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遠寒對自己到底做沒做過這種事完全沒底,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跟衝夷仙君發生點什麽,這不對勁,也不應該。
被揉開的瘀血在藥力的作用下慢慢化消,疼痛感逐漸減弱。江遠寒收回腳踝,細而冰涼的鎖鏈跟著震顫。
他暫且不想跟李凝淵產生太過激烈的衝突,伸手讓道袍的衣角蓋住瘀傷,又喝了口珍珠露,才態度和緩地跟對方商量道:“師兄,昨天晚上的事都是我錯了。”
他到現在還覺得筋骨抽痛,脊背像是被碾碎了一樣,又疼又麻,卻還要低頭認錯,總感覺這情景怪怪的。
“但我真的是喝醉了,那種情況下說的話怎麽能相信……”江遠寒察覺到對方神情的變化,聲音減弱了一瞬,隨後歎了口氣,續道,“師兄,你明明都知道我那時說話不能相信,為什麽還……”
“你喜歡的人,叫成雙?”
江遠寒的話語戛然而止,感覺一股涼氣從心底升起來。
李凝淵牽過他的手,自顧自地撩開寬松的道袍廣袖,給小鮫人手臂上青青紫紫的痕跡上藥。江遠寒順著他的動作看過去,才發現這略顯慘烈的“戰況”,頗為質疑地又看了對方一眼。
“他為什麽不要你了?”李凝淵問。
江遠寒一聽這話,心裡頓時放下來一半了。能問這句話,起碼還沒弄明白小師叔的身份,自己昨晚應該也沒說什麽太過奇異的話,也八成還披著馬甲。他想了想,一時不知道怎麽來回答這句話,只是道:“不是他的問題,是……嘶……”
塗藥的手驟然重了幾分,江遠寒原本適應了這種清涼溫和的藥膏,結果被這麽突如其來的捏痛了,後半句話沒說出來。
李凝淵靜靜地靠近過來,目光幽邃而冰冷。
“小師弟,不用替他解釋,說點我喜歡聽的。”
他這句話明明很平淡,但就是讓江遠寒覺得很可怕。他的心弦猛然繃緊,幾乎認為和解的道路已經走不通了。
若非必要,他並不想跟衝夷仙君為敵。但他也想不清楚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對方要是真的看上了織月鮫的美貌,哪裡需要趁酒醉才下手?這根本邏輯就不通啊。
李凝淵說完這句話,就繼續將他的袖口挽高,給他塗藥。
江遠寒緩慢地吐出一口氣,聲音沙啞地道:“師兄,說到底,我喜歡誰……跟你有什麽關系?”
李凝淵的指尖停在他小臂上的淡淡青痕邊緣。
江遠寒繼續道:“相救之恩,我很感激。教誨之情,也同樣銘記在心。但恩情不能混淆,不能因為你對我有恩,你對我很好,我就能容忍這種事。師兄,我心有所屬,就算我做錯了事,也不能就這麽移情別戀。……若是我還能再見到他,會跟他說清,請他原諒,就算他不原諒我,也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事。我師兄的關系,就只是師兄弟而已。”
他一口氣說了下來,又覺得這邊也有些對不起人家,隨後補充了一句:“我只能在別的地方補償師兄,而不應該是這種事。”
李凝淵好像沒有聽到這段話一樣,依舊做自己的事,有條不紊地給小鮫人塗藥,無法拒絕的那種。
江遠寒把話都講清楚,不願意讓他再接觸自己,往回掙扎了一下,沒能掙脫對方的手,心裡已經有些焦躁了。他猛地伸手,攥住了李凝淵的衣領,低頭跟他對視,語氣稍重地道:“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師兄……不,衝夷仙君,要是你無法釋懷,我可以不出現在這裡惹你厭煩,我可以離開的。你……”
李凝淵終於抬起眼眸。
他握住了織月鮫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輕而易舉地就將江遠寒的手緩慢地壓製了下來。
衝夷仙君雖然是劍修,但平日裡並不顯露出那麽濃重的劍修氣息。但在此刻,江遠寒甚至懷疑自己是在面對開鋒出鞘的名劍,寒意穿透視野,直接沒入心神之中。
“你不能走。”他說。
江遠寒知道這是說不通了。
“無論那個人是誰,你就當他已經死了。”李凝淵神情不變,“一旦我找到他,天涯海角,他都會死。如果你去找他,只要我找到你,他也會死。明白嗎?”
