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樓梯口就傳來了曹旦拿著喇叭扯著嗓子的聲音:“今天晚上節目組進行設備調試,請各位嘉賓不要隨意進出一樓,謝謝配合。”
剛想說自己去客廳睡的顧衍書被迫打消了念頭。
而且這下不僅他不能去了,就連沈決也不能去了,他們只能抱著一床大花被子守著這個冷冰冰的房間。
顧衍書問道:“房間暖氣不能開嗎?”
沈決慢騰騰地取下麥:“能,但要先交兩百塊錢暖氣費。”
“……”
導演組為了節目效果真是臉都不要了。
所以今天晚上到底怎麽熬。
顧衍書想著,目光不經意地落在了床上的大花被子上,發現雖然土了點,但其實挺大,完全夠蓋兩個人。
不過很快就又放棄了這個想法,因為就算夠蓋兩個人,他也不可能和沈決睡同一張床。
畢竟雖然他不知道沈決為什麽突然來錄節目,為什麽突然和他住一間房,又為什麽突然無緣無故地示好,但他清楚地知道兩件事。
——人不能在同一條陰溝裡翻兩次船。
——沈決就是他的那條陰溝。
所以就算是凍死,他也絕對不可能和沈決睡一張床。
想到這兒,顧衍書抬起頭,把下巴從衣領裡露出來,冷淡道:“被子你蓋吧,我自己帶了毛毯,隨便裹裹先湊合一夜。”
說完就把那床綠底紅花土不拉幾的被子抱起來放到沈決床上,再從行李箱裡拿出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羊絨毛毯,然後摘下麥克風,拿著睡衣和洗浴用品徑直進了浴室。
全程沒有多看沈決一眼,也沒有留下一點商量的余地。
似乎是打定主意要和沈決保持涇渭分明,互不相乾。
沈決歎了口氣。
長大了啊,不是以前隨便騙騙就能騙進被窩的顧小么了。
而且變得難哄。冷冷清清的,連高興不高興都看不出來,一點都不討人喜歡。
可是能怎麽辦呢。
難哄不還是得哄嗎。
想著,跟到浴室門口,敲了敲門框。
顧衍書偏過頭,語氣漠然:“沈老師還有什麽事嗎?”
“我助理飛機延誤了,沒趕回來,方便借兩件換洗衣服嗎。”
顧衍書想說不能。
但又想起了沈決這人大少爺脾氣頂作,一件衣服不能穿兩天。
而且說到底,是自己的問題才連累了他連暖氣都開不了,所以總得做點什麽,緩解自己的愧疚之情。
於是冷著張臉從浴室出來,打開行李箱,翻出一整套品牌方剛送來的oversize廓形的成衣遞給他:“這幾件應該能穿。不過都是我穿過的,沈老師要是嫌棄的話也沒辦法。”
“又不是沒穿過你的衣服,有什麽嫌棄的。”沈決接過衣服,隨意翻了兩下,挑了下眉,“但你沒覺得你少給了我一樣東西嗎。”
顧衍書保持平靜:“沈老師還需要什麽。”
沈決面不改色:“內褲。”
“你他……”
顧衍書深呼吸,告訴自己別跟死直男計較,再次打開行李箱,拿出一盒還沒拆封的內褲扔給他,“不用還。”
“顧老師還挺大方。”沈決笑了一下,順手接過盒子,前後翻看了兩眼,語氣有些意味深長,“不過……”
“不過什麽。”
沈決頓了頓,“不過可能有點小。”
“……”
小你媽。
愛穿不穿。
垃圾玩意兒。
顧衍書忍無可忍,一把把沈決推了出去,然後砰的一聲拍上房門,力道大得房梁顫了三顫。
房門差點直接拍到沈決臉上,然而房門關上前,沈決瞥見裡面那張被氣得泛起紅暈的小冰塊臉時,忍不住低頭笑了下。
然後才拿著衣服慢悠悠地朝二樓單間的浴室晃去。
心裡想著,還行,還會生氣就行。
還會生氣就說明還能哄好,比頂著一張死人臉無欲無求無悲無喜的樣子可愛多了。
顧衍書洗完澡出來的時候,沈決已經躺在床上。
半靠著床頭,低頭擺弄手機。
原本寬松的毛衣被他撐起了肩線,輪廓顯出恰到好處的括挺,烏黑的鬈發濕漉漉地垂在肩頭,水珠滴上鎖骨,再順著肌肉紋理沒入胸膛,看上去有種慵懶的性感。
