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月薄, 竹影簌簌。
天境院中居之後的靈泉裡一片寒氣繚繞。
裴焱憑空出現在泉中,直接把臉埋進了冰寒刺骨的靈泉水中。
他不是女仙,他就是仙君。
他不是女的, 他就是男的。
裴焱極度想要冷靜下來,但腦海裡鼓脹著, 滿是半夢半醒的恍惚。
我他媽……和一個男人私定了終身。
還談了五年的戀愛!
臥槽!怎麽會這樣?問題到底出現在哪?!
孤塵仙君不是女人,沒有女身, 為什麽五年來我都沒有發現?!還一直認定他有女身, 認定他是……
對啊, 我為什麽會認定他是女的?!
裴焱馬上想了起來。
未鏡湖。
自己當初第一次見到洛寒州的女身, 一見傾心, 便是在未鏡湖前。
當時他從神侍天祁那裡得來機會, 選了隨機神賜, 便是去往未鏡湖前窺看一眼未來……
裴焱:“所以我窺見的那一眼未來,恰巧就是洛寒州服了混元陰陽幻丹化成女身的時候……?所以我看到的才是他的女身?”
之後就所見內容向未鏡湖提問一句。
自己問的是:我們, 會有結果嗎?
未鏡湖的回答是:你二人結為了夫妻。
便是因此!自己才一下子認定了湖中所見到的女子,就是自己未來老婆。
可現在……孤塵仙君是男的,沒有女身, 不是女人!他是男人,是和自己一樣真真正正的男人!
——你二人結為了夫妻。
所以什麽夫妻啊!若按夫妻是他嫁給了我, 還是我嫁給了他?!
難道未鏡湖不應該說是結成了夫夫嗎?!
——裴焱轉念一想,又覺不對:那是預示的自己的未來, 若言結成了夫夫豈不還是眼下這個結果嗎?!
啊啊啊問題是老子是男人!洛寒州也是男人!自己與他要怎麽結!?
裴焱突然冷靜。
反正這是修仙世界,他可以用混元陰陽幻丹變成女身, 我要不就當他是女人?
可他就是男人啊!
裴焱:或者我我我我去變個性?
可我骨子裡還是個男人啊!!
靜默。
所以不能一男一女。
而且重點也不是一男一女。
而是……
洛寒州是男人,我要怎麽辦?
要麽接受他就是男人,也還是和……和他……在、在一起……
裴焱一邊想一邊覺得身上戰栗了一下, 某處危機感驟強,身上竄過一層麻痹的瑟意,心尖兒直抖。
算了……
一時半會兒,真的難以接受。
他捂臉。
要麽……
手指緊捂之下的那張臉突然嚴肅。
……不接受……和他分開。
裴焱突然在心裡嚎聲:啊啊啊可他是洛寒州啊!
光是想到這個可能,眼眶就本能地一熱,眼淚不爭氣地落了下來。
是了。
六界妖魔齊懼的孤塵仙君洛寒州……自己怎麽就能一直認定他是女的呢?
自己怎麽、這麽蠢?
視野裡漸漸模糊,裴焱有點難堪地看著面前湧動的靈泉水。
試想如果未在未鏡湖裡見到他女身那一面,自己還會想方設法費盡心力去接近他嗎?
必是不會,自己成了無淵,乃是妖身,懼他才是本能。
裴焱有點複雜地想到:所以是那一眼,促成了自己和他在一起。也對應了未鏡湖裡所言的結局。
所以我當初為什麽要選這一個隨機神賜?!
倘若未見。
倘若避開。
倘若兩不相乾……
思及此,裴焱心裡兀地一擰,又狠狠揪了起來。“媽的!”
根本就不想與他兩不相乾!已經到這一步了,想什麽倘若!
早已遲了。
裴焱又戚:可是讓我完全沒心理負擔地跟一個實實在在的男人在一起,做夫妻……
裴焱忍不住又伸手捂住了臉:“我他媽穿越來的啊,不是真正一點都不在意性別的妖魔啊,我前面二十年的教育和認知都認定自己是直的,喜歡的是女人!”
“那麽毫無保留地跟他處對象,也是因為認定他真身是女人……”
“現在突然換成他是男人,床-事上我不用主動,他會主動……”
……艸!