江遠寒聽得滿腦子問號,把他準備好的話都撞回去了,這一點也不像是一個道門正修,一點兒也不像衝夷仙君說出來的話。
“你這麽做,跟邪修有什麽區別?”他胸口怒火上湧,但仍壓著情緒地質問道。
“我不這麽做,這裡……”李凝淵隨手點了點心口的位置,語氣清淡如水,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炸開。”
江遠寒隱約察覺到他是在指道心,但依舊沒能理解對方更深層次的意思。
不止是道心,還有他的嫉妒,他的欲念,他深切痛苦的執念發作。
李凝淵既覺得這些情緒太過激烈,太過詭異,但又有很多個瞬間,認為仿佛本該如此。他是纖塵不染嫉惡如仇的劍修,可是到了如今這個局面,他已不再是斬斷惡業的那柄利劍,而是被惡業纏繞扎根的源頭。
李凝淵也不指望織月鮫真的能懂得。他欺身上前,環著對方的腰側一把抱進懷裡,半是擁抱地把江遠寒壓到床榻靠近內側的地方,鎖鏈碰撞出玉碎般的脆響。
江遠寒猝不及防地被抱起來,反抗無果。但他不是逆來順受的人,那點微末魔氣順著身體部分隱蔽地緩慢凝聚。
他的脊背隔著外袍,貼在發冷的牆壁上,昨夜破碎的畫面紛亂細碎地上湧,讓他隱約想起這個場景好像昨天晚上也有發生過。
但記不清細節,他頭疼得厲害,醉得過分。
李凝淵貼著他的耳畔,聲音很溫和,這種毫無敵意的溫和跟印象中的那種低柔纏綿交織起來,讓人分不清幻境與現實。
但他說得是:“我很像你喜歡的那個人嗎?”
江遠寒暴怒的話都卡在嗓子眼裡,聽到這句硬生生憋了回去,他的怒火來得快去得也快,一下子就理虧了起來,不知道自己昨晚到底說了些什麽要命的東西。
但他覺得自己的底線還是在的,雖然覺得李凝淵很像自己的初戀,也絕對沒有把他當成替身的心思,這對兩個人都很不尊重,只是有時看到,難免懷想起分別的戀人,心裡想起過而已。
江遠寒被他抱得有點呼吸困難,他宿醉頭暈,這時候又讓對方壓著胸腔,氣氛緊繃,只能一邊勻氣,一邊不太確定地道:“……只有……只有一點點。”
“小寒。”李凝淵叫了他的名字,“你喜歡他,就也能喜歡我。”
江遠寒愣了一下,腦回路終於跟李凝淵對上了——師兄什麽師兄,這人就是純粹地想搞自己?!
他氣得牙癢癢,惱火地罵了一句:“你跟昆陽仙君有什麽區別?一樣的無恥,一樣的不顧他人意願,一樣的混帳……李凝淵,你幹什麽!”
