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一段日子, 李重山都沒能和江逝水睡在一塊兒。只要他一靠近,略有動作,江逝水不論睡得多好,都會下意識從夢裡掙扎著醒來。眼見著他日漸消瘦, 最後連孟葉樸也婉言勸他暫時先別靠近江逝水。李重山沒法子, 只能暫時搬去書房。
書房裡重又燃起寧神香。
漸漸地入了夏。比照著前代皇帝的舊例, 每年夏天, 皇帝應該攜文武百官與后宮眾妃前往北邊山上的行宮避暑。前些年皇帝年紀太小,不宜舟車勞頓, 這個規矩便在建威大將軍的提議下暫時免了。今年建威大將軍再上疏,奏請恢復舊例,請皇帝移駕行宮。
他不會無緣無故提起這種事情。朝中百官雖然懷疑,但也不敢單站出來說話。最後如往常一般, 小皇帝坐在龍椅上點點頭:“亞父所言極是。”
這件事情就這樣被定下來。
下了朝,容淳就迫不及待地從龍椅上滑下來,身邊的小太監燕郎扶了他一把。他站穩之後,就小跑著去了後殿。
後殿也有幾個小太監在伺候,其中一個正給江逝水打扇,剩下的見皇帝來了, 便上前要給他寬衣。而江逝水撐著頭,倚著軟枕正睡著,微風吹動他垂在耳邊的一縷烏發, 他睡得正好。
這時李重山也到了後殿,他用眼神遏止住要湊到江逝水身邊的容淳, 讓他不要吵醒江逝水,卻不想他一來,江逝水就睜開眼睛了。
原是李重山把他吵醒了, 與容淳無關。
李重山站在原地,在他橫行多年、無所顧忌的皇宮裡,頭一回有了種手足無措的感覺。
見江逝水醒了,容淳也不要小太監給他換衣裳了,拖著解到一半的禮服,就走到江逝水面前:“逝水哥哥脫,他們手笨。”
同江逝水待久了,他在江逝水面前,才像個尋常孩子,也會撒嬌。
朝服厚重,大人穿久了都覺得悶。江逝水坐直起來,幫他將朝服上繁複的系帶解開。容淳站在他面前,側舉起雙臂,同他說些閑話:“方才亞父說,今年夏天要去行宮玩兒,逝水哥哥也去嗎?”
江逝水只是看了一眼李重山,李重山便順勢坐到他身邊,還替他回答:“去,逝水也去。”
“那就好。”
幫他脫下禮服,江逝水轉頭從銅盆裡撈起巾子,擰幹了給他擦臉。容淳向來天真,看不出他二人之間古怪的氣氛,只是笑嘻嘻地道:“我隻去過一次行宮,上次和鎮南小王叔一起去的。那兒有一個馬苑,到時候逝水哥哥教我騎馬。”
江逝水笑了笑,隨口問道:“你怎麽不讓燕郎教你?他不就是從馬苑出來的嗎?”
站在一邊捧著衣裳的小太監趕忙彎腰行禮:“奴才卑賤,馬術低劣,自然教不得陛下。”
“看吧。”容淳撇了撇嘴,“他又教不了……”
話音剛落,不知是哪句話戳中了李重山的心肺。他低聲斥了一聲:“皇帝未免太過狂妄。”
容淳還是怕他怕得厲害,聽見他這樣說,嚇得渾身一哆嗦,直往江逝水那裡看。而江逝水扭頭看去,透過李重山咬得很緊的下頜線,好像看出了什麽。
他自己也是從馬場出來的馬奴,當然不喜歡旁人這樣輕賤。
要說起來,他還是馬奴的時候,江逝水也曾這樣冷待過他。江逝水小的時候,還不太懂得世家大族裡的門第尊卑之分,父親兄長也不怎麽管束他,所以他總是和馬奴李重山在一塊玩兒;後來梅疏生來了,他那時十分羨慕這樣的世家公子作風,所以總是和梅疏生待在一塊兒,對馬奴李重山反倒冷淡許多。
