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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執將軍的小竹馬》第21章 蛇信子
供案上的蠟燭被李重山掃落在地, 摔在地上的時候就已經熄滅。月光斜斜地透過窗子,照在案上兩個牌位,還有江逝水身上。

 月光清冷,江逝水也白得很, 李重山將他壓在案上, 有一瞬間的晃神。他把月亮按在身前了。

 但是江逝水並不好受, 他一抬眼就能看見父親與兄長的牌位。在自己最親近的兩個家裡人面前, 他像曾經被擺放在這裡的祭品一樣,以一種古怪的姿態, 被擺放在李重山面前,恥辱至極。

 他試圖逃跑,但李重山把他卡得死死的,讓他沒有掙扎的余地。他只能垂下眼眸, 不再看那兩個牌位,卻始終能夠感覺到它們的存在。

 他死死地擋住李重山要再尋上來的手,下意識搖著頭,聲色顫抖:“李重山,李重山,算我求你了, 別在這裡……不要在這裡……”

 李重山恍若未聞,握住他的手腕,很輕松地把他的手抓到自己面前, 輕輕地吻了一下他的指尖。指尖傳來冰冷潮濕的觸覺,像毒蛇的信子纏繞上前, 江逝水想把自己的手收回來,卻被纏得越來越緊。

 他夜裡出門閑走,只在雪白的中衣外邊披了一件單薄的外裳。那件衣裳隨著他的掙扎, 早已落在他所在的桌案上,鋪得平平整整,衣擺垂落,系帶點地。

 簡直就像是在打架,江逝水在發抖,胸口上下起伏,通紅的雙眼恨恨地瞪著李重山。

 李重山並不在意,俯下身,碰了一下他的眼角,想看看他眼角的紅顏色是不是胭脂染就的。他早就想這樣做了。江逝水氣惱的時候眼睛是紅的,難受的時候是,說自己怕疼的時候也是。

 對了,他總說自己怕疼。李重山低低地笑了一聲:“我輕一些,你別怕疼了。”

 他欺身上前時,江逝水奮力伸到身後的手也摸到了什麽東西,或許是香爐花瓶什麽的,他一時間也顧不上,一把抄起那個東西,就朝李重山砸去。

 靜默的一瞬,兩個人仿佛一同陷入無聲的地獄。李重山被砸了一下,身形卻一晃也不晃,仍是那樣穩穩地站在江逝水面前,雙眼緊盯著江逝水,他身形高大,將他身後的月光擋去大半。江逝水努力讓自己保持鎮靜,回看過去,看見他的側臉被木刺劃破了。

 木刺。江逝水恍然,看向自己拿在手裡的“武器”——

 他稍有動作,手裡攔腰斷裂的木質牌位便有一半掉落在地。他舉起手裡的半截牌位,再仰頭看了看供案上。

 他在慌亂之中,用父親的牌位,砸了李重山的腦袋,才讓他停下動作。

 江逝水心道,原本父親早看出李重山心術不正,才要把他送去參軍,把他遣得遠遠的。只是父親替他謀劃了一時,護得了他一時,卻護不了他長久。臨了,還要用自己的牌位為他做最後一擊。

 李重山顯然也想到了江老爺有意把他從江逝水身邊打發走這件事,又想起老管家常說的那句話,什麽江家待你不薄,你為何非要欺主犯上。他倒不覺得羞愧,他又沒有什麽地方做錯,起碼沒有大錯,他只是喜歡江逝水而已。

 他伸手把試圖逃走的江逝水抱回來,然後把高處的另一個牌位也打落。

 江逝水扭過頭,眼睜睜看著兄長的牌位也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才終於忍不住哭了,兩行眼淚倏地滑落,他哭不出聲,也說不出話,卻瘋了似的對李重山又捶又打。