他話沒說完,就被死死地壓在牆壁上吻住了。吻得太深太沉重,幾乎一下子就喚醒了江遠寒記不起的碎片記憶,他想起昨夜也有這樣的一個吻。
暴烈,殘酷,但又熱烈,纏綿。
越痛就越瘋狂,血氣激發欲望,也同時撫慰煎熬的神智。
他好像墜進一個深淵裡,周圍都是滾燙的岩漿,岩漿溫度灼熱至極,仿佛能把他整個人都燒成灰燼。但深淵又沒有盡頭,讓他一直墜落,一直下沉。
江遠寒喘不過氣來了。
他還沒有被這麽強迫過,凝聚成形的魔氣勾帶出血色短刃,刃鋒從對方的背後毫不手軟地捅了進去。
江遠寒的作戰天賦極好,他隻稍稍偏移了一點點,沒有穿透心臟,但也實打實地下手不輕。他以為這樣,對方就會知難而退,就會暫且松手。
但李凝淵沒有。
就如同他所說的,他的心臟處在強烈的不穩定中,他的道心要求不能違逆本意,如果無法抒發出來,隕落可能也就是一念之間。
淋漓的鮮血湧了出來。
血跡浸透雪白的布料,濡濕輕薄的道服,滴落在細膩潤澤的平安扣上。
而壓著他強吻的這個人,就像是渴到極致的野獸一樣,對自己身上的傷口不管不顧,也絲毫沒有因為織月鮫展現了完全不同的、帶有威脅的一面而停下來。
他是真的要渴瘋了。
江遠寒察覺他在癡纏地舔舐自己唇上的傷口,他完全喘不過氣來了,另一手緊緊地攥著對方肩膀上的衣服,耗盡力氣才躲開了半寸,氣得聲音發抖:“李凝淵你這個瘋子!怎麽命都不要?!”
對方沒有回答。
生存的直覺佔據先機,江遠寒立即道:“……再來我就要被你掐死了!”
對方似乎到現在才發覺自己用得力氣太重了,稍稍地松開了一些。
江遠寒倒在床榻上,本來就被折騰得很難受,這回完全精疲力盡了,連一絲魔氣都凝聚不起來。他劇烈地喘息,讓新鮮的空氣進入肺腑,像是從生死線上勉強爬回來了。
江遠寒以前再痛再受傷,也都是打架上的事兒,還沒有受過太多床上打架的苦。他狼狽地擦了擦眼角逼出來的生理性眼淚,沒讓小珍珠成形,半天才緩過勁兒來。
眼前的視線太模糊了,只能感覺到李凝淵的掌心仍舊貼著他的腰。
鮮血的氣息蔓延開來,濃鬱得讓人心慌。
江遠寒捏了捏喉嚨,有氣無力地道:“我有這麽大罪過嗎……你要弄死我?”
對方沉默半晌,低低地道:“……不是。”
“那這是什麽意思……受傷也不躲。”江遠寒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大腦放空地看著頭頂,眼前被燭光暈染成一片暖黃,“師兄……李凝淵,我跟你說,苦海無涯,回頭是岸,我真的不想跟你走到魚死網破的那一步。”
李凝淵的氣息慢慢地靠近過來了,這次倒是攻擊性沒有很強,而是平至極。
他俯身靠近,按著小鮫人的肩膀,低頭舔掉了對方唇間冒血的破損,聲音壓低:“你是奪舍?”
他不會認不出魔氣。
江遠寒扯了扯唇角,渾身上下就沒有不痛的地方,他涼涼地道:“是啊,我是奪舍,我是魔修,怎麽樣,衝夷仙君要斬妖除魔嗎?”
“我會教你向善的。”
對方道。
江遠寒感受了一下這人身上的氣息,諷刺道:“你?你現在什麽樣子,仙君自己知道嗎?你是教我向善,還是教我強取豪奪,明知沒有機會,還要自取其辱?”
這是魔界教過的課程來著。江遠寒心中不平地想,明明我才是傳聞中應該強取豪奪、黑化囚禁的魔,怎麽還能調轉角色,攤上這事兒。
李凝淵安靜著沒有回答這句話,但他扣住了江遠寒的手腕,纏綿地再次吻了吻對方的唇,隨後道:“我現在是什麽樣子,我不知道。”
江遠寒推不開他,決定怒而收回自己之前說他是好人的話。
“是你讓我變成這樣的。”李凝淵道,“不管你是什麽身份,究竟是什麽人,做過什麽事,喜歡的到底是誰,都沒有關系。我會照看你,教導你,陪著你。”
他淡淡地補充:“小寒,你只能接受。”
“我要是不願意呢?”
