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鉞二十六年, 一年一度的會試由禮部主持,於京城貢院舉行。
第一日考墨義和帖經,第二日考詩賦和策問。前面三場過後, 江三言看著考卷上最後一則策問, 深深陷入沉思。
雖說策問多考政事或民生方面的見解,但這一題似乎有些不同以往。
“上京有義商, 建育兒園, 廣納孤兒、棄嬰,此義商擲萬金不為名利, 隻為無處可依的婦幼,此舉本是大善,朝廷亦多有褒獎。
然,育兒園有一規矩:隻招收成年女子來照顧孩童, 不僅報酬豐厚,還會贍養其至終老,但凡自願入職的女子需簽一協議,終生不嫁,終生不得孕育子女。
聖上聽聞此事後,心有戚戚焉,我朝雖不及盛世, 卻也國泰民安,如此規矩未免太過嚴苛, 對一些喜愛孩童, 熱衷善事的人來說, 著實不公平,這個規矩應廢。
今有此問,若爾等來抉擇, 此規矩該不該廢?”
江三言久久沒有動筆,這則策問似乎很熟悉,這上面的義商難不成就是宋前輩?而考官出此題也很耐人尋味,皇帝想廢的規矩,誰敢立?
她想起那天在宋府,宋前輩意味深長的話,似乎是意有所指,為官者不需一味地迎合聖上,難道說的就是這一則策問?
她眉頭緊皺,又聯想到李銖與當今聖上對賭之事,難不成宋前輩也與聖上對賭了?這……這聖上雖說是少年天子,但如此熱衷於對賭真的合適嗎?
若果真如此,那麽這一題之所以有失偏頗就可以解釋了,聖上的意思幾乎明擺著說:朕要廢這條規矩,你們要不要支持?
如此相問,誰敢反對,這聖上為了獲勝還真是不擇手段啊,江三言在心底吐槽兩句,又仔細回味起宋前輩的話“做純臣,不迎合,不迎合,不結黨營私”。
那就是不做諂媚之徒,隻守本分,為官的本分嗎?是心系黎民,隻為江山社稷的意思嗎?
江三言層層思慮,終於茅塞頓開,研墨提筆:有些女子不喜嫁人,不願生子,這條規矩不僅讓這些女子老有所依,也降低了有家室有子女者,為了自己的孩子和家庭或貪墨財務、或苛待孩童的概率。
此乃義商之考慮。
孩童本孤苦,女子亦不易,孤身不嫁者未必都是良善之輩,已嫁娶、已育子女者也多有熱衷善事之人,此規矩並不能杜絕惡劣事件的發生。
此乃聖上之考慮。
究其根本,都是為了百姓,卻也都沒有萬無一失的法子,若讓學生來看,無外乎就是缺乏一個完善的監察制度……故,學生進言,派遣可靠的監察官員不定期進行探訪、視察……。
最後她深呼吸一下,繼續寫到:與此事同理,朝廷雖有法令,女子可入學,可入仕。卻沒有切實地監督各府、各縣……以至於有女秀才或被欺辱至精神失常,或被居心叵測之輩以名聲汙蔑之……。
兩日後,會試結束,考官進行封卷後,將其運至金鑾殿,往年都是由禮部和翰林院來批閱,但今年卻不同。聖上親自抽調了禮部和翰林院的部分官員,命他們在金鑾殿上批閱。
如今的少年天子,當今聖上周契北,身穿一身明黃色龍袍走進大殿,然後靜靜看著官員們進行第一輪篩選,凡未答完整者、卷面有汙者、字跡不工整者、有犯避諱者……等等直接篩除掉,最後剩下的不過堪堪一百五十三人。
“朕要看最後一則策問中與朕持反對態度的答卷。”周契北不經意地吩咐下去,實則已經做好必勝的準備,最後那道題是他親手所出,誰敢反對,這一次他必然全票勝出。
“回陛下,臣這裡中者頭五十名,所答無反對或中立之意。”禮部一官員答道。
周契北點點頭,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回陛下,臣這裡五十一至一百名,所答也無反對或中立之意。”翰林院一編修答道。
周契北揚了下頭,努力壓製著笑容,眼角間全是得意。
“回陛下,臣這裡余末榜二十名,所答中有一人似乎是有反對……是是有中立之意。”
周契北眉峰一凜,臉上笑意全無,他抿著嘴唇道:“呈上來,朕要看看此人有何高見?”