如今他說了這樣一句話,江逝水以為,這句話裡,多少有說給他聽的地方。
李重山面色鐵青,久久不語。旁邊伺候的太監自以為會意,連忙讓人拿了戒尺來,雙手奉到他面前。
容淳一看見那柄戒尺,嚇得臉都白了,也顧不上什麽帝王儀態,直接撲到江逝水懷裡,帶著哭腔喚了一聲:“逝水哥哥。”
江逝水也抱住他,一邊拍著他的後背安撫,一邊看向李重山,把手心遞到他面前,正色道:“陛下童言無忌,倘若有冒犯將軍的地方,請將軍責罰。”
那種手足無措的感覺愈發清晰,李重山無力解釋,他原本就沒想用戒尺,也沒怪江逝水,都是旁人胡亂揣測,才引得江逝水誤會。
他從那太監手裡接過戒尺,隨著一聲清脆的響聲,戒尺重重地扇在那太監的臉上。太監連忙跪下請罪,李重山站起身,照著他的心窩踹了一腳,太監直接摔到對面牆上。
“混帳東西,你們又知道了,你們也配拿戒尺,指使人責打陛下。來人。”
外邊的侍衛聞聲入殿,李重山一擺手,讓他們把殿中所有的太監都拉下去,換一批新的。
他調整好表情,再看向江逝水,想向他澄清這只是一個誤會,他沒有怪容淳的意思,更沒有怪他的意思。但是江逝水已經無暇顧及他,他懷裡抱著容淳,捂著他的眼睛與耳朵,還把燕郎也拉到自己這邊,也掩住他的眼睛。他沒讓兩個小孩子看見太監們被拖下去的場景,也沒讓他們聽見太監們的求饒哀嚎聲。
江逝水好像沒有一點怨恨他的意思,李重山卻再也無法解釋。
他垂在身側的雙手無力地握成拳。他在江逝水面前,像是一個惡魔,又像是一個罪人。
讓欽天監的幾個官員定下一個吉日,建威大將軍親自整肅隊伍,護送皇帝前往行宮。
江逝水與容淳同坐一輛馬車,容淳窩在他懷裡,捏著他的手指玩兒。今日早起動身,兩個人都有些困,靠在一起,懶懶地說些閑話。燕郎原本要跟著馬車步行,也被江逝水喊上來了。他坐在邊上,仍舊是那樣拘謹謙恭的模樣。
不知道容淳對江逝水說到什麽,他朝燕郎招了招手,要他上前。容淳問道:“你會騎馬嗎?”
燕郎垂首答話:“奴才馬術拙劣。”
容淳晃了晃腳:“那就是會了。等我也學會了,我們就來比賽。”
他仍是低著頭的謙卑模樣:“奴才自然不及陛下。”
“還沒比你就這樣說,真沒意思。”
容淳看著他,一時興起,抬起腳,用鞋尖戳了戳他。江逝水看見,連忙按住他的腿:“做什麽呢?怎麽能這樣欺負燕郎呢?”
做了壞事,小皇帝倒還是一臉純良:“我就是想看看他怎麽樣才會生氣。逝水哥哥不喜歡的話,那我以後就不這樣了。”
“那還不快向燕郎道歉?”
“哦,對不住。”
燕郎沒有一點生氣,立即跪伏在地上:“陛下言重了。無論陛下對奴才做什麽,都是奴才應受的。”
江逝水有些無奈,小皇帝在宮裡養著,知道李重山安排的人得罪不起,逮著一個燕郎就使勁欺負,偏偏燕郎性子綿軟,由他任性。
他歎了口氣,讓燕郎起來,又捏了捏小皇帝的臉,正色道:“以後不能這樣。”
“知道了。”容淳看了看四周,“亞父不在,逝水哥哥今天要教我念書嗎?”