“可以慢慢習慣。”這仿佛是李凝淵最大的讓步,“想要離開我,除非,你這刀再準一點,再狠一些,碾碎我的元嬰和靈台,親手殺了我。”
江遠寒已經沒法跟這個精神病交流了,他無語凝噎,別開目光不往對方那邊看。
太複雜了,他得好好梳理一下這件事,好好研究一下怎麽樣才能破局。
對方似乎也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了,而是在他身側很近的地方處理傷口,布料從傷口上撕落的聲音很是清晰。
也是這時候,江遠寒才發覺體內的秘術竟然已經運轉起來了,愛恨嗔癡竟然是齊頭並進的,每一種情緒和欲望都漲了一些。
他呆了一下。
目標真是……李凝淵。
江遠寒本來就宿醉,剛剛又經歷了這麽調動情緒,讓人頭疼的事情,這回發現還有這事兒,心裡更堵得慌了。他背對著李凝淵,明明看不清楚,但目光還是遙遙地望出了落花仙府。
落花仙府沒有實質上的門,“門”是一種結界,實際上只有一個門框而已,而這個門框又是那種鏤空雕花的,可以望見庭前的景象。
長屏風擺在水月池的前方,擋住了桃花樹下的情景。雨聲淅瀝,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下起來的。
洞虛境修士的心境可以影響天氣。江遠寒默默地念叨了一句,間接地體會到了……李凝淵的心裡應該也不好受。
我把你當師兄,你卻想日得我喵喵叫,這像話嗎?
他又委屈難過,又跟著生氣,聽了一會兒雨,太累了,有點困。
織月鮫的身軀修為太低,魔氣只能承載那麽一點點,還需要吃飯喝水,需要好好休息,就算是這樣也很脆弱,折騰了一天多,真是只剩下睡覺的念頭了。
他閉上了眼,聽著雨水落在桃樹上的聲音,潑落的雨漸漸變大,漸成滂沱之勢。打在庭前樹下的石桌石凳上,脆如冰碎。
他的身後貼上了一點溫度。
江遠寒很是疲倦,腦海中率先浮現的小師叔,他又想起了在萬雪小築中兩情相悅的時候,想起對方纏綿到骨子裡的極致溫柔,但隨後,小師叔的溫柔體貼慢慢遠去,他緩慢地記起這是誰。
李凝淵的體貼和照顧更有長輩感,但他的強勢和暴烈也是同樣的程度,讓人難以招架。
江遠寒被對方攏了過去,按著肩膀,讓他轉了個身。
他閉著眼,懶得理會這點小事情,眼神不好看不見下雨,只要聽就行了。江遠寒嗅到未乾的甜腥氣,就知道自己那一刀沒怎麽留余地,衝夷仙君沒能很快治愈,得要慢慢來了。
他抬起手,一根手指點在李凝淵的胸口前,指著從後背堪堪穿透前胸的刀傷,漫不經心地道:“你是真不怕死。”
李凝淵握住他的手,壓了下去。過了須臾,他似有若無地親了親對方的眉心,開口道。
“我什麽也不做……放輕松,睡吧。”
江遠寒撩起眼皮瞥他一眼,想說些凶殘可怕的話警示一下對方,但又潛意識地覺得說了也沒用,這人瘋得連生死都不放在眼裡,正邪之分、人魔之別,都被他當成了笑話。
於是他什麽也沒說,也沒有那個精神頭兒再撐著了。
外面下了一天一夜的雨,斷斷續續,時大時小,雷聲夜裡還有,天亮之後就消失了,只有純粹的落雨。
淅淅瀝瀝,催人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