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爺。”蕭家的司機目瞪口呆地看著朝自己跑來的泥娃娃,連忙從車內找了包濕紙巾。
八歲的蕭桉放學踢球去了,玩了一身泥,跑得渾身都是汗,臉頰紅撲撲的。
“你這又是要挨罵的啊。”司機用濕巾給他擦了又擦,卻只能讓蕭桉看著勉強乾淨點兒。
“沒關係,不會讓他們怪你的。”蕭桉踮著腳,笑著說,“你在這裡等了多久啊?”
“兩…兩個小時。”司機冒著汗,想想還是說了實話。
學校今天四點放的學,這小傢伙玩到六點才出現。
“下次晚點兒來吧。”蕭桉鑽進車裡,“我放學要和人比賽的。”
“好…好。”司機應道,心想為了確保安全,多少個小時都得等啊。
車子發動,向蕭家的大房子開去。
圍繞爺爺蕭裕強,蕭家兒女子孫都居住在這裡,是個大家庭。
司機將蕭桉送到家門口,算完成任務,便開著車走了。
蕭桉進門脫鞋,警覺地左右看了看,與做清潔的用人對上視線。
用人看見一身泥的蕭桉,嘴驚訝張開要喊,蕭桉趕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躡手躡腳地躲過客廳一眾姑媽叔伯,溜向浴室。
二十分鐘後,蕭桉裹著一條小黃鴨毛巾,噌噌噌從浴室溜出來,踩了一地的水腳印,在樓梯口被蕭媽逮了個正著。
“蕭桉!”蕭媽怒喝。
蕭桉被嚇了一激靈,裹著的毛巾不慎脫落,客廳坐著的人全看見了,大笑。
“你是不是又玩了一身泥?”蕭媽幾步下來,狠狠捏了他一下,沖向浴室。
蕭桉急忙撿起毛巾,猴兒似的竄上樓梯。
在蕭媽衝上來罵他之前殺回房間,毛巾一扔蹦上床,躲進了被子裡,邊笑邊打滾,最後胸脯撞上一本厚厚的書。
那是一本基礎醫理,從家裡書房偷來的,蕭桉每天偷偷翻一點,只看他能認得的字。
蕭家四代從醫,直系血親裡十個人有八個都是醫生,每天飯後茶餘,聊天的內容都和醫學有關。
蕭桉聽不明白,但是挺好奇的,才自己偷偷找書看。
可惜話聽不懂,書也看不懂。
他還是更喜歡到處蹦蹦跳跳…
“蕭桉!”蕭媽處理完了浴室那一片狼藉,跑來用力拍門,“你給我出來!我讓你鎖門了嗎!”
“這是我的房間!”蕭桉躲在被子裡,開開心心地說。
蕭媽更是生氣,門拍得像打雷。
蕭桉撐著臉,用手扒拉了一下書,看到講血液的部分,打了個哈欠。
很奇怪的是,沒過兩分鐘,拍門聲就停了。
蕭桉皺了皺眉,抬起頭,從被子裡爬出來,找了身衣服換上。
他把醫書塞進枕頭底下,悄悄把門打開一條縫,腦袋探出去看了看。
蕭媽沒在了,蕭桉想了想,走上樓去,想找奶奶玩兒。
路過爺爺的書房時,裡邊傳出蕭鋮的聲音,還有蕭媽的聲音。
難怪走了,原來是蕭鋮回了。
書房的門是半掩著的,蕭桉路過時被看見了,就給喊了進去。
爺爺坐在書桌後邊,戴一副眼鏡,正在和蕭鋮聊天。
蕭鋮剛上初一,讀的是所要考奧數才能進的私立初中,因為這個,家里人一直誇,說蕭鋮是天才。
蕭桉低了低頭,他就從沒被誇獎過。
他成績其實不糟糕,玩玩打打能考個九十分,但拿去跟滿分一對比,就真沒什麼好誇的。
“要想初步判斷一個人是否貧血,你會怎麼做?”爺爺忽然問蕭鋮。
蕭桉原本正坐著玩手指,聽見這話,頓時眼睛一亮。
這是他剛才從書上看到過的!
蕭桉急忙抬了頭,張口。
“有很多方法。”蕭鋮說,“可以通過觀察瞼結膜是否蒼白,或輕摁指甲後鬆開,觀察其恢復淺紅色的速度…”
蕭鋮一連串說了好幾種方法,將蕭桉會的不會的全說了。
爺爺的臉上露出罕見的笑容,點了點頭,而後看向了蕭桉。
“你剛才想說什麼?”爺爺問他。
“我…”蕭桉猶豫了會兒,說:“我也知道。”
蕭鋮轉臉看著他,眼睛裡有幾分懷疑,蕭桉很堅定地看了回去。
“他今天放學玩了一身泥,可能是想給自己脫罪。”蕭媽恨鐵不成鋼地捏了一把蕭桉的胳膊,“待會兒吃完飯別逃,我還沒跟你算賬呢。”
蕭桉閉了嘴,悶悶不樂地轉開了腦袋。
晚飯時間,蕭桉一直有些兒生氣,飯吃得惡狠狠的。
蕭鋮很喜歡燒排骨,盤裡剩最後幾塊時,蕭桉直接站起來,給他整盤搶走了。
因為這個,蕭桉又挨了一頓訓,被罰一星期不許看電視玩電腦。
“真是奇了怪了,小的跟大的完全不能比。”三姑媽笑起來,“不知道是像誰。”
“他像他自己。”三姑丈說,“可能人家聰明著呢,只是心思不在這兒。”
“看他挺能動的,以後培養他當運動員算了。”二伯做了個跑步的動作,“他跑跑跳跳幾個小時都不累的。”
蕭媽在教育蕭桉,親戚們就在旁邊討論,有幾句話鑽進了蕭桉的耳朵裡。
他還小,只覺得聽了不高興,最後直接跑了,箭一樣衝上了樓。
這正好印證了“運動員”的說法,大家全笑起來,蕭媽又氣又沒有辦法。
蕭桉跑上了樓,沒躲回房間,最後上了三樓,去了爺爺奶奶的房間。
挨罵的時候,他總是往奶奶那兒躲,因為奶奶從來不罵他。
當然,這可能是因為奶奶是個盲人,什麼都看不見。
蕭桉敲了敲房門,從縫隙裡側身進去,看見奶奶正坐在桌前讀書。
“安安嗎?”奶奶停下手,轉過身子來。
她看不見,但是知道是誰來了,蕭桉也不知道她是怎麼知道的。
“眼睛看不見的時候,其他感官就會比常人更敏銳。”奶奶是這麼解釋的。
蕭桉將門帶上,垂著腦袋朝她走過去。
奶奶不喜歡吵鬧,飯都是讓用人端上樓的,自然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
“怎麼啦?”奶奶朝他伸手,臉上露出笑來,“他們又訓你啦?”
