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重靈每日都謹遵師命, 練半個時辰的字靜心養性。
他擅書狂草,落筆狂肆,狼毫筆端飽沾著摻有朱砂的墨,字字如鐵鉤銀畫, 力透紙背。那鮮紅的行筆如同要從紙上裂開蹦出, 無比氣焰囂張。
盛重靈的字,和他這個看上去冷峻無比的人, 倒像是兩個類型, 看上去異常分裂。
上好的狼毫筆筆杆由墨玉製成, 無比潤手, 是近來盛重靈最常用的一支筆。可今日他不過剛落筆未過多久, 便見狼毫筆由筆鋒處碎裂開來, 生出一條裂隙,玉石碎屑隨之簌簌落下。
白發的君王微怔。
他似乎起身, 想讓身旁太監換一支筆——卻又忽而頓住了。
他已經許久沒有控不住內力, 弄壞手中器物了。就現下這個狀態, 倒也沒有必要繼續練字。
反正靜心是靜不下來的。
盛重靈擺了擺手, 總管的大太監便也會意, 讓人盛上水給帝王淨手。同時微微躬身, 正要詢問是否進膳,便聽白發帝王忽然問道:“未名殿中的人,有幾個是尚未冊封的?”
君王很少問起后宮中的事。
但福祉身為大太監, 當然有些異於常人之處,不必差人去探, 便恭恭敬敬地答:“未名殿中暫居三位殿下,梁國的四皇子、東南兩小國的皇女。”
在溟靈這樣的龐然大物眼前,自然也只有大梁這七大國之一能有些姓名。
盛重靈依舊面容冷峻, 沒有分毫動容神色:“福祉,依你所見,應當給他冊封何位?”
這句他,指的應當是那位四皇子了。
在大梁之前,除去已被“滅國”的燕國,其他五國皆已獻上皇女和親;帝王不加過問,這些妃嬪的位份便由欽禮監按照國力強盛冊封,皆都封了一品的妃位。
而現在,陛下卻忽然問起了那位四皇子的事。
揣摩君意這樣的事,福祉作為大太監,定然是要會一些的。
梁國是七國之間最為積貧積弱的國家,送來的和親人選,還偏偏是個男子。
陛下雖然看上去也沒有喜歡的女人,但是對於男人,卻更應該不滿了。
也就是這樣,才甚至有心地過問了冊封一事。
而要是冊封,恐怕陛下不屬意那一品的男妃位,要往下壓一壓的話,隻君侍的等階便正好。
“奴以為,不若封為君……”
“你也覺得君後正好?”白發的帝王如同恍然般,“隻我擔心日後,會到封無可封的境地。”
福祉:“??”
其實封無可封,倒是其次。只是君後要執掌鳳印,統禦六宮,后宮事無大小,都要經其之手,事務繁多。盛重靈已親眼見過那小皇子習武至夜半,似十分勤勉……要是再來這些事宜,恐怕是要將他的時間都霸佔個乾淨。
盛重靈自言自語道:“這樣不妥。”
福祉:“……”
他已經不知該說什麽了,只是內心驚駭。也怪不得他們的帝王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卻從不近女色,原來是更偏愛男子一些?
