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雪,漠北江,經不起一番細思量。
至此多少人,討仙丹廟前,看盡神仙像。
頂禮焚香,圖個延年,再攬一江風月。
頂禮焚香,圖個延年,再討仙丹廟前。
***
方致遠見她良久不搭話,便將頭探出榻沿,問道:「你往外間去?」
一句「乃吾名」,聽得關雨霂失了魂,以致如今這句也似沒聽進去,隻道撲閃撲閃了眼睛,輕聲應上一句:「欸?」
「我想出去走走,得換個衣裳。」
關雨霂頗為躊躇地點了點頭,胸中混沌,猶如世初,怕也是沒聽明白什麽,隻曉得這人要自己去外間,便也就二話不說地去了外間。輕鎖眉,閑撇簾,慢撫紗,挪細步,左顧右盼多有時,猶不知所厝。方尋著椅子坐下,定了須臾,未及攏發,便得來一聲:「走,陪我出去一趟。」關雨霂隨著她,想來自己這麽一個常有主意的主兒,怕也就只有在此時能如此輕易地被人領著帶著了。
女扮男裝寒窗苦讀,空懷抱負五載朝衫,固執己見逆勢而行……還給自己立了個牌位。異想天開,一意孤行,好高騖遠,以卵擊石,螳臂當車,關雨霂想把所知的成語盡數安在她身上,說她傻,說此事無意,說此事無益,可……這些話竟是一句都說不出口。
明明處處都是道理,明明處處都是依據,卻仍舊開不了口。
如若事情真是開不了口這麽簡單,也不至於弄得心悸到如今。較之那些開不了口的,那些開得了口的話讓她膽寒。
行至院中,凌嬸正拿著掃帚掃地,見方致遠來了停下手中,正欲言,隻瞧方致遠手一揚,招呼一聲道:「我同夫人出去走走,回來就把粥給喝了。」
煙霞約摸是坐在窗旁,光聽著個音兒就忙起身尋了個鬥篷來,一路小跑上前交予方致遠,說:「天冷,外面風寒。」方致遠接過,低頭看了看鬥篷,又抬頭看了看煙霞,說得篤定:「不必了,我不會再病第二次了。」話罷,雙手各拿著鬥篷一角,一抖,風滿袍,輕快地打了個結給身邊人系上了。關雨霂伸手欲回絕,不料方致遠湊近了,在她耳畔說道:「要你穿你便穿,別貧。」
本是思緒亂如麻,不料被這麽一句給逗沒了。關雨霂想這人真是和往日裡知道的那個不一樣,怎如此不正經。心頭能有這番思忖,想必是沒見過方致遠在薛遠甫家坐桌喝酒之相。
二人出了門,一時無話,走了數十米,雖能將一院燈火拋諸身後,卻斷不了方才的景一幕幕。關雨霂自覺是個能言善道之人,不過早年在關府裡被打壓了罷了。藏著掖著,便過去了好些年,後到了撫州,也算是水庫放流了,可時而藏著掖著的習慣總是難改的。閉嘴,常是穩妥。可對於眼前這個人,她卻不想計較什麽穩妥不穩妥。
對。那些想要告訴方致遠的話,那些都不敢信只出自自己口中的話。
晚風來。
輕握繩結。
又是風滿袍。
「大家都心系著你。」
話音夾雜著風聲,恍若燈火躍動一般有著不同往常的節律。方致遠停下腳步,往回望,眉眼安定,靜看門庭落於夜幕,許久回道:「正是因為系著,才怕負了他們。」
門上燈籠秋風搖,衣襟青絲秋風掃,她說得很慢,也很淡,心事則不然。或因嚼字過久,或因咽藏太多,終究隻落下這一句,沒了下文,留下的只是一個背影,稱不上落寞,至多算作是寂寥與單薄。目光流轉於來處,一眼太短,閱不盡情也閱不盡風霜,而回首又太長,長若幾變星鬥,無關周遭。
方致遠立定了許久,良久,太久,過久。關雨霂不太明白此景是否源於臆想,或回首實短,不過是自己將它拉長,或方致遠實非立定,而是自己……
可這種事,又有誰能說得清楚呢?皆是出了神,實難道出真。
當是移步時,方致遠深吸一口氣,轉過身說:「我以為你早就知道那是我名字。」
「確是早該猜到。只是……我不曾料到有人會給自己立個牌位。」
「她人死了,牌位自然是要立的。」她先頓了頓,又點了點頭,看向關雨霂說:「方笙曼已經死了,我是方致遠。」
目光相對,關雨霂想在她眼裡尋出些什麽,卻一無所獲。二人點了點頭,想來是不需言語,遂皆是苦笑一下。至於城中漫步,一杆孤燈,一輪明月,乃是後話。關雨霂問她是要去何處,方致遠不答,隻道是到了便知道了。
路上無話,加之小街寂靜非常,伴著幾聲寒蟬鳴,稀稀疏疏,恍若空城。一縷秋風,一絲遊音,一念多情:「剛才你要同我講的事,可是講完了?」