蕭桉突然就有點兒臉熱,他犯了錯,卻跑來奶奶這兒撒嬌,裝作都是其他人的錯。
奶奶摸到他的臉,皺眉:“哎喲,我們安安怎麼還哭了,男子漢不能掉眼淚噢。”
蕭桉於是更用力地哭了起來,奶奶伸手把他抱進懷裡,輕輕地拍他的背。
“不哭不哭,你看你都出汗了,待會兒要換件衣服才行。”奶奶哄著他,另隻手從桌上找紙,給他擦汗擦眼淚。
好半天,蕭桉才止住,邊拿手背擦眼睛,邊看向奶奶。
奶奶看上去很有精神,雖然年老,但能看出年輕時是個美人,尤其是她那雙眼睛。
是淺灰色,就像寶石一樣好看,很溫柔。
“奶奶。”蕭桉講話時仍然會抽氣,“為什麼我不聰明呢?”
“誰說你不聰明了,你可聰明了。”奶奶說。
蕭桉眼裡的水汽又湧上來了,但這回掛著沒讓它們落下來。
“我爸爸媽媽,還有爺爺都不這麼覺得。”蕭桉很委屈地說,“他們都更喜歡我哥。”
蕭桉有的時候會想,如果他不是生在這個家,說不定會是個討長輩喜歡的小孩兒。
奶奶抿了抿唇,揉了揉蕭桉的腦袋。
想了很久,她才開口:“安安也很棒,並不是大家都誇獎的,就是最好的。”
蕭桉看著她,眨了一下眼睛。
“人來到這個世上,並不是為了得到大家的認同,而是得到自己的認同,與自己和解。”奶奶慢慢地說,“比起成為大家眼裡的好孩子,奶奶更希望安安做自己。”
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變成自己想成為的人。
開開心心,平平安安。
那天,奶奶就這麼摸著他的頭,跟他說了很多。
有許多話是蕭桉許久都沒能明白的,卻被蕭桉都記在了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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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穿梭變換,這間房外的樹木屢次變換顏色,春去冬來。
二十二歲的蕭桉一手牽著賀垣,另一手拿著個木框,到得這熟悉的房門前。
“去吧。”賀垣很輕地對他說,繼而鬆開手。
蕭桉於是很輕很慢地撥動門把手,隨著房門被一點點推開,外頭的光線灑進了空無一人的房間。
賀垣停在門外,只讓蕭桉一人踏入了屋內。
蕭桉腳步放得很輕,彷彿是怕驚擾這裡沉睡著的歲月印跡。
爺爺那一個大玻璃櫃還擺在原處,裡頭擺滿了他們家得過的大小榮譽、成就。
這裡頭有蕭光明的,有蕭鋮的,卻唯獨沒有蕭桉自己的。
“爺爺、奶奶。”蕭桉小心地將櫃門拉開,把手裡的木框放了進去,不大好意思道:“暫時只有這個,但這是很讓我開心的一件事。”
木框上有v站的標識,這是蕭桉剛拿到的五十萬粉絲成就。
擺在一系列充滿學術氣息的獎杯證書間,卻不顯得有多突兀,甚至還挺和諧的。
“明年我就出國了,正好…和我男朋友一起。”蕭桉頓了頓,笑道:“出國還是學醫,我想當個醫生。”
賀垣站在門口,注視著蕭桉的側影,抿了抿唇,心里挺滿足的。
蕭桉現在的模樣…讓他覺得很驕傲。
“可能遠不及家里人優秀,但這是我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蕭桉鄭重地說,“我會盡全力把它做好。”
良久,蕭桉才將櫃門帶上,像進來時那樣,一步步慢慢地邁向賀垣。
賀垣站的位置光線充足,照得他面容越發白皙,蕭桉便笑起來,稍微加快了腳步。
房門被重新帶上,蕭桉伸手便攬住了賀垣。
“幹什麼呢,蕭醫生。”賀垣捏了一下他的臉。
“沒什麼,就是覺得開心。”蕭桉笑著,親了他一口,“走,帶你逛我小時候去過的地方。”
“你又想拐我。”賀垣說,但當然還是由著他來。
一條走廊還是記憶中的模樣,兩人便這麼牽著手走過了,消失在樓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