 李重山根本不在乎這些,他扣住江逝水的雙手,壓過他的頭頂。這些事情他做來認真得很,沒有一點不耐煩。

 不管江逝水怎麽鬧,他要做的事情今晚一定要做成。

 更深露重,不知道過了多久,李重山用還算乾淨的外裳把江逝水裹起來,抱回房間。

 江逝水沒有力氣動彈,算是安靜下來,垂著眼眸窩在他懷裡,像是要睡著了。

 房裡還是他們離開時那樣,沒有點燈,床榻上有些亂。李重山直接把他放在榻上,他覺著這樣不是很乾淨,但也沒有力氣開口提醒。

 他靠在榻邊,不太舒服地閉了閉眼睛。衣襟垂落,眼角的紅色蔓延到臉頰,呼出來的氣息都是熱的,他尚不自知,這副模樣落在李重山眼裡,又是別樣的景致。

 李重山在他面前單膝跪下,拿起放在榻前的蓮花玉盒,從裡邊揀了兩顆丸藥。江逝水不曾注意,直到他捏著丹藥的手指湊到自己唇邊,要把丸藥送進去。他猛地坐直了,眼前李重山的面容在黑暗中並不清晰,他用不太清醒的腦子思考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玉盒裡裝著的丸藥一早就不是安神丸了。而今晚,他見李重山擺弄這個盒子,還自作聰明地問了他一句。

 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江逝水一抬手,將整個玉盒都打翻。隨著丸藥散落四處,一股異香也在房中散開。

 李重山拿著手裡僅剩的兩顆丸藥,不依不饒地,一定要喂給他。他胡亂撲騰了有一陣子,最終還是沒有辦法,被李重山按著後腦,垂著眼,看著李重山把一顆暗紅的丸藥推進他口中。

 帷帳垂下半邊,被夜風吹起,拂過時怪癢的。

 這天夜裡,李重山問的最多一句話是:“做夢夢見的那個人是誰?你在夢裡喊誰‘兄長’?”

 江逝水說不出話來,也不知道該怎麽說。李重山便問:“是不是梅疏生?”

 對這個問題,李重山一定要一個回答。

 但是無論哪個回答,好像都不能使他滿意。江逝水搖頭否認,他不高興,說他撒謊;江逝水點頭,他便更不高興。

 最後江逝水索性仰起頭,盯著床帳,打定主意咬緊牙不開口。

 就是這樣,李重山也不高興,神色一暗,低頭時顯露出凶狠的模樣,一定要他開口說話。於是想了些混帳話來引他開口:“你不是喜歡小孩子嗎?容淳和那個小太監到底不是親生的,你給我生一個,往後襲我的爵。”

 把江逝水惹得閉上眼睛不理他、渾身發顫的時候,他又後悔了。用濕熱的手掌覆在他的臉頰邊:“小傻子,怎麽連玩笑話也聽不出來?”

 他也不再追究開始的那個問題,江逝水夢話裡喊的“兄長”到底是誰,他已經找到了這個問題的最好解決辦法——

 他也哄著江逝水喊自己兄長。

 但等他用盡手段、騙來一聲輕之又輕的兄長時,已經是無比幽深的黑夜了。

 仿佛天地都陷入沉睡,他在天地都噤聲的時候纏著江逝水胡亂攪鬧。

 李重山十分順心。而在昏過去的前一刻,江逝水覺著眼前被蒙了一重紅紗,他看見的東西,床帳被褥都變作正紅的顏色。

 原來這些天李重山的退讓都是假象,真正無處可退的一直都是江逝水。他想,原來今晚是要補上大婚之夜的,都是欠他的,欠李重山的。

 暮色昏昏,江逝水再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潮濕黏膩的感覺像藤蔓一樣纏著他,留下一道一道濕重的痕跡。昏過去時隱約看見的榻上地下一片狼藉,早已被收拾好,看不出一點痕跡。被褥換了乾淨的,他也被換上了乾淨衣裳。若不是身上各處還泛著被人打過一頓的酸疼,脖頸上被李重山咬了一口的感覺依舊特別清晰,他幾乎要以為昨天夜裡就是一場噩夢,他不過是在午後睡了一覺。