觀者,隻得此一句,以為尋常,不知其盤桓之久。房裡話不曾言透,身世不曾道明,戛然而止且無意複提,宛若太公釣魚。關雨霂明白,只要此時不問,此事便不會再提,只要此時不問,此後便兩不乾系。本就是萍水相逢之人,守著從天而降的契,契滿期不過揚鑣而去,春秋兩度不過光陰之逆旅。
不染利害,不牽瓜葛,縱使止步不前,也沒有什麽誰對不住誰。
退,無可厚非。進,亦不為哪般,只因猜透了自己是個怎樣的女子。
「沒有。」方致遠回道。
她稍停,屏氣看向關雨霂,應當心頭想了好些事,比如自己到底該不該把這些事都告訴她,比如如果不該,又為何要先提。她暗自歎了一口氣,認了自己終歸是想把話告訴她,認了自己就是想覓這麽一個人,或出於自私,或出於寂寥,或源於所需。
一人獨行,不難,而一心獨行,太難。它碎了便碎了,沒有人會知道,縱是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會粘好它,因為那些人兒都走不進去,既是走不進心裡,又談何複原一說。
她突然覺得自己很下作,拉她趟這趟渾水,隻欲飽一己私欲。但自己亦予了她決絕之機,如此相問莫不是拚卻同行?
關雨霂,究竟是個怎樣的關雨霂?方致遠突然想起那些過往,想起她說兒時事,想起董大人提及她在撫州這兩年任職,想起她在倉庫裡和自己吵架的樣子,想起剛來撫州這幾天她未自己打點的一切。
明了了。
「我爹年輕的時候是個秀才,不算個什麽功名,後來做了教書先生。過了幾年學堂辦不下去了,迫於生計出海經商,隻留下我同我長兄二人在家。後來他申州教書,認識了一批商人,從他們口中了解的很多事。也就變成了一個徒有抱負的秀才。」方致遠不知有多長時間沒把這些過往給翻出來,以致話出口時身感難受不堪。她覺得她在把自己剝給關雨霂看,一層一層地剝,扯得生疼。她一邊說,一面嘲笑自己,一面沉湎過去,悔恨與痛苦不自覺地摻雜在一起,還要作出淡然之相。她又頓了頓,接著說:「爹雖常不在身側,我同長兄勤學廣閱不改。爹說他這一生碌碌無為,看明白了這浮誇盛世,卻不得伸張抱負,我哥若是有幸能在朝為官,他定可安心走了這條黃泉路。」
「耳濡目染之間明志,就好比你爹教你要安安分分做個女子,我爹教我們要伸張抱負。其實,這或許也是我自作多情。」方致遠歎了口氣,說:「我爹很多話並非是對我說的,而是對長兄說的。嘉化三年,爹第二次從海上回來,說要帶我哥一起出海,見見海外的世界,我也想一同去,爹不許,因為我是個女兒。後來船沉了,我活了下來,也因為我是個女兒。」
她深吸了一口氣,說:「我一直在想,若是和爹一起去的是我,而不是大哥就好了。他一定會做得比我更好,也不用藏著身份。可惜,那都是如果……後來,倭寇打進來了,我剪斷了頭髮辦作男兒往內陸跑,被薛遠甫的養父母收養了,事情就是這樣。我這樣說你……你明白嗎?我已經停不下來了,我一家的抱負,都在我身上,我在這條路上走了那麽遠,連我都怕置疑我自己。」
十五初登龍頭榜,笑看春風。
十七親治江陵渡,難掩才華。
十八書與故人莊,筆灑墨染。
二十直諫至九天,青雲直下。
君子才華橫溢,然失路無法道明,或醉偎紅.袖,青春一晌,或寄情山水,賦贈秋聲,或先貞後黷,虛芥千金。文人自斟壺,重染翰,破罵之余慟哭,惶惶之余消沉,不過憑添啼痕。
知險阻卻不畏苦多,了形勢卻不滅丹心,知痛為何物仍不懼,曉路之歸處仍笑憫,關雨霂常在書中走,嘗在書中尋,卻不得眼前人。她從小便是個趨利避害的人,上天把這樣的人放面前,好似玩笑一般。
「我沒有辦法做到像你們關家這樣,抱著滿腹才學隱逸。我無意辜負才情天賜,亦不懂得什麽叫安常,想展宏圖,伸抱負,謀天下之治,流萬古芳名。雖俗不可耐,卻源於我心,雨霂,那你呢?」
「……」
「人幼時便能揣出三分心性,你如今就算能裝得好好的,你心裡當真不曾有過置疑嗎?你能安安心心做個普通閨秀然後相夫教子在院子裡一輩子嗎?你不覺得委屈嗎?你在撫州任過職,在方府的這些日子你不會覺得無聊嗎?你當日在倉庫裡問我能騙到自己幾時,你又能騙得幾時多?」
「……」
「我亦如是。此心不變。不管它是個怎樣的撫州。我怕的不是在這偏僻的地方漸漸消磨,我怕的是……」
「被埋沒。」
而誰又比誰,更怕被埋沒?