據說沈決的外祖母是中歐混血,所以他的五官比尋常亞洲人立體許多,但發色和眸色又是最純正的黑,骨相深邃之外就又多了幾分古典感,是導演們最偏愛的大熒幕長相。
即使現在蓋著一床土味花棉被,也不難看出骨子裡那種上流社會慣養長大的矜貴傲氣。
以至於顧衍書第一次見到沈決的時候,就知道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只不過後來一起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苦日子,才讓顧衍書忽略了這一點,相信了沈決這個王八犢子的鬼話,以為他真的是什麽逐夢演藝圈的窮人家的小孩。
到了最後才發現,人家只是皇城根下的大少爺來體驗民間疾苦,體驗完了直接拍拍屁股走人,只有自己才是真的窮。
想到這兒,顧衍書堅定了心裡離沈決這個死騙子能有多遠有多遠的想法,徑直繞過他,掀被上床,背對著沈決睡下。
剛剛滑進毯子裡,燈就被體貼地關上。
整個房間頓時陷入一種深沉濃重的黑意。
陌生的環境讓顧衍書感到有些不安,他剛想起身,就聽到旁邊傳來低低一聲:“睡吧,門鎖好了,窗子也鎖好了,房間裡只有我。”
顧衍書身形微頓,沒應聲,重新睡下,依然背對著沈決。
卻完全無法入睡。
北方冬日夜晚的寒冷不是一層毛毯就能夠抵禦得住的,寒意透過無處可藏的縫隙漏了進來,躥上肌膚,再順著骨頭縫兒滲透進去,刺得每一處神經都泛著疼。
膝蓋的舊傷更是鑽心難捱。
只能不停地翻轉身子,企圖找到某種姿勢能夠讓自己暖和些或者能讓膝蓋沒那麽疼,而輾轉反側間,布料摩挲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在死寂的房間裡顯得格外嘈雜。
於是他再一次翻身的時候,人被摁住了:“你翻來翻去的是攤雞蛋呢?”
“抱歉,不翻了。”顧衍書嗓音維持冷淡,順便準備打掉沈決那兩隻不知道在幹嘛的爪子。
然而手還沒來得及從被子裡伸出來,就感覺自己被沈決拎起來順著毯子轉了個圈。
“?”
如果他沒有感受錯的話,他現在應該是被沈決包了一個蠶寶寶的樣子。
“沈決,你有病?”
“誰大晚上的翻來覆去不睡覺還吵得別人也睡不了覺?”
“我說了我不翻了。”
“那我還得擔心你是不是被凍暈過去了。”
“就算凍暈過去了和你有什麽關……你幹嘛!”
顧衍書話還沒說完,就感受到身邊突然貼過了一個暖乎的身子,然後一床厚重的棉被帶著暖意兜頭落下,把他捂得嚴嚴實實。
耳邊傳來一道略帶著些許困意的磁沉聲線:“和我沒關系,我就是困。所以明天起來再繼續鬧,今天先睡覺。”
顧衍書想把他推開,但被裹成了蠶寶寶,掙扎幾下,並不能推開,反而是暖意在這短短掙扎的幾秒席卷了全身,連同困意一同淹沒了神經感官。
他試圖做最後的抵抗,猛得一轉身,卻撞進了一個溫厚的胸膛。
身形微滯。
頭頂傳來低啞戲謔的嗓音:“老實點,別趁機佔我便宜。”
誰他媽要佔你便宜。
顧衍書想罵沈決不要臉。然而不經意聞到了鼻尖縈繞著的混著松杉的苦艾味道時,到底還是沒有把這句話罵出來。
Fou D’Absinthe。
陳舊記憶裡熟悉的味道,帶著致命的吸引力,像某種類似於依米氨的鎮靜劑,喚醒了大腦皮層中無法戒斷的眷賴性。
恍惚間,好像回到了他來北京的第一年冬天。
破舊的宿舍,狹窄的單人床,沒有暖氣,沒有空調,甚至沒錢買一床好的被子。
他那時候才多大,好像十六,還沒到十七,怕冷,想家,又不能回家,每天夜裡凍得睡不著,腿疼得厲害,白天還要拚命練習。心裡又壓著事兒,誰也不願意說,於是很快就病倒了。
連著發了三天的燒,燒得渾渾噩噩,什麽都不記得。
隻記得自己再醒來的時候,沈決坐在床邊,眼睛熬得通紅,看他醒了,直接罵他:“你他媽是傻逼嗎?冷不知道說?疼不知道說?累不知道說?燒成傻子了誰養你?”