 江逝水恍惚地眨了眨眼睛,還有酸澀的感覺。原來昨天夜裡他還很沒出息地哭了,還哭到眼淚都流盡了。

 他一開始的猜測果然沒錯,這種事情真的很疼,光咬著手背遠遠不夠。

 不過能延遲一陣子才受罪,也算不錯了。

 他懶得動彈,怕把李重山招來,自己現在應付不來,索性躺在榻上,胡亂想著一些事情。而後門扇響了一聲,李重山端著木托盤進來了。

 “醒了怎麽不喊人?”他在榻邊坐下,用手指撥開江逝水散在額前的長發。

 江逝水閉了閉眼睛,不是很想看見他的模樣。李重山用拇指按了按他的眼角:“不用藏了,這裡,一副恨死我的樣子。”他倒不在意:“還是和平常一樣好看,紅紅的,我早就想看看了,原來真的不是抹了胭脂。”

 他這個人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也不想想昨天做了什麽事情,今天又跟沒事人似的,沒皮沒臉地湊過來同他說話。

 江逝水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辦,偏頭躲開,撐著手從榻上坐起來。一開口,把自己都嚇了一跳,他的嗓子啞得不成樣子。想來也是,一整晚又哭又叫的,不把嗓子喊壞才怪。

 李重山輕笑一聲,從木托盤裡拿起一瓶玫瑰露,用小銅杓舀了兩杓,兌在溫水裡,慢慢地喂給他喝。

 兩個人都不像昨天那樣失態。李重山不後悔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他唯獨害怕江逝水恨他,為長遠計,才厚著臉皮、耷拉著尾巴要求和。而江逝水思忖著自己如今勢單力薄,就算跟他吵鬧,也鬧不出個結果,要惹惱了李重山,還是自己受罪。

 所以兩人克制著各自的心思,竟也有幾分波瀾之後的平靜。

 江逝水喝了半碗就把他的手推開,清了清嗓子。李重山端著玉碗,看了一眼淡琥珀色的花蜜水,鬼使神差地低頭抿了一口。

 “甜的,你再喝兩口。”李重山重又把碗遞到他唇邊,“孟葉樸說要讓你喝完。”

 江逝水沒辦法,把碗接過去,仰頭飲盡了,就放在托盤上,神情與動作都淡淡的。直到李重山勾住他的衣帶,他幾乎是在片刻間就回憶起那種死死地掩著人的口鼻、令人窒息的潮濕感覺,臉色煞白,整個人都哆嗦了一下。

 隔著衣裳,李重山的手順著他的脊柱滑下去,最後輕點一下:“孟葉樸讓我給你上藥,你轉過去。”

 他知道江逝水生得白,昨天夜裡沒點蠟燭,看得不是很清楚,今日再看,他確實是白得像玉像雪,日光照著,像要化了似的。在他自己看不見的身後,撞在供案上留下的一道青紫,被掐出來的痕跡,還有咬得深的牙印,更襯得他白,又顯得他可憐。

 江逝水不知,隻覺得疼。

 李重山剜了大塊藥膏,按在他的後頸上,用食指指腹慢慢地抹開。

 “孟葉樸罵我了,說我不該這樣下狠手。”

 他微微傾身上前,想要看看江逝水的表情。他不知道該怎麽讓江逝水消氣,所以句句不離旁人,拿旁人做遮掩。

 察覺到他在看,江逝水將披散在肩上的長發往邊上一撥,就遮住了半邊臉。

 李重山繼續給他上藥:“你那個管家也罵我了,說我是瘋狗,氣得要厥過去了,我就讓人先把他送回房去了。”

 聽見這話,江逝水神色微動,李重山又道:“讓孟葉樸去看了,也開了藥,不要緊。他年紀這麽大了,火氣還這麽旺。”

 他垂下眼睫,只聽李重山繼續道:“皇帝和那個小太監早晨來看你,他們等到中午,你沒醒,就打發他們先回去了。”

 江逝水終於有了些反應,抿了抿唇角,聲色還是啞的:“你是怎麽跟他們說的?”

 “自然是實話實說。”

 他猛地回過頭:“你……”

 小皇帝今年才多大,江逝水當然不想讓他知道這種不堪的事情。

 終於見他有了點生氣,李重山笑了笑,按住他的肩,繼續幫他上藥:“我跟他們說,你昨天夜裡起來散步,不當心受涼,所以病了。”

 江逝水松了口氣,李重山有意問他:“你以為我是怎麽說的?逝水哥哥喜歡小孩子,所以想自己也……”他貼近江逝水身後,長臂一攬,五指張開,覆在他的腰背上畫圈:“所以現在懷上了嗎?”