礙於建威大將軍的權勢,太傅不會認真教導小皇帝,江逝水發現這件事情之後,偶爾會偷偷地教他識字念書。
他從袖中拿出一冊童蒙識字書卷,放在膝上:“來吧。燕郎也過來。”
傍晚時分抵達行宮,稍作休整,就入了夜。容淳心心念念的騎馬只能推到明天。
李重山部署好行宮的防備,匆匆洗了個冷水澡,就抱著枕頭被褥,敲響江逝水的房門。所幸江逝水才睡下不久,聽見敲門聲,他重又點起蠟燭,端著燭台來開門,昏黃的燭光映出他蒼白瘦削的面容,披散在肩上的烏發與雪白的中衣更顯得他白。他垂著眼睛,困倦又脆弱。
在他反應過來之前,李重山伸出一隻腳,抵住門扇。
他堵在門前,被別人看見也不太好,況且倘若建威大將軍非要進來,他也擋不住。江逝水思忖片刻,就側開身子,讓他進來了。
關上房門,將燭台放在案上,江逝水一言不發,要從他手裡把被褥接過來。其實這間房裡什麽都有,李重山沒必要自己帶過來。
但這回李重山顯然是做好了克制的功課才過來的。他抿了抿唇,用了個很蹩腳的借口:“他們不知道我們分開睡,太晚了,沒地方了。”
江逝水很配合地點點頭,伸出手,要從他手裡接過東西。
建威大將軍肯紆尊降貴想出這個借口,他怎麽敢不順著台階下?看似是讓他選,其實他哪裡有選擇的余地?還不是李重山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倘若他不肯,則更顯得李重山對他情深似海,是自己太不識好歹。這麽些天,江逝水已經想明白了,就這樣吧,如果逃不了,那就這樣吧。幾年,幾十年,總歸很短的。
李重山卻不把東西給他,邁開長腿,徑直走到榻前,將被褥丟上去,自己鋪床。
他原本就會做這些事情,還很利索。指尖觸到熟悉的溫度,卻有些失神。他頓了頓,又道:“我不在行宮久留,明天就走。”
那時江逝水正借著燭光,仰著頭,專心地研究帳子上的繡花。聽見這話,也沒有回答。
過了一會兒,見他收拾好了,才吹了燈。
盡管江逝水盡力保持平靜,但李重山察覺得到,越靠近自己,江逝水就越害怕,抖得越厲害。
想來也是那天晚上留下的陰影。李重山把他嚇得渾身發顫,又在他逃出半步的時候,抓著他的腳踝,把他拖回來,不遺余力地把他哄好。如此反覆,樂此不疲。
江逝水慢慢地爬上床榻,在裡邊的位置上躺好,蓋好被子,不留一點縫隙。
照理來說,如今身份地位都變了,該是他睡在外邊,伺候李重山夜裡的事情。但是從前在江府,他二人就是這樣睡的,到現在依舊是李重山佔據著外側的位置。他不提要換,江逝水也假裝不知道。
他背對著李重山側躺,一躺下來就不自覺是蜷起來的姿態,保護自己的防禦姿態。
李重山伸出手,小心地勾了一下他散在枕上的頭髮,卻把他嚇得又是一抖。李重山心裡鈍鈍的疼。
江逝水定了定心神,回頭看他:“將軍有什麽事?”
“我……”李重山指了指他的枕頭下,嗓音低啞,“逝水,我在你枕頭下邊放了一把匕首,要是晚上有什麽事情,你把它拿出來。”
沒有太大的反應,江逝水淡淡地應了一聲,就轉回去睡了。
房裡靜靜地燃著安神的香料,經過這段時間的調理,江逝水已經能在沒有李重山的地方安然入睡了,有李重山在的話,可能還需要努努力。
他把自己整個都埋進錦被裡,深吸一口氣。
困就睡罷,折騰自己算怎麽回事,又不會傷到李重山分毫。雖然是這麽想的,但他還是獨自掙扎到了後半夜。最後他索性把被子扯過頭頂,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幾乎快把自己悶死時,他身邊的人伸出手,把他蓋過頭頂的被子扯下來,很輕地捋了一下他的頭髮,像風拂過。
江逝水再醒來時,已經是日頭高起的時候了。
李重山早已經離開,門外的容淳小聲地問守在外面的人:“逝水哥哥還沒醒?”
傳來的是吳易的聲音:“小公子晚上睡得遲,陛下先去和燕郎玩兒吧。”
頓了一會兒,容淳不情不願地答應了:“好吧。”
江逝水難得地賴了一會兒床,睡足了才起來。老管家年紀大,江逝水沒有讓他跟過來,伺候的都是將軍府的人,由吳易管著。
“將軍還有些要事,一早就回京了。走時讓我一定照顧好小公子,小公子有什麽事情,就吩咐我。”
“好。”江逝水頓了頓,忽然道,“吳易。”
“小公子請吩咐。”
江逝水端起茶盞,卻不沾唇,只是一下一下地撥弄著瓷蓋:“李重山是不是去處決叛賊了?”