禮部一官員顫顫巍巍地把手裡的考卷呈上去,心中一個勁吐槽,方才在第一輪篩選時為什麽不多看兩眼,這等答案也敢留下來。
周契北接過考卷便撕去了糊名,江三言?沒聽說過,應當不是世家子弟裡出彩的那幾個,也不在二十一府中的狀元名錄裡。女子?他幾不可察地眯了下眼睛,找到最後的那則策問,一字一句地看下去。
“愛卿們也看看,然後告訴朕,為何要把她列在末榜。”
禮部和翰林院相互傳閱過後,禮部尚書率先跪下請罪:“臣失察,請陛下息怒。”
翰林院的眾編修看了看,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了他們之中職位最高的正五品大學士:褚源。
“回陛下,臣所閱考卷中過並沒有這一份,應該是禮部的同僚們不慎將其列在了末榜。”褚源站出來,行禮答道。
周契又眯了一下眼睛,父皇曾言此人乃是耿直忠義之輩,比他那個同門師弟,當年的探花郎褚硯更能堪大用,讓他上任之後多提攜。
只是這番推脫責任的話,不像是一個耿直忠義之輩啊。
“褚愛卿的意思是,全是禮部的錯。”
褚源抬頭,一臉嚴肅答道:“正是,此卷所答雖談不上大才,卻遠勝那些只會溜須拍馬,卻沒有正面解決問題的人,所以微臣以為,禮部不應當把列在末榜。”
周契北偏了下頭,眼底意味不明地道:“依愛卿的意思,此卷應該位列第幾。”
“臣鬥膽直言,此卷可位於前十之列,且上面所言之事也應徹查,若是此生滿口妄言便是欺君之罪,若確有事情,應將一乾人等全部查處,以還冤者公道。”
三月九號,貢院張榜,中者為貢士,可參加一月後的殿試,屆時分出三甲,才算是天子門生。
“恭喜三言。”
“總算是沒給為師丟臉。”
江三言點點頭,滿腹歡喜,卻不知說什麽好,便只能用力點頭,她看向錢小喬道:“看來要寫信給伯父把婚期延後了。”
錢小喬輕笑:“好。”
她把婚期定在三月二十六就是算著日子剛好在會試回鄉後,那是為了給江三言一個心安,即使落榜也無需擔心,她們會如約成婚。若是中了便如期延後,屆時喜上加喜。
“還有一個消息要告訴你們,刑部要傳喚三言,詢問你考卷上所答之事,為師相信你不是妄言,屆時如實說就是,下次再遇到這等事,不要再自己冒險了,為師也很想盡一份綿薄之力。”
李銖是從父親李錙那裡聽來的,她這個弟子膽大得很,竟然直接在答卷上為民申冤,還引經據典以此破題。
有些出人意料卻也在情理之中,或許這就是她當初莫名被打動的原因吧,這個弟子眼中沒有圓滑世故,沒有成年人的進退有度,卻有著別人早已丟掉的率性和勇氣。
人啊,總是越長大越膽怯,把所有的我想要怎樣都變成了我應該怎樣。
“平常小事我們還是要學會依靠自己,若真遇到不能應付的,一定會向先生求助。”錢小喬向前握住了江三言的手。
這個木頭兀自還在激動,連話也不知道怎麽答了,這等氣度如何參加殿試,屆時萬一心態不穩,豈不是功虧一簣。
她眉頭輕蹙,心道有時間還是要好好聊一下,不說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至少也應該做到在金鑾殿上不慌不懼吧。
李銖聞言挑了一下眉,這兩個人現在看著越來越相配了,她在心底淺淺歎了一口氣道:“為師今後就留在京城了,我這個李氏書院的院長也該履行自己的職責了,今後你們若是不能留在京城,也常寫信來。”
“恩師。”江三言從喜悅中抽回神來,心底生出幾分傷感,她大概率上會申請外放,屆時必定不能留在京城,也不知再見是何時。
“什麽都不必說,聚散隨緣,走吧,為師再陪你上一趟刑部大堂,總不能在眼皮底下讓你被別人欺負了去。”李銖轉過身,她也該讓一些人知道自己回來了。
而且三言身為女子,今後為官不易,自己這個先生,有個丞相千金的名頭放著,不用白不用,至少能讓她的路少些泥濘。
“霜兒,帶上證詞,再去請願意作證的證人,一同前去。”錢小喬吩咐完霜兒又看向李銖“先生放心,我們也不打沒有準備的仗,既然都決定要管上一管了,自然不會憑意氣用事。”
江三言點頭補充道:“不錯,我們不作空口無憑之人,如今鐵證如山,萬事俱備,東風也已經來了。”
“看來是為師多慮了,你們一唱一和,哪裡還用我費心。”李銖輕挑眉頭,眼裡盡是笑意,有錢小喬照應著,她總算放心了許多。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麼同學”和“漠宇紫同學”,捉蟲辛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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