 原以為他的瘋病今天就好了,不想還是這樣,江逝水不曾言語,怕激得他又發瘋。

 上好了藥,李重山幫江逝水把衣裳拉上去,淡淡道:“梅疏生喜歡你。”江逝水不作聲,李重山扣著他的肩:“你也喜歡他,你們早就定了娃娃親,但是我把你們拆散了。你在夢裡也喊他,你喊他‘兄長’,還喊了‘住手’,是讓我住手嗎?”

 江逝水回頭看去,目光清明,如古井無波。李重山原本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此時卻莫名有些心虛。

 他問:“原來是因為這個嗎?”

 “是。我們已經成親了,你總是在夢裡喊別人,我不高興,我很嫉妒。”李重山捏著他的下巴,“你只能看著我。”

 江逝水張了張口,想要解釋什麽,轉念一想,好像沒有這個必要,索性閉口不言。

 李重山手上愈發用力,想要撬開他的牙關:“你說話。”

 “我不知道我在夢裡喊了什麽,不過我也夢到過你。”

 “讓我住手,讓我別打斷梅疏生的手腳。”

 “是。兄長臨終前把梅世兄托付給我,讓我照顧好他,我沒有做好兄長托付給我的事情,我害得梅世兄斷了手腳,我後悔死了。如果那天我不是愣在原地,而是大喊一聲‘住手’,他會不會少挨幾下?或者你會不會看在我的份上,至少把他送去醫館?而不是我一個人帶著他,在雪夜裡、在關門的醫館前邊四處亂撞,生生把他給耽誤了。”

 他閉了閉眼睛,雙目重又變得清亮起來,看著李重山,要說的話最後都變成一句:“我後悔死了。”

 所以上天懲罰他在夢裡,一遍又一遍地經歷這件事情,讓他一遍又一遍地喊出“住手”兩個字。最後讓他夜半驚醒之時,才回想起自己曾經做過的蠢事,他沒有喊,他只是愣愣地站在那裡。

 他當時為什麽會對李重山還心存幻想,連喊都喊不出來?他不知道,年少時候很複雜的心緒已經離他很遠了。

 說實話,他一直認為自己虧欠梅疏生甚多,也一直在盡力彌補。倘若梅疏生早點說喜歡他,說不準江逝水真會同他訂親。

 可惜梅疏生是真君子,他知道江逝水對他無意,也知道若是他開口,江逝水不會不應。可他不願意這樣強迫江逝水,從來也不曾讓他知道。也是這樣深藏得不敢顯露的感情,最後給了李重山得手的機會。

 不過他有一句話說的沒錯,他比李重山高尚,他對江逝水的喜歡,也比李重山的坦蕩得多。

 而此時李重山並沒有想到這些,他反倒有些欣喜。

 因為江逝水的話裡,有內疚虧欠,有追悔莫及,偏偏沒有似海深情,就連一點兒苗頭都沒有。江逝水原來是不喜歡的,自己吃了這麽久的醋,竟然是不存在的,他簡直想笑出聲來。

 他忍住笑,撫了撫江逝水的鬢角:“逝水,對不起。”

 江逝水推開他的手,語氣平靜:“可是將軍不喜歡我說夢話,應該早些告訴我的。”

 李重山表情一滯,不大明白他的話,江逝水繼續道:“請將軍放心,從今往後,我不會在你面前說夢話了。”

 隻當他是在說玩笑話,李重山扯著嘴角笑了:“你夜裡睡得香得很,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說了夢話,哪裡能說……”

 江逝水篤定地看著他:“以後都不會說了。”

 對上他的目光,李重山沒由來地有些心慌,他握住江逝水的手,慌張地低下頭,親吻他冰涼的指尖,低低地喚了一聲:“逝水,我錯了,昨天晚上是我錯了。”

 原來是一句夢話引起的災禍,江逝水便索性從源頭將它斬斷。他說得出,便做得到。

 當天夜裡,李重山果真沒聽見他說夢話。等李重山反應過來時,已經是後半夜了。他發現江逝水根本就沒合眼。

 只有不合眼,就不會入睡,不會入夢,更不會說夢話。多麽簡單的一件事情。

 可他越是不說出口,李重山就越知道他心裡在想,無時不刻不在後悔。

 李重山也開始後悔了,比吃醋還難受的古怪情緒,在他胸膛裡翻滾。

 天色破曉時,李重山抱住江逝水:“睡一會兒,說夢話沒關系的,你睡一會兒。”江逝水沒有反應,李重山便伸手捂住他的雙眼:“你睡吧,我再也不欺負你了。”