那些小國倒是獻媚獻錯了方向,隻梁國倒陰差陽錯……
盛重靈這個時候,好似已經下了決議,低聲道:“便先封為男妃。”
·
霽摘星在未名殿中住得自在,這裡偏僻卻靜寂,少有宮人前來。每天抽幾個時辰習劍練武,再自在不過。
卻是沒想到冊封來得這樣快。
霽摘星的品階類妃位,又因是男子,多了個“星君”的賜稱。
他被賜居在東宮的棲星殿——那倒是個好住處,寬敞明亮,景色秀美,最最主要的是,它離溟靈帝君所居正殿十分之近。
但對霽摘星而言,便不是什麽好殿位了。
棲星殿處皇宮中央區域,巡衛的人多,經過的宮中高手便也多;他要是再練劍,就要小心警覺一些。
霽摘星原本在未名殿中挑用的人選,因為用著合適順手,便也一並帶了過來,勉強填滿侍候人數並不算多的棲星殿。
他在這些日子,立了些威,雖然也不大管手下的事,但是掌事的女官對他頗為畢恭畢敬。也有意回護他從大梁帶來的宮婢及太監,派給他們的皆是輕省活計。
便如現在的結彩,被養的多了一些頰肉,身上不見傷痕。時常眉眼彎彎,看著乖順靈秀,倒可做個貼心人。
她輕手輕腳地走進殿中,要給霽摘星送漱口用的香茶,便見到俊美的少年此時穿著冊封用的紅衣,精致華貴的金絲繡紋於衣上,收束起的腰身頗細。衣料如火一般灼熱的濃鬱色澤,又將他膚色襯得極白。
此時霽摘星微微低眸,去整理了一下腰封褶皺,可望見那顫動的眉睫,和挺翹的鼻梁。
無比俊美漂亮的皇子殿下,一身紅衣隱為婚服。
結彩微微垂下頭來,竟是止不住的面容羞紅。
殿下相貌實在生得好看……可她一想起,小殿下是要嫁給那個暴君的,臉色又白了一些。
心中頹落不已。
霽摘星卻沒注意到她的神情,自己打理好衣襟,又用香茶漱過口,便出行了。
冊封的步驟頗繁瑣,也好在霽摘星是男子,其實還是省略去了一些步驟。接了聖旨,便算作冊封典禮結束了,天際也已經接近擦黑。
棲星殿的正屋中,還妝點著無數曖昧紅綢,點上兩支青龍合歡香。被褥松軟,塌上也一律以豔紅色為主調。
按照以往皇宮中的規矩,冊封之日也該是帝王寵幸的日子,將正臥布置的如同婚房一般,倒是沒什麽不妥。
不過霽摘星並不緊張,他很清楚那位帝王並不會前來——準確來說,他未曾寵幸過后宮中任何一人。
劇情中的霽摘星也是如此,甚至鮮少見過這位傳言中的凶戾暴君,更別提肌膚之親。這也是他安心留在宮中,等帝王遣散后宮的原因之一。
有衣食住行相供,又是天下間最安全的地方之一;若將這裡當成一間免費客棧,真是修習武功的最佳地點了。
霽摘星取用了一些桌案上的點心,又將那用來助興的美酒當成解渴之物飲用了一些。
他覆在臉上的人皮面具,是極為精妙的,雖然是曲清星的五官樣貌,卻能透出他自己的神態來,連著那因為飲酒過後泛紅的面頰,都格外明顯,眼角都潤著紅。
好似他一喝酒,身上便極易沾染那酒香,如同從膚骨之中透出,滿盈的暗香。
霽摘星閉了閉眼,走至窗邊撥開垂簾,讓那些涼風拂面,倒是清醒許多。
他便又伸手,去夠那窗邊的樹枝——離得遠了觸不到,索性從那低矮窗中翻身出來,手中蘊含著內勁,將分不清是什麽古木的枝給折了下來,跌撞以內力探路,避開守衛,向一隱秘院落走去。
今夜也不能停止練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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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今日也無心練字,急不可耐地處理完公務的帝王擺駕棲星宮,免去通傳以免嚇到那小皇子的時候;盛重靈進入正寢中,看見的便是這麽一張被褥松軟、卻空蕩蕩的床。
盛重靈:“……”
今日,不應當是他的新婚之夜嗎?
盛重靈隻呆了片刻,便將他特意換成的正紅色朝服脫下,無聲無息地,跟著從那窗中離去。
身為天下間的絕頂高手之一,盛重靈很快找到了他的男妃。
然後在一旁,看霽摘星練了一個半時辰的劍招。
少年身段風流,真正是絕世無雙。
可今晚,本該是他們的新婚夜。
霽摘星雪白的面頰,不知是否因為練劍的緣故,浮上一層熱度和薄紅,被月色映照的清楚。
在這樣凜冽的冷風中,也發不出汗來,霽摘星隨手扔了樹枝,又像寢宮中走去。
盛重靈面色冰冷,如覆寒霜。
是要當他今日沒來過,還是質問這小皇子為何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