當時所有人都覺得沈決話說得實在是過分,於是把沈決從頭到尾罵了一通給他出氣。
沈決卻始終臭著一張臉,不肯說一句軟話。
顧衍書以為沈決不會理他了。
結果當天晚上,沈決就抱著被子到了他的床上,像剛才一樣,仗著自己力氣大,把他裹成一團,摟在懷裡,教育道:“冷可以給我說,累可以給我說,疼也可以給我說,小小年紀哪兒學的悶葫蘆樣。”
然後也不管顧衍書願不願意,就把他和自己塞進了同一個被窩。
那是顧衍書五歲以後,第一次和別人睡一張床。
或許是因為一個人睡覺實在冷得難受,或許是因為沈決太不講道理沒有反抗的余地,又或許是因為沈決身上的味道實在好聞,總歸後來也就習慣了和沈決一起睡。
他總是手涼腳涼,但沈決身上總是暖乎的,於是就成了他數九隆冬裡的唯一暖意,連帶著那時候沈決身上的味道也讓他產生了依賴性。
只是已經很久沒有聞到過了。
沒想到過了這麽多年,沈決愛用的香水還是沒換。
不過說來也是好笑,他和沈決可能真的像方圓所說,天生八字不合。不然怎麽會只要一遇上,就沒什麽好日子過,反而是各走各的,卻走得一路順遂。
所以還是別招惹沈決的好。
得躲著他。
不然遲早有一天會出事。
顧衍書想著,意識漸漸渙散,心裡知道自己應該把沈決推開,身子卻不聽使喚地松懈下來,睡意如同潮汐緩慢地蠶食了他的意志力。
良久,傳來清淺平穩的呼吸。
沈決感受到身旁的人已經睡著,睜開眼,借著窗外朦朧的光亮看向他。
安靜睡著的時候面容沒了白日裡的冷意,顯出一種蒼白漂亮的乖巧,微微躬著背,像一隻無家可歸的小貓,困倦至極,只能找處角落偷偷寐一會兒,卻又隨時緊繃著一根弦,一有動靜就會驚醒。
歎了口氣。
伸出自己的大腳丫子去探顧衍書的小腳丫子,看還涼不涼。
結果剛剛碰到,顧衍書就含糊著嗓子說了句什麽。
沈決放緩動作,低聲問道:“怎麽了?”
顧衍書無意識地往他身上蹭了蹭,嗓音輕軟。
“哥,今天好冷,我腿疼,可不可以少練半個小時。”
沈決沉默片刻,這是夢到以前的事了。
不知道夢裡的沈決對他說了什麽,半晌,顧衍書又低低說了聲:“就半個小時,可不可以,腿太疼了,哥。”
清冷的音色因為含糊而變得有些綿軟,帶著可憐的撒嬌意味,卻又不敢貪圖更多,小心翼翼的乖巧,聽得人心尖某處扯著疼。
無論旁人跟前是什麽模樣,卻到底還是他的顧小么。
沈決緩緩歎了口氣,把顧衍書摟進懷裡,輕輕拍了拍背,溫聲哄道:“好,腿疼我們就不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