 睫羽一下一下地輕輕掃過他的手心,表示江逝水根本沒有合眼,李重山隻覺得是鞭子抽在手心。

 過了一會兒,李重山以為他睡著了,小心地要收回手,生怕吵醒他,但江逝水在他把手拿開的一瞬間,就轉頭看向他。在黑暗裡仍舊清澈似水的眼眸。昨天夜裡,在江逝水昏過去之前,也是這一雙眼眸,含著眼淚看著他。李重山覺得心悸。

 直至天光大亮,兩個人都是一夜未眠。

 江逝水雖然困極,卻絕不在李重山面前表現出一點兒想睡覺的意思來,若無其事地下榻,穿衣洗漱,去用早飯。

 他也不似小孩子似的,與李重山冷戰賭氣。李重山說話,他還是會應;李重山給他夾菜,他也會吃。旁的人都看不出一點兒不對。

 李重山放緩語氣,問道:“今日要不要進宮?陛下昨天就來過了,很惦記你。”

 江逝水放下碗筷:“我今日不去,勞將軍代我向陛下請罪。”

 “好。”李重山在心中寬慰自己,他還是要留下來補覺的,賭氣而已,不要緊。

 這日李重山也沒有進宮議事。他斜斜地靠在憑幾上,手裡拿著一封密信。

 過了一會兒,被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吳易回來了。他抱拳行禮:“將軍。”

 李重山看過了信,便將蠟燭點起來,一面問道:“逝水在做什麽?”

 “小公子先在張大爺那兒待了一會兒。”

 江逝水帶過來的那位老管家姓張,他年紀大,所以都喊他一聲張大爺。李重山笑了一下,自己房裡不好睡,偏要跑到別人房裡。

 只聽吳易又道:“不過小公子也沒待多久,然後主仆兩個就去西邊的院子了。”

 西邊的院子,就是江逝水問過他,特意收拾出來,供奉父親與兄長的牌位的地方。

 李重山道:“都收拾乾淨了吧?過幾日請國寺和尚做法事的事情說了沒有?”

 知道江逝水會生氣,昨日李重山就讓人把那裡收拾乾淨了,還派人去寺院裡走了一趟,重新做了一個江逝水父親的牌位,今天早晨就擺上去了。他還與寺院方丈約定了日子,讓他們準備準備,過幾天來將軍府做法事。

 但是吳易小心地答道:“小公子說不用麻煩了,放在家裡反倒容易磕了碰了,還是他直接把牌位送到寺院裡好,所以小公子帶著人出門了。”

 磕了碰了,說的可不就是他二人嗎?

 李重山心中煩悶,換了件事情問他:“幾個暗中謀反的世家都查清楚了沒有?”

 吳易點頭:“都查清楚了,已經部署下去,隨時可以收網。”

 “好。”他翻開案上書卷,從裡邊拿出一封信,站起身,“去城外莊子看看。”

 將軍府在皇城外也有幾處田莊,是李重山一開始晉爵的封賞。此刻要去,吳易不用多問,也知道是哪個莊子。

 馬車從建威將軍府的偏門駛出,除了車夫與吳易,便只有兩個侍衛隨行,十分簡便。馬車外表樸素,毫不起眼,但若是仔細看看,便能發現,拉車的馬匹是戰場上作戰的良馬。

 駛過長街時,江逝水正從國寺裡出來。

 吳易連忙別過頭,低聲向馬車裡回稟:“將軍,小公子也在。”

 李重山掀開簾子去看,只看見江逝水帶著老管家,正和一個和尚站在寺院門口說話,眼眶紅紅的,好像是才哭過。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到這邊。

 吳易急忙吩咐車夫一聲:“還不快走?”

