般。決明如此想到, 也驕傲地打斷道:“他也不想來。”
霽摘星對他的同門師兄, 脾氣似乎出奇的好。被這樣打斷也沒有生氣, 聲音溫和地問道。
“——那你憑什麽以為, 我就很想來呢?”
霽摘星為什麽會想去溟靈呢?他也是男子,便甘願承歡別的男子身下,甘願由江湖入朝堂, 甘願成大梁向名聲極為暴戾的溟靈帝君進獻的“誠意”嗎?
決明從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因為在他想來,霽摘星似乎過得不錯, 榮華富貴雖是俗物,但也的確是許多人都夢寐以求之物。
霽摘星又提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師父在教我們入門招式時,讓我們確立修煉本心。”
說是本心, 其實也就是小孩子的願望和夢想,青山派的掌門極為一板一眼,盯著他們要他們說。也就是他門下幾個弟子的確不流於凡俗,才沒有說出“以後要住大房子”、“以後要把飄香樓盤下來”這樣的話來。
霽摘星知道的這些,原是掌門為了激勵這個原本的關門弟子,才告訴他的。霽摘星小時候還沒有過目不忘之能,記東西慢,這些話卻記得很清。
“大師兄要學會火鳳心法第十重,做孟家最英明的家主。二師兄要勤加習武,做武林盟主,娶第一美人……”
決明有些古怪地想笑,原來二師兄每天冷冰冰的模樣,還有著娶第一美人這樣的夢想。
少年的聲音溫潤好聽,說話的時候也像念著詩句般。決明情不自禁便聽下去,他聽到霽摘星說,“五師兄要做天下第一的神醫,日後打招牌要叫活人不醫”時,竟也勾了勾唇角,莫名有些動容。這些話他當然記得,說時意氣風發。
霽摘星沒說自己的本心是什麽。
他只是跳到了小師弟曲清星的身上。
“小師弟的修煉本心,是要做大梁未來的君王,他想改變大梁積貧積弱的現狀,想做千古明君,想大梁不必畏懼任何國家。”
這幾乎不像一個年幼的孩子,能說出來的話。
霽摘星的聲音依舊平淡,他說道:“那一日起,我便和師父說,我的本心,是要輔佐小師弟,做大梁的明君。”
決明忽然便說不出話來。
他其實心底有些微妙,又有點不忿。
這種情緒被他歸為,對霽摘星說到卻沒有做到的不滿。他依舊橫眉冷對:“可你最後,沒有輔佐他,來了溟靈。”
“因為就在大梁士兵前來青山派的那夜,小師弟來找我,說他不能離開大梁去溟靈。他需要有個人,易容成他,作為大梁的皇子——又或者說大梁的質子,跟著兵隊離開。”霽摘星音調溫和。他甚至並不像是在解釋,只是平淡地陳述完事實罷了。
甚至最後留了一分薄面,沒有將曲清星拿他的心悅作為籌碼,拿與自己廝守的資格作為鉤子,來壓垮霽摘星最後一分理智的事說出。
哪怕霽摘星也很清楚,山高水遠,能再見都是妄念。
霽摘星的話似有一些擊破決明的理智。
決明一直以為是霽摘星問心有愧,他欠了小師弟良多。但現在就像世界光陸怪離,驟然顛倒了個,一切都反了過來。
他厲聲道:“你胡說,小師弟怎麽可能讓你替他身陷險境——”
決明惶急,連他平日最顯親昵的“清星”都不叫了。
霽摘星卻是一下子失笑出聲。
他實在是時間良多,才與這些同門說了這麽久的話。此時也只是笑道:“五師兄,你現在覺得,那是‘險境’了?”
“……”
決明沉默。
推己及人,哪怕他將曲清星當成心肝寶貝似的寵,也絕不會願意扮成他的模樣奔赴溟靈。
一是失去自由,二是失去自我。
隻一想到下半生要被當做另一個人,原本姓名無人再喊,便足以讓決明這種江湖浪子毛骨悚然了。
他很想再貶斥霽摘星一派胡言,可他的牙如同被黏連,手腕微顫,竟是有些拿不住指尖銀針。
隻覺得他如今溜進皇宮之中,對霽摘星生出殺心,簡直好似個笑話般。
進退兩難的時候,卻是聽到背後淡淡傳來一句:“師弟。”
決明猛地回頭。
是大師兄。
孟鍾離不知何時,竟也潛入了這裡,只是他毫無察覺!
霽摘星黑沉細密的睫羽微動了動,手中的銀鉤未停,依舊落下極漂亮落拓的一筆。
孟鍾離已經在那潛伏聽了許久了,他比決明來得隻晚一些,武功卻要好很多。也是方才氣息亂了片刻,才讓霽摘星發現他的形跡。
“六師弟。”和決明不同,孟鍾離對他依舊客氣地喊著師弟。眼中情緒極淡,絕無其他漣漪起伏。像是霽摘星方才和決明的談話,沒有對他生出一分影響。
如果不是他的指尖摩挲在刀鞘上,甚至蹭得折斷了一截指蓋的話。
孟鍾離道:“你不想待在這,師兄便帶你回去。”
他說的話其實很客氣,但是因為語氣原因,便透出一點冰冷的意味來。
決明覺得自己是昏了頭了,忽然想起那天大師兄對小師弟說的那句話。
——“放心,你的東西,師兄不會讓任何人搶走。”
那麽現在的大師兄,是因為要帶霽摘星離開險境,還是為了以這種方式,替曲清星搶回他的東西呢?
決明忽然覺得有些悚然起來。
現在的霽摘星還不想離開,或者說他哪怕要離開,也不會跟著孟鍾離走。
少年抬頭看了眼大敞的窗外,那一輪高懸半圓的月亮。雪亮的銀輝落在他身上,將他膚色映襯得也是雪一般的白。
霽摘星忽然有些犯懶愛困。
但他的聲音依舊平穩。
“大師兄,這句話你為什麽不早些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