撫州城牆下,有月滿輪。
方致遠終於敢看向她的眸子,有所獲。關雨霂亦是。
這讓關雨霂想起了兩年前,小庭信步,同樣是個秋月夜。
同樣是有匪君子,伴月之輝。想必君子一詞,在此處當是不分男女。
***
城樓階上,路窄,隻容一人寬。
方致遠初登兩步,風起而袂蹁躚,道:「登斯樓也。」
關雨霂緊隨其後,嫋嫋而裾輕搖,回:「則有去國懷鄉。」
「憂讒畏譏。」
「滿目蕭然。」
「感極而悲者矣。」
是《嶽陽樓記》。
「千古憑高對此。」
「謾嗟榮辱。」
是《金陵懷古》。
話畢,階梯最末,方致遠轉身道:「你啊,怕是讀了太多的詩詞。當去讀讀別的,一本《春秋》不夠。你去看看諸子百家,才知道什麽叫抱負。隨我來。」方致遠帶她來到城樓一側,指著遠方一川燈明,說道:「那便是定州。‘十月裡來繁華勝,難辨嬋娟’的定州。」後又轉至另一側,說:「你看,這便是撫州。」
關雨霂握著手中那杆提燈,一彌淺浪下亂流若織,學了多年的安貧,須臾之間作了古,忠言猶在耳,卻再也動不得本心。方致遠錯了,關雨霂並非隻曉詩詞,她亦知道什麽是抱負。破釜沉舟,諸侯膝行莫敢仰視;築壇拜將,無往不勝國士無雙;橫槊賦詩,慷慨而歌人生幾何;夜來聽風,往船如箭火光接天。三軍陣前,號角如雷,營帳之間,決勝千裡,謀士賢臣大將王上,人生好似只有在書裡才可如此暢意非凡。
她提起燈,對著黟然城郭,也照著身邊人的面容。
撫州黯淡無光,而她眼中卻是清潤如水。
一溪清流,高山中來,攜草木香。
方致遠低頭淺笑,接過關雨霂手中的燈,告訴她,要拿穩。
風,去家萬裡,波濤中來,過旌旗,撼蒼柏,搖曳孤燈一杆。撫眉間,平不了細瘦溝壑,撩雲鬢,吹不亂青絲束冠。迎風之暢快,有如白駒破虜劍衝天,桂酒椒漿辣穿腸,不必道也!呼吸竭力,吞吐之間盡是風的力度,方致遠忽轉頭,開懷誦詠:「九萬裡風鵬正舉。」
話音爽朗,滿城皆明。
「風休住。」
「風休住!哈哈哈哈哈。」
火之有焰,燈之有光,劍之有鋒皮鞘難藏,再難奪其芒。此行不往三山去,誓達天際,借日火,燃江山萬裡,次第一片,華燈連天。
待風漸平,輕撩發。
吾有一問,汝無需答。
「同治這撫州,汝可有意?」
關雨霂想到了幾個月前說過的那句「心有所屬」,以及自己心系了這麽些念,在撫州望斷高樓,過盡千帆的扮作君子的姑娘。看到如今她眼中好似連著江岸的星火,萬事都隨流水去了。
千般欲下,卻也顯得明鏡通透了。
難道心思有幾分,隻道是,為君舍了安樂年。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章,以後也不會有哪一章在我心中能勝過這章。
寫了太久。不怎麽好意思說是追求質量。我還是蠻相信那一句“不要說寫得慢,功底不夠就是功底不夠。”
嗯。改了這麽久,我還是不滿意。大約是因為太喜歡,所以不管怎麽改都不滿意。
“九萬裡風鵬正起”出自李清照。此處用了女詞人,真好。
值得一提的是關雨霂用的那幾個典故。
“破釜沉舟,諸侯膝行莫敢仰視;築壇拜將,無往不勝國士無雙;橫槊賦詩,慷慨而歌人生幾何;夜來聽風,往船如箭火光接天。”
破釜沉舟是項羽,國士無雙是韓信;橫槊賦詩是曹操,往船如箭在赤壁。
這個諸侯膝行莫敢仰視的西楚霸王,最後敗給了韓信。而這個慷慨而歌人生幾何的曹操,最後敗走華容道。人生大起大落,有得意時,亦有失意時,如此跌宕,被關雨霂喚作“暢意非凡”。
小姑娘其實蠻有勁的。
晉江居然把紅.袖這個詞給屏了,我也是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