 戰馬矯健,很快就出了城門,來到山坡下的一處田莊裡。並不在田地或屋舍間停留,馬車一路往山間偏僻的地方駛去。山間一般荒無人煙,只有獵戶秋季上山打獵,以一個小破廟作為臨時歇腳的地方。

 而此時,那處破廟間竟隱隱有白煙升起,分明是有人居住的模樣。

 馬車在破廟前停下,李重山下了地,往前走了兩步,忽然回頭掃了一眼趕車的車夫:“下去領罰。”

 罪名自然是趕車走錯了路。

 院子被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吳易與兩個侍衛陪著李重山進了破廟。守在此處的幾個士兵與太醫早就聽見馬車的聲音,都候在門前,俯身行禮:“將軍。”

 李重山微微頷首,然後走進廟裡。

 寺廟背光,有些昏暗,卻也十分整潔。正對面祭台上的觀音像已十分殘破,底下擺著一張桌案,有個人就跪坐在案前,也跪坐在觀音座下。

 右手邊放著幾個木櫃,分做許多小格,是藥房藏藥的藥櫃。而左手邊架著一個丹爐,底下柴火燒得正旺,散著藥香,這也就是破廟裡白煙的由來。

 見李重山來了,觀音座下那人便直起身子。李重山一擺手,吳易便拿著紙筆上了前,將上好的筆墨在他面前擺好,李重山道:“逝水又給你寫信了,你給他回一封。”

 李重山側了側身,從門前放了一些光亮進來,才能夠看清楚裡邊那人的面容。

 是梅疏生。青樂梅家的梅公子,江逝水的梅世兄。

 李重山一直在騙江逝水,說自己派人把他送回去了,可是李重山怎麽可能把他送回去?且不說他是反賊,聯合世家公子,苦心經營多年,暗中資助周進,多次安排行刺,李重山還要從他身上挖出其他事情。就論私仇,李重山也一直將他視為最大的敵人,怨憎他到了骨子裡。

 若不是他從中作梗,江逝水就不會把目光從自己身上挪開,也就不必有後邊這樣多的事端。

 廟裡有些昏暗,看不清楚字跡。吳易點起蠟燭,放在梅疏生手邊,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梅疏生早在那回江逝水在進京路上逃跑,被抓回來之後,就被囚車從另一條路送上了京,用的還是周進坐過的囚車。

 李重山想從他身上挖出他經營的其他事情,卻並不把人關進朝廷天牢,反倒私設牢獄,把人關進田莊的寺廟裡。方才在外邊見到的幾個人,士兵就是行刑人,對犯人用刑的,太醫就是在犯人將死之時,吊著他們的一口氣,讓他們不要這麽快就死了。所以,雖然梅疏生現在看著還挺乾淨,其實衣裳下潰爛的皮肉無處不在隱隱作痛。

 那些太醫還有其他用處。把人關進來的時候,李重山特意囑咐了,不能動手——不能動梅疏生的手。因為江逝水會給他寫信,要他留著手給江逝水回信。這些太醫的另一個用處,便是給梅疏生保養雙手。

 當然還有一件。在李重山根據刺客的蹤跡找到他們大部分的人員名冊之後,他就不再需要從梅疏生那裡知道什麽。他覺著梅疏生待在這裡,好像也很無趣,在一次從他這裡拿走要給江逝水的回信之後,他讓人運了一個丹爐進來。

 那些太醫就是提供藥方,教他煉丹的。一開始柴火用的是梅疏生自己的木輪椅,將木輪椅燒乾淨了,才用附近山上的樹枝。

 至於他煉製的丹藥——

 這時梅疏生已經寫好書信,由吳易交給李重山。李重山看過一遍,沒有問題,便收了起來。

 他再從袖中摸出一個玉盒,讓吳易拿過去。吳易把東西放在梅疏生面前,梅疏生打開玉盒的瞬間,面色就沉了下來。

 “你的藥煉得還差一些,這是孟葉樸的藥。逝水一開始不大高興,把整盒都打翻了,這盒給你看看,往後照著這個來。”

 李重山隻瞥了他一眼,轉身要走,原本一直默不作聲的梅疏生忽然暴起,抓起玉盒,朝他砸去。沒有砸中,玉盒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梅疏生很快就被兩個士兵按住。他知道這藥意味著什麽,但是被關在此處,許久不曾開口,一開口便是野獸一般的哀叫。

 “你別碰他!你不許碰他!”

