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江逝水騎著那匹烈馬, 不往回扯一下韁繩,只是揮舞著馬鞭,催它向前。
伺候的一群人看著,都暗地裡為他捏了把汗。而後見他穩穩當當地跑了一圈, 才稍微放下心來。沉下心來看這時的江逝水, 他們才發現這位江小公子, 並不像平時那樣溫和到有些弱氣。他點漆一般的眸子, 凝起目光望向前方,柔韌得像內裡燃著一團烈火, 火焰的外化,就是他微亂的長發,還有他在空中飛動的衣袖,張揚得好像浴火的鳳凰。
意外就是在這時候發生的, 在他們都離得最遠、看不清楚的地方,那隻披著金光的鳳凰像是被射日箭擊中一般,從天際邊墜落下來。
他落到地上的時候,輕飄飄的,好像沒有一點重量。一隻浴火失敗、飛不起來的笨鳥。
而後便是手忙腳亂的場面。
所幸隨行的太醫很多,李重山還把孟葉樸留在這裡, 以備不時之需。所以雖然江逝水摔得重,情況也不算太糟。
他一落地就昏了。從一行人輕手輕腳地把他扶到轎輦上,到把他放在床榻上, 他都沒有醒來。沒有知覺也好,這樣不會太疼。
孟葉樸把他全身上下都檢查過一遍, 發現他摔斷了左腿,其余都是皮外傷。幫他包扎好傷口,又給他灌了一碗苦藥, 他還是沒有醒來,反倒昏昏沉沉地發起熱。
深夜時,李重山已經動身的消息也傳到了行宮裡,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李重山把江逝水看得極重,江逝水要是沒了,李重山也得死。而且在他死之前,他們這群人都得跟著陪葬。
整個行宮都籠罩在陰雲之中,他們只能更加小心地伺候,希望江逝水不要出事。
天色蒙亮的時候,守門的士兵便聽見一陣由遠及近的、急促的馬蹄聲,隨著漫天飛揚的塵土,一個高大的身影突破重圍,使煙塵消散,如神祇降臨。待守門士兵反應過來,李重山便已經策馬進了行宮。
那時孟葉樸與所有太醫都守在江逝水房裡,守了一整夜。一是擔心江逝水的傷勢,二是倘若李重山過來時有人不在,只怕會被怪罪,所以他們誰都不肯下去休息。
聽見馬匹的嘶鳴聲,他們都連忙站起身,走到外面。
李重山在階前下了馬,落地時微微一頓,右腿下意識向前彎折,險些跪在地上。他悶哼一聲,手扶在馬鞍上,借了把力。趕了一夜的路,馬匹也受不了,腿肚子抽搐著,就倒了下去。李重山重新站穩,快步走上石階。
門前站著的一乾人等不敢擋路,紛紛往兩邊退開,讓出一條路來。
滿室藥香,外用的、內服的,治傷的、寧神的,全都給江逝水用上了。隔著帷帳,李重山在外間站住了。他連呼吸都凝住了,他怕自己一身戾氣,衝撞了江逝水乾乾淨淨的魂魄。
他收斂了氣息,抬手掀開帳子,走到榻前。
江逝水雙眼緊閉,平躺在床榻上,臉上沒有一點血色。他整個人就像是雪做的,掀開被子就要化了。
或許是腿上的舊傷支撐不住,李重山不自覺彎了彎右腿膝蓋,就在榻前單膝跪下了。他將手伸到被子裡,握住江逝水的手,捂住殘存的一絲熱氣。
冰涼的液體落在錦被上,暈開上邊的暗紋。
江逝水醒來時,還沒睜開眼睛,聽見的第一句話就是:“將軍,囚犯被劫,梅疏生被人救走了。”
他說這話時,語氣裡有些不滿。
江逝水在心中偷笑,也算是自己死得其所——他還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死了,聽到這話的人,是他自己,還是他的魂魄。
但是吳易說完這話,久久也沒有人回應。他又不敢窺看,只能低著頭就下去了。
江逝水隻覺得有人碰了碰他的手指,蜻蜓點水一般的小心。那人說:“現在高興了?”