吳易一噎,沒敢開口。因為事實確實如此,這些年梅疏生不知怎麽聯系了一群的世家公子,打著清君側的旗號,私下動作,給建威大將軍造成了不小的麻煩,李重山也派人暗中查探了好幾年,前些日子剛剛全部查清。梅疏生作為頭目,自然是死罪難逃。若不是顧忌著江逝水,李重山直接批了死刑就是,絕不會費盡周折,提起什麽夏日避暑的舊例,把江逝水先從皇城支開。
江逝水見吳易躲閃,也不再為難他,他也不過是為李重山做事。
“我只是之前看到他批過的幾封折子。”
他自己上的折子,他自己批複,還挺不錯。
江逝水放下茶盞:“我去陛下那裡。”
說完,他就站起身往外走。
茶水還是滿的。吳易低頭看見熱氣,才發覺他沒有碰過茶。但是江逝水拿著瓷蓋磕碰茶盞的時候,他的思緒就不由自主地跟著他走,不知不覺間,便將他想知道的事情,全都表露出來。
江逝水畢竟做過幾年的江家家主,他一點也不傻,反倒對某些事情簡直是洞若觀火。他從什麽時候開始懷疑的,從梅疏生的某一封信開始,還是從看見李重山批複的折子開始?沒人知道。
容淳一心想著騎馬,所以江逝水去馬苑尋他。還沒走近,就聽見小孩子的說話聲。
兩個人站在一匹小馬駒前,容淳百無聊賴地摸著馬匹的鬃毛,燕郎緊張地盯著他,隨時準備拉住馬匹的韁繩,生怕那畜生不知禮數,衝撞了陛下。卻不知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陛下看,才是最沒有禮數的那個。
余光瞥見江逝水過來了,容淳才笑了。他小跑過去:“逝水哥哥,快教我騎馬。”
李重山的動作很快,沒有幾日,處決死刑犯的名單就全都整理出來了。
朝野震動,而梅疏生的名字位於最首。
行宮離得遠,又是李重山自己安排的人在伺候。他想,等江逝水收到消息,梅疏生早已人頭落地,不必擔心。
他留在江逝水身邊的吳易,送回來的消息也確實如此。行刑的前幾日,江逝水都在行宮的馬苑裡教陛下騎馬。容淳想騎馬,但是膽子小,馬一哈氣他都怕,學了好幾日也沒能學會,江逝水不嫌煩,一遍一遍地教他。
也是在處決的前一日,江逝水還在馬苑裡教他騎馬。傍晚時分,容淳搭著他的手滑下馬背:“餓了,不騎了,明天再來。”
今日江逝水格外有興致,他捏了捏容淳的手:“哥哥去騎兩圈,你在這裡等等好不好?”
他總是顧忌著君臣之禮,很少用這樣親昵的語氣說話,容淳騰地紅了臉,捏著衣帶,點了點頭。
於是江逝水挑了一匹棗紅色的駿馬,馬苑裡的人提醒他,這是匹烈馬,要不還是換一匹。江逝水滿不在乎地笑了笑,翻身上馬,偏頭看回去。夕陽余暉在他的側臉上勾勒出朦朧的光暈:“我又不是沒騎過。”
說完,他一夾馬腹,馬匹箭似的飛出去。他身上被風吹動、獵獵作響的素衣,被夕陽染成世間最濃烈的鮮紅。
這天晚上,跑癱了一匹馬的報信人以建威大將軍屬下的身份喊開城門,直奔建威將軍府。
李重山收到消息的時候,已是深夜,只聽得頭一句話,他就猛地站起來了。那句話是——
“小公子墜馬了。”
一桶冷水毫無征兆地澆下來,李重山腦中眼前皆是一片空白,不知道該想什麽,手腳發著麻,一面下意識往外走,一面道:“備馬。”
“將軍稍等一等,吳副將托我……”
李重山壓根沒聽見這話,只是要往外走。報信人攔不住,只能撲通一聲跪下,把吳易吩咐他的話都喊了出來:“吳副將說,小公子早已知曉將軍要處決叛賊,恐怕小公子是有意要引開將軍,助叛賊余孽營救梅疏生,望將軍三思。行宮裡太醫眾多,照料得過來,等處決了叛賊,將軍再去行宮探望小公子不遲。”
李重山腳步一頓,似乎是終於對什麽東西妥協了,啞著嗓子道:“他要救便讓他救,問我做什麽?”
底下人的動作很快,城門早已大開,建威大將軍帶著一隊人馬,匆匆趕往行宮。
他一開始原以為行宮離得遠,他才能放心;如今行宮這樣遠,李重山追悔莫及。
身為馬奴,竟然讓小公子墜了馬,這簡直是天底下最荒謬的事情。他失職,他是那種值得小公子把他捆起來、用馬鞭抽一頓的惡奴。
作者有話要說: 反正快完結了,就不固定更新時間了,寫了就發,應該還有兩三章~
感謝在2020-11-02 21:29:16~2020-11-03 19:26:4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蟬予 1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