好不甘心。
想到床-事,馬上就思及若不是因為有守身妖咒在身,自己恐怕根本控制不住,今時今日這一幕可能五年前就發生了……也不至於過了整整五年。
這五年……他們早已生死與共、兩心相依、認定彼此。
互許了終生。
……可是這些的前提,都是自己心裡認定他本是女仙。
想到最後,裴焱整個仰面往靈泉寒水中一躺,任自己慢慢沉浸入水中。
我該怎麽面對他?
若言接受,此刻滿心皆是難堪難受,分明是不甘願。
但想到就此與他分開……卻好似更難受。
裴焱暴躁地拍開一大片寒泉水:“啊啊啊我他媽該怎麽辦?!!”
學府苑涼亭中。
月半中天。
瓊華公主喝罷一口雪霧茶,抬頭來便見一道道細亮的金光自面前諸位魔界、人界公主和仙子體內飛出。
“啊,這是?”
“上神收回神賜之符了。”亭中魔公主羅媚沒有骨頭似地指著瓊華公主頭頂飛出的金光,懶懶笑道:“公主殿下不也是一樣的~”
瓊華公主立時恍然:“原是子時了~”
“是啊,母后她們該派魔將過來接姐妹們回了~”
“聽聞父君去往冥淵領受神罰前也不曾回宮探望母后她們,反倒行蹤不明了三日,可把母后們氣得要緊。”
魔七公主羅灩道:“那這次說不定母后們會親自過來接我們~順便盤問我等~”
晴琬公主聽得便道:“可是終測結束後的那三日?我家太子哥哥在那三日也是行蹤不明……”
已然猜得內情的鬼王陛下隻坐於亭中一角,靜靜飲了一口面前雪霧茶。“羅歙少君所受神罰可是嚴重?他已然回罷魔宮了麽?”
七位魔公主聽得都有些驚奇,忍不住轉目向鬼域之主看來:“鬼王陛下不是不喜我們歙弟糾纏陛下麽?怎麽臨要分別又問起我們歙弟來?”
“就是,可是雖不喜他輕浮行徑,卻也覺得我們歙弟樣貌還是可以的?”
“歙弟他長得還是不差的,身材尤其好,聽往日裡的女魔們說床上尤其了得,陛下不若給他一個伺候的機會??”
鬼王眉間未起波瀾,溫文而平聲:“只是南武之時,曾有所誤會,乃至錯傷,歸來至今仍未得向少君致歉。”她道:“若然少君已經回了魔宮,便勞諸位代本王與他致辭一二,日後本王再當面與他致歉。”
七位魔公主:原以為是自家弟弟求愛有望,不曾想又是弟弟被這位鬼主打了……
且聽得歙弟與旁人的男女之事,亦是毫無波動,這位鬼域之主是真的對歙弟毫無男女之情。
“陛下不必掛懷,他所受神罰輕微,大部分神罰都已由父君領了,只是父君被囚冥淵千年,魔界無主,魔宮便交由歙弟了,所以他數日前便已回去魔宮。”
鬼王眉間沉忖,輕輕放下了手中之茶:“多謝相告。”
亭外遠處,一襲淡綠長衫之妖從梨林中行至此處,仍未見那一條火焰鱗紋的“大花鯉魚”。
眸清而寂。
於此最後一日,反倒片刻不曾來哭纏……自己欲見它最後一面,也已不能。
他看罷,垂眸而靜,無聲無息間化作了一片冷白色的梨花瓣,隨風飄離遠去。
風輕夜靜,冷月無聲。
天境院深處。
裴焱自靈泉中浮出水面,慢慢掙坐在了泉中石上。
映著月光,寒氣沁人的靈泉中隱約倒映出裴焱的身影。
看著水中人影,裴焱有些恍然地想到:自己把洛寒州當了女人,可他不是。
自己從來也沒瞞他什麽,他從始至終知道我是男的。
所以他是真心欲與我……
即使清楚我是個男的。
裴焱有些許疑惑地想到:難道仙界也絲毫不在意性別嗎?