李重山好像還沒有發現他已經醒了,只是那樣隨口問他一句,並不在乎他會不會回復。
而江逝水卻有些煩惱。原來他沒有死成。
按照他的設想,他應該在這一次墜馬中摔成重傷,以此把李重山喊來行宮,調他離開皇城,好讓梅世兄的屬下來把梅疏生救走。倘若他的運氣足夠好,支撐到李重山來看他,他就可以在李重山到來的時候回光返照、悠悠醒轉。他會用最後一絲力氣,握住李重山的手,懇求他放梅疏生一條生路。他那時都要死了,李重山應該會看在將死之人的面子上,賞給他一個面子。
這就是最好的結局,梅疏生得救了,他解脫了,這也是他這回不帶老管家過來的原因。要他在老管家面前死去,他舍不得;要老管家親眼看著他死去,也相當於要了老管家的命,他做不出。
可惜的是,計劃隻成功了一半。
他蹙眉,李重山的手指便追著上來,撫平他的眉間,又貪戀地在他的眉眼之間流連。最後江逝水被他弄得有點煩,乾脆直接睜開了眼睛。
他甫一睜開眼,就對上李重山的雙眼。李重山仿佛是許久沒有合眼了,眼裡都是紅血絲,看著怪駭人的。一對上目光,李重山就愣住了。
“將軍?”江逝水挪開目光,望向他身後的擺設。
李重山點了一下頭:“要喊孟葉樸過來嗎?身上有哪裡不舒服?”
江逝水試著動了動雙手,剛要試試雙腳,李重山就坐起來,把他的左腿按住:“左腿斷了,才接上,這幾天不能動。”
“嗯。”於是江逝水動了動右腳。
沉默了一會兒,李重山沒把孟葉樸喊進來,反而重新在江逝水身邊躺下。
江逝水不知道他要做什麽,抿了抿唇角,問道:“將軍怎麽也躺在這裡?”
李重山扭頭看著他,神情不似作假:“我的腿也壞了,右腿膝蓋,孟葉樸讓我在這裡休養。”
孟葉樸肯定是讓他休養的,但是在哪裡,應該沒有做出明確的規定。
江逝水望著帳子,心想著,這幾個月肯定都要跟李重山待在一塊兒了。李重山看出他不太高興,但是又想賴在這裡不走,便轉移了話題:“等你好了,我再教你騎馬。”
以為他在試探自己,江逝水只是點了點頭,不露破綻:“好。”
今天李重山的脾氣格外好,他摸了摸江逝水散在枕頭上的頭髮:“那匹馬太烈了,你也敢騎。”
“我又不是沒有騎過烈馬。”
“你從前騎的烈馬,都是我馴好的。”
江逝水還不太習慣他這樣,卑微遷就,就像從前那個馬奴一樣,在小公子面前沒有一點兒脾氣。他沒有再搭話,只是道:“讓孟神醫進來吧,我有點頭疼。”
他自己倒不曾注意,他的語氣與從前那個嬌縱的小公子也沒有差別。
反賊首領梅疏生被劫走之後,皇城加強了守衛,再沒有出過差錯。
沒有人知道他被劫去了哪裡,會不會有一天重新回來,掀起風浪。江逝水也不知道,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答應兄長會做到的事情,這一陣子他都在專心養傷。
李重山和他一起,兩個人各自傷了腿,平時就架著腳躺在一張床榻上,等著開飯和吃藥,偶爾扶著對方出去散步。主要是李重山扶著他,他不敢讓江逝水來扶自己,是怕他扶不動自己,也是察覺到江逝水在碰到他的時候還會發抖,藏在衣裳下止不住地微微顫抖,小兔受驚似的。
他覺得這樣很好,江逝水卻有些煎熬。李重山不願意叫他難受,可也舍不得離開他,所以只能這樣折中。
在行宮裡待了幾個月,養好傷,就已經入秋了。
腿好得差不多時,江逝水去馬苑走了一趟。
建威大將軍沒法回京,只能在行宮裡代處朝政,小皇帝自然也不能回去。這幾個月容淳日日去看江逝水,陪著他說話,但江逝水因為腿傷沒法動彈,他年幼好動,隻好去找別人玩耍。
料到容淳會整日待在馬苑騎馬,江逝水過去時,容淳果然在裡面騎馬,不過不是別人跟著他,是燕郎牽著馬。
容淳騎在馬上,不安地抓著馬鬃毛,表面上卻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腳也不好好放著,一晃一晃的,每一下都踢在燕郎深色的衣裳上,留下淺淺的灰痕。容淳不相信有人會無條件地包容他,所以一直在試探他的底線。而燕郎從來都不計較,只是默默地盡自己的責任,把小皇帝護得好好的。
容淳一揚下巴,指向遠處,笑嘻嘻地對燕郎道:“我記得,你當時就在那裡鏟馬糞,是不是?”
