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點兒不一樣。
唐玄手裡提著酒。
司南接過酒, 唐玄自然而然地扶住三輪車。
司南問:“孩子們就在家,怎麽不進去?”
唐玄回:“等你一起。”
司南目光軟了,“恭喜你, 等到了。”
唐玄勾著嘴角, 和他肩並肩進了院子。
二郎已經先一步跳下車,躥到屋裡去了。
再磕下去就該長蛀牙了!
正是晚飯時間,孩子們已經在店裡吃了,唐玄剛下衙, 還沒吃。司南換了身衣裳要給他做飯, 唐玄從馬鞍上解下一個食盒。
“今日吃現成的,不必忙活。”
司南頓時笑了,“你是心疼我吧?覺得我在店裡像個小陀螺似的忙活了大半天,又吭吭哧哧騎著車子接二郎, 所以不想讓我做飯了對不對?”
唐玄失笑, 他的少年, 總有辦法讓他高興。
司南興衝衝地扒拉開食盒,“鳳儀樓的獅子頭、鱖魚燴、小酥肉, 還有我喜歡的四月霜!美了美了,幸好我留著肚子,還能吃。”
唐玄勾唇,“那就一起用吧, 小陀螺。”
“好的, 小賢惠。”司南彎著眼睛笑。
窗戶上擠著一排小腦袋, 默默地看著他們。
小黑鼬和小白鼬也從窩裡鑽出來,不緊不慢地在院子裡溜達。
小白鼬的肚子很大了,估計過幾天就要生。
到底是母親呀,小家夥走路的時候會特意把背挺起來, 似乎是不想把肚子貼在地上。
黃狗小呆了成了司家小院的一員,正在崔家寨學手藝的小木頭和小狗子合夥給它做了個小房子。
尖尖的頂,圓圓的洞,還有兩個小窗戶,擺在小白鼬的新房子旁邊,小呆喜歡極了,一整天都窩在裡面舍不得出來。
夏日傍晚,清風徐徐。
司南把飯菜擺在院中的石桌上,和唐玄相對而坐。
還沒吃飯,司南就給自己倒了一杯四月霜。
尋常酒要溫著和,唯有鳳儀樓的四月霜適合喝冰的,冰冰涼涼喝下去,嗯……每根頭髮絲都透著爽。
唐玄夾起一個獅子頭,用筷子輕輕夾開,分成四等份,每一份中都有四分之一顆雞蛋。他把蛋清挑出來夾給司南,蛋黃留給自己。
不是他不喜歡吃蛋清,而是發現司南太喜歡,這才表現出自己不喜歡的樣子,為的是把蛋清留給他。
並非吃不起,只是他想讓給他。
喜歡看著他開心地眯起眼而已。
白瑩瑩的蛋清放到青瓷碟中,司南一下子夾起來,滿足地丟進嘴裡,吃得臉頰鼓起來,還要抽空笑話唐玄。
“挑食鬼,蛋清都不喜歡。”
唐玄背著這口鍋,繼續給他挑蛋清。
司南邊吃邊評價——
“鳳儀樓請的這個做獅頭的師父真有法子,我見別家都用蒜泥,只有他用蒜汁,這樣既保留了味道,又不會讓不喜歡蒜味的顧客嫌棄。”
“小酥肉也好,是加了蛋清嗎?用的芋頭粉對不對?純瘦肉能做得這麽嫩,真是難得。回頭我也試試。”
“唔,這個鱖魚燴真鮮!比我上次做得好太多了。咦?是先焯過熱水再拔的刺嗎?對哦,這樣一來就連小刺都能去掉……”
說到食物的時候,司南總是極有神采。
他是真心喜歡。
唐玄放下酒杯,溫聲道:“五味社,你若想入便入,不必顧忌。”
“嗯?你知道啦?”司南喝了口魚湯,嘴巴水潤潤的,“你還在派人保護我嗎?這麽快就知道白夜去找我了?”
唐玄頷首,“近來形勢緊張,你別……”
“放心放心,我不會怪你的。”司南舉著小油爪子拍拍他的肩,“我才不會像小白蓮女主那樣瞪著眼睛喊‘你居然派人監視我,一點都不尊重我,分手’!”
唐玄:……
其實,他想說“別再招不知根知底的員工”,他怕趙德背後的人會把對付司旭的手段用在他身上。
唐玄搖頭笑笑。
算了,傻些就傻些吧,總歸有他護著。
——完全忘了,上次還誇他的少年聰慧機智來著。
話題說回五味社。
唐玄提到,五味社不止是民間結社,還有機會承辦一些官府舉辦的活動。比如官家生辰、宗室結親、公主出降,酒宴席面宮中忙不過來,就得請五味社的酒樓加入。
凡是有機會參加官方活動的,不光能提升名氣和口碑,還有一些實際的好處。
比如,之前就有一家做吊爐燒餅的腳店,因為在官家的萬壽節上出了力,直接被官府擢為正店,並寫在邸報中,各路府縣都知道了,開了不少分店。
司南一聽就心動了。
雖然他的火鍋店有官家親筆題寫的匾額,但是出了汴京城還真沒多少人知道。他要想開火鍋連鎖,首先得有這個敲門磚,然後拿到官府蓋章的“正店”資格。
“我加入。”司南果斷地決定。
走上人生巔峰,迎娶郡王大人,就從征服五味社開始吧!