 他雙腿已廢,又沒有輪椅可坐,被按在地上,只能掙扎著往前爬。

 李重山猛然轉身向回,快走幾步上前,錦靴踩在他的臉上:“逝水是我親自娶進將軍府的,你同他有什麽關系?輪得到你指手畫腳?”說給梅疏生聽,也是說給他自己聽:“逝水不喜歡你,他一直都不喜歡你。”

 梅疏生口中滿是鮮血,還正一股一股地往外湧。他啐了一口血沫,說話聲音雖輕,卻也堅定:“他說他不喜歡我,可他也沒說他喜歡將軍吧?”

 李重山加重了腳下的力氣,情緒遊離在暴怒的邊緣。梅疏生自然也察覺到了,他笑了一聲,了然道:“起碼他會惦念我。但他恨你,你完了。”

 最後李重山重重地踩了他一腳,梅疏生咳出最後一口血。

 他身後高台上,觀音低眉垂眸,隱身在黑暗之中,一手托著玉淨瓶,一手撚著楊柳枝,慈悲憐憫。李重山快步走到日光下,淨空如洗。

 李重山沒有在莊子上多待,出去的時候,等候在外面的車夫就已經換了一個。

 他坐在馬車裡,揉了揉鼻梁,想起梅疏生那句“完了”,一揮拳頭,砸在馬車車廂壁上,生生將木板打出一道裂縫。

 他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回府。”

 但是這天,江逝水把父親與兄長的牌位都送去國寺,用自己的錢供奉起長明燈,他在國寺待了許久,還在寺裡吃了一頓齋飯,傍晚時分才回去。

 與李重山一同用晚飯,兩個人都沒怎麽說話,李重山看著他把自己夾給他的菜慢慢地吃下去,十分滿意。

 他試圖以此證明,江逝水不是恨他的。江逝水可能會不像年少時候那樣喜歡他,但是永遠都不會恨他,永遠不會。

 可是接下來的事情,給了李重山重重的一巴掌。

 到了今天夜裡,江逝水仍然是不肯閉眼入睡。他鋪好了床,吹了蠟燭,幫李重山把枕頭擺好,但是自己不肯入睡,時刻謹記著李重山不喜歡聽他說夢話這件事情。

 他一連兩夜都這樣,李重山有些慌了,溫聲哄勸,威逼利誘都沒有用,最後江逝水眨巴眨巴眼睛,順從地道:“那我閉上眼睛,不睡著就是了。”

 李重山一滯,然後細細碎碎地吻他的眼角:“你睡吧,我不欺負你了,說夢話也沒事的,你睡啊。”

 最後沒辦法,李重山隻好睡到隔壁房間去。

 天剛擦亮時,李重山估摸著他睡著了,想要過去看看,卻不想江逝水如今對他的感覺十分敏銳,在他才到門前時,就睜開眼睛看著他。

 李重山原以為江逝水是在跟他置氣,後來他發現不是這樣的。在江逝水知道自己的夢話是這場災禍的起源之後,他就無法在他面前就安然入睡了。畢竟,誰知道他什麽時候又會說夢話,再惹李重山生氣呢。

 李重山讓孟葉樸熬了些安眠的湯藥,把自己從前用過的寧神香和安神丹給江逝水用,江逝水也不拒絕,全盤接受,只是一點用處也沒有,江逝水仍是睡不著。因為夜裡難眠,江逝水也很快就消瘦下去。

 每當李重山在夜裡看著他的眼睛,他就覺得,自己心裡好像有什麽東西被江逝水慢慢地抽去了。他這條命原本是江逝水給的,如今江逝水要把他曾經給予的鮮活,一點一點,都收回去。

 李重山真有些後悔了,起碼那天夜裡,不該在江逝水父親與兄長的牌位前,起碼不該下那麽重的手,江逝水都半死過去,他還不肯松手。他還用了藥,對他說那些混帳話。

 他完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有些細節沒寫出來,比如李狗第一回 把逝水抱出來的時候,逝水臉上應該沾了點髒東西,對,就是那個桌子它很髒,灰塵蹭到逝水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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