燕郎也看了一眼:“是,承蒙陛下關心,這點小事還記在心上。”
“過去看看。”
燕郎牽著馬,朝那邊走了沒兩步,容淳就掩住鼻子,嫌棄道:“太臭啦,不去了。”
“是。”
“是什麽?”
“確實很臭。”燕郎垂眸。
江逝水在他們身後,無奈地問了一句:“陛下又在欺負燕郎嗎?”
容淳瞪了一眼燕郎,示意他不準把剛才的事情說出去,然後試圖拽著馬鬃毛,讓它調頭。試了一會兒,最後還是燕郎暗中扯了一下韁繩,才讓它轉回去。
那匹小馬駒載著容淳,噠噠地跑到江逝水面前。
“逝水哥哥,我學會騎馬了。”緊接著,他要從馬背上下來,還得燕郎抱他。
江逝水歎了口氣:“好吧,就算是學會了。”
他還想帶著容淳在馬苑裡兜一圈,結果還沒來得及開口,就有個士兵過來了。
“陛下,晚膳已經備好,請陛下移駕。”
認出這個士兵是李重山身邊的人,容淳沒有多說什麽,就要跟著走。江逝水從燕郎手裡接過韁繩:“你跟著去吧,我幫你把馬送回去。”
燕郎道了聲謝,就小跑著追上容淳。
那匹小馬駒不高,小小的,很是乖巧,江逝水摸它的腦袋時,它就會舒服到呼出一長串的熱氣。馬廄就在不遠處,打掃得很乾淨。他提起衣擺,把小馬牽進去,給它找了個草料最多的位置。
卸下馬鞍,才拴好韁繩,江逝水便聽見身後的草料堆裡傳來古怪的聲響,他回過頭,看見頂上的草料被人從後面搬開,好像是幻覺,那個馬奴,就好像是只出現在他眼裡的幻覺。
李重山穿著一身方便做事的粗布短打,藍顏色的,最普通的衣裳。因為他身形高大,手腳處還有些短。
活脫脫就是從前江府裡馬奴的裝扮。
江逝水往後退了半步,不防備撞在小馬駒的背上,把小馬嚇了一跳,也把自己嚇了一跳。他的手扶在馬背上,勉強支撐著自己站穩,好幾次開口想要說話,都發不出聲音。
他實在是受不了了,轉身要走,李重山忽然開了口:“小公子。”
江逝水腳步微頓,但還是很快就調整好心情,才抬腳要走,李重山就放下草料,站到他身後:“前陣子驚了小公子的畜生,我已經重新馴好了,小公子要去看看嗎?”
江逝水不答,往前走了一步,便被李重山拉住了手:“小公子不肯原諒,那畜生大概是要被打死的,我也要跟著受罰,求小公子垂憐,過去看看吧。”
糾纏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跟著去了。江逝水說是為了馬命,好好的一匹馬,被打死怪可惜的。
李重山馴馬的手藝是跟著江府裡的老師傅學的,很是不錯。今日江逝水再見那匹烈馬,它在李重山面前已經溫順地像一隻綿羊了。
“小公子,請上馬。”
這也是馬奴李重山從前常說的一句話。
他搭著江逝水的手,把他穩穩地扶上馬背,然後牽著馬匹,慢慢地繞著馬苑走。
金烏西墜,江逝水衣上的顏色也被收去。
正是懷念舊日的時候,他卻想起建威大將軍李重山,他喜歡看自己穿紅色。他低頭看了看身上的素衣,把問題就這樣問出了口:“我要再穿紅顏色的衣裳嗎?”
李重山並不在意地看了他一眼:“小公子穿什麽都好看。”
好吧,他入戲太深。江逝水訕訕地收回目光,下意識要自己抓住韁繩,李重山拍開他的手:“小公子大病初愈,還是這樣慢慢走比較好。”
“嗯。”
天色漸暗,馬苑盡頭處,一個木屋靜靜地佇立著,正等著人到來。
從前在江府也有這麽一個木屋,就是馬奴李重山的房子。他不和其他奴仆住在一起,他自己給自己搭了屋子。不同於其他的下人房,髒亂得不成樣子,各種味道混在一起,他每天都把自己的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因為江小公子會過來找他玩兒,甚至在他的床鋪上午睡。江小公子隨口說,喜歡他被褥上陽光的味道,他就每天都把被子拿出去曬。
他一定要把江小公子留在身邊,不論用什麽手段。
這時,李重山道:“小公子累不累?要不要進去坐坐?”