司南豪放地喝了一大口酒。
然後……嗆到了。
嗆酒的少年眼睛濕濕紅紅,哭了似的。
唐玄拿著帕子的手一頓,轉而放下帕子,改用手,輕柔地觸碰著那雙靈動的眼。
司南趁機把臉湊過去,心安理得佔便宜。
同時,自己的“便宜”被佔得更多。
一頓飯從夕陽西下一直吃到天色擦黑。
司南收掉空盤子,隻余一壺好酒,兩隻青盞。
他知道,唐玄有話跟他說。
吃飯的時候沒問,是因為想讓他踏踏實實吃飽肚子。
唐玄沒有沉默太久,輕聲道:“於三兒的處置出來了,徒三年,發配滄州牢城營。”
司南倒吸一涼氣,“私鑄銅器罪名這麽重嗎?”
唐玄看著他,深黑的眸底情緒複雜,“因為勾結私鹽販,栽贓他人。”
司南被他的樣子弄得一愣,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他要栽贓的人,不會是我吧?”
唐玄搖頭,“是司大官人。”
他沒再遲疑,把於三兒招認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司南,包括趙德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這個白眼狼,三年都輕了!枉我爹對他那麽好,給他除奴籍,幫他娶媳婦。剛生了三娘,胡氏嫌棄是個女兒,要送人,是我娘不忍心,給她養到六七歲!”司南氣得直拍桌子。
唐玄抓住他的手,“這事不算完,一旦找到新的證據,會奏請官家,重審此案。”
他頓了一下,沉聲道:“趙德被皇后娘娘保下了……”
這也是為什麽,他無法啟齒。
他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
司南原本氣得要死,看到他的樣子,一秒變臉,“不用不用,這件事到此為止吧,反正我爹錦鯉加身,啥事沒有。官家最英明了,你可別跟他嗆聲。”
這段時間司南從魏氏那裡聽了不少八卦,算是明白了,唐玄的身份有多微妙。
官家信他、疼他,他就是大宋最尊貴、最令人生畏的郡王;若官家像皇后一樣忌憚他身後的四十萬唐家軍,唐玄的命運……司南不敢想。
鍾疆也說過,唐玄這些年在皇城司十分佛系,不爭不搶,不貪功冒進,除了官家的安危和他背後的弓箭,不在乎任何東西。
——這樣做,恐怕就是為了讓官家放心。
改變是從認識司南之後開始的,他主動向官家申請清剿無憂洞,盡心盡力查私鹽案,屢屢得到朝中官員的一致誇讚。
正因如此,才招來皇后忌憚。
曹皇后未必有私心,說到底是為了趙室江山穩固。
——寶元二年,宋夏開戰,唐氏一門悉數戰死,公主陣前自刎。官家為安撫軍心,承諾待唐玄成家立業,留下子嗣,西北兵權必會歸還唐氏。
如今,官家年過五十而無親子,大宋容不下一個有兵權又有威望的異姓王滋生野心。
這次親自出面保趙德,就是曹皇后給唐玄的警告。
司南顧不上生氣了,反倒安慰起唐玄:“你不是說那個趙德跟趙興連了宗嗎?四舍五入也算個宗室子弟,別說偷偷賣點鹽,只要不謀反,都得輕輕揭過,到頭來還是累得你白忙活一場——有這工夫,還不如來火鍋店吹吹電扇、吃吃冰沙呢!”
“三叔沒同意。”
“啥?三叔……是誰?”
“宗實哥的生父,汝南郡王,大宗正寺事。”
汝南郡王趙允讓!
宋英宗的親爹,生了二十二個兒子的那位!
當年差一點當上太子,後來沒成,結果自己的兒子當了皇帝!
不不,跑題了。
司南連忙拉回來,“反正,咱們不跟他一般見識。你不是也說了,他只是一個小嘍嘍,比於三兒強不到哪去,回頭抓到他主子再一起收拾……總之,現在不能跟官家強,更別得罪皇后娘娘。”
唐玄點點頭,悶了一口酒。
再喝第二杯時,手被司南按住了。
“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來了來了,司南又要出金句了。
“酒是有記憶的,你高興的時候喝它,以後想起來也是高興的;不爽的時候喝它,留下的就是這麽不爽的印象。”
司南掃了眼窗戶那邊,小家夥們正托著小臉排排坐,不由笑了。
“第一次去鳳儀樓,第一次喝四月霜,有你,有我,有孩子們,我至今記得和你同騎一匹馬的樣子……不要破壞它。”
唐玄同樣記得那天,醉酒的少年乖乖軟軟。
是他最美好的回憶之一。
不過,他還是拿起了酒杯,緩緩倒了一盞。
司南瞪眼,“怎麽不聽勸呢?”
唐玄輕笑,“現在可以喝了。”
不是喝悶酒,也不是借酒消愁,而是和鳳儀樓那天一樣,是安心的四月霜。
“有你在,這酒便是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