不等江逝水回答,他就向江逝水伸出了手。江逝水搭著他的手臂,翻身下馬。
建威大將軍能把他娶回將軍府,馬奴也一樣能把江小公子迎回自己的木屋。
屋子的布置也和從前的那座一模一樣,前後用布簾子隔開,前邊是一張木桌和幾個椅子,後面就是一張床榻。全是李重山自己做的。
他請小公子在有軟墊上的椅子上坐下。他不會做女紅,墊子是花錢請丫鬟做的。
李重山給他倒水,是山上的野蜂蜜水。江逝水捧著粗陶碗喝了兩口,就放下碗,問了他一句:“你不喝嗎?”
李重山搖頭,卻端起他的碗,抿了一口:“太甜了。”
江逝水撐著頭,回想了一下,如果是幾年前的小公子,這時候會說什麽話。
他會對馬奴李重山說什麽呢?大約會抱怨父親不讓自己騎馬出去玩兒,討厭兄長總是讓自己念書。可是這些話題,已經不再適合提起了,他已經沒有父親和兄長了。
還會說什麽呢?還會和李重山說明天要去哪裡玩兒,明天想騎哪匹馬,今晚要不要一起睡,順便說悄悄話。這些事情,他如今也說不出口了。
李重山一心想回到過去,可要是一件一件事情細細追究,好像已經回不去了。
他出了會兒神,李重山已經在問他要不要在這裡睡一會兒了。
江逝水點了點頭,李重山便將他引到布簾子後邊的床榻前。他抽出江逝水的腰帶,幫他將頭髮整理好。
被褥上仍舊是很濃的太陽曬過的味道,江逝水扯著被子聞了一下,很滿意:“挺香的。”
“小公子睡吧,過會兒我喊小公子起來。”
“好。”
雖然江逝水睡得靠裡,但李重山還是不敢上床。他就坐在角落裡,指尖像羽毛似的掃過江逝水的頭髮,偶爾不小心扯動,江逝水咂咂嘴,他就知道該停手一會兒。江小公子從前問過他為什麽這麽喜歡摸他的頭髮,他說小公子的頭髮很軟,摸起來很舒服。
待江逝水睡熟了,他就偷偷把江逝水放在床頭的發帶收進懷裡。江逝水醒來問他,他就說是老鼠搶走了。江逝水還沒見過老鼠會搶東西,一定要他在下次老鼠來的時候,把自己喊醒,讓他也看看老鼠搶劫。
李重山漆黑的眼珠凝視著榻上的人,認真到虔誠。
但江逝水也沒讓他看太久。他很快就醒了:“你在看什麽?”
李重山湊近了看他,兩個人的鼻尖都快貼在一塊兒了。他顯然有些動念,已經忍耐太久,目光灼灼,聲音都有些低沉:“小公子昨天說,今天可以做那件事情的。”
江逝水知道是哪件事情,但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也不知道該怎麽動作。
他下意識把雙手合攏,高舉過頭頂:“是這樣嗎?”他已經做到自己認為的最好,卻仿佛看見李重山的眼裡有什麽東西漸漸地熄滅了。
他已經記不清楚了,只有李重山記得,把雙手按過頭頂的動作,就是他二人的頭一回,李重山把他壓在供案上的那個動作。
而江逝水也不知道為什麽,莫名其妙地不受控制、眼淚就自己流出來了。他仿佛知道接下來的事情會很疼,疼到半死的那種。
原來他從來不曾忘記。那天晚上的歡愉只是一個人的狂歡,也可以稱作單方面的發泄。
冰涼的眼淚落在江逝水面上,江逝水抹了把臉,李重山的眼淚和自己的混在一起了:“你怎麽了?”
你哭什麽?你又不疼。
李重山抱住他,嗓音像受傷瀕死的野獸一樣嘶啞,也語無倫次:“逝水,對不起,我錯了,我錯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11-03 19:26:45~2020-11-03 23:18:0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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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君君 10瓶;愛吃火鍋 4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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