稍一想,又覺定然不是。
仙界宗門這些一直聽來便是最頑固傳統的。
“那洛寒州……”
回顧當初,他原本對自己亦是戾殺之氣甚重,嫌惡至極……之所以能與自己有今日,全只因為——
裴焱沉重又無力地說出了真相:“是我追著他當女孩子撩撥……硬生生把他掰彎的……”
想明白這一點,裴焱又忍不住捂住臉:這真的要死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一下子,實難接受。
但要斷開,又百般不願。
“我……我能不能……同他說做個結義兄弟?日後肝膽相照、共進共退,這樣就不用分開……不知道他會不會答應……”
但是一想到兩人之前種種的情熱親昵……又覺過於尷尬。
且他對自己,分明就是情愛之意。
我如果這樣說了。
他心中……會傷吧?
裴焱心裡又是一陣哀嚎:所以現在的情況就是他想要我,我給不給!
“嗯……”裴焱沉吟半響,驚醒過來:我他媽竟然在猶豫!竟然在想給……給個屁!老子是男人啊!!!
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裴焱咬牙道:“這樣,我先找他坐下來談一談……不然留他一個人在那裡亂想,肯定就以為我——”
始亂終棄幾字還未言出,但覺面前的寒氣中突然繚繞起幾縷血霧。
血霧彌漫開來一小片,奇詭妖譎,然而隱隱散出來的氣息卻透著威嚴神聖,竟似神力。
難道是神侍天祁?
不待裴焱看清,面前的血霧便似血色瘴氣相繚,聚成了一扇門的大小,一道身影從血霧之門中走了出來。
裴焱瞬間瞠目。
“無淵。”血色眸光凝在面前之妖臉上,蛟鱗瘴已將他整個罩住,妖王暗薊渾厚低沉的聲音隨同血霧一起繚繞開來,又瞬間消散湮無:“子時已過,父王親自來接你。”
日光已盛。
神棲峰頂六界學院來去的主道上,一襲白影靜立在那,院中的六界同學陸續從他身側行過。
白影所立上方的半空中,由金沙聚字浮現著學院積分排名榜最後的終榜。
榜上之名隨著六界學院學生陸陸續續離開中洲島而散去,此時榜上最前首,便是第二名仙界孤塵仙君之名……
而原本應於他之前的妖界雨凌君之名早已無跡。
陸季疵、君懷遠遙遙站在白衣仙人身後,一臉憂惴之色。
他們見時,小師叔已站在此處,不言一字,一動不動。
君懷遠忍不住又抬頭看了一眼上方名字已然越來越少的學院終榜,以眼神示意陸季疵:無淵怎麽會自己走了?我以為他一定會隨小師叔回羅浮山……我都已經做好改口喚師嬸的準備了。
陸季疵亦以眼神回了一記:不知。
隨後蹙眉。
神棲峰頂、學院之中,行去的人影漸稀,聲息漸無。
待到日落夕沉,六界中人多已歸盡。
負劍立身、獨立在主道上的孤塵仙君才微微抬了下頭。
恰時瓊華公主終於叫紅珠收拾好了五年積攢的行囊,由來此迎回公主的大內侍衛們搬著路過了君懷遠幾人身旁。
不見藍衣之妖,公主殿下隨口問道:“咦,仙君在這裡,無淵殿下呢?”
君懷遠不敢說話,隻用手指了指上方的學院排名終榜:無淵之名已不在,他已離了學院。
瓊華公主看了一驚:“怎麽可能!他難道不是要和仙君一起走嗎?!”
君懷遠用眼神回瓊華公主:我也以為,但從排名榜來看,無淵已經走了。
瓊華公主不可置信:“無淵殿下丟下仙君回妖宮了?!這怎麽可能,無緣無故的,他總不可能是對仙君始亂終棄吧,會不會是被擄回去的!?”
孤塵仙君周身的氣息動了一下,腳步一轉欲行。
“不過殿下如今有神器在身,妖王神器都已經歸還給上神了……好像也沒誰能擄得了他了哦?”瓊華公主想了想又道。
方才一轉的腳步又止了下來,白影周身氣息又變得沉寂靜默。
瓊華公主抬眼瞟孤塵仙君的背影,小聲詢君懷遠:“難道是和仙君吵架了?”
陸季疵、君懷遠齊齊搖頭:不知。
瓊華公主但見白衣仙人背影寒瑟,立時便道:“看來是……無淵殿下待仙君向來關懷備至、柔情蜜意,莫不是仙君與殿下說了什麽重話?氣得殿下先走,還不肯放下面子,尋過去哄哄他?”
陸季疵聽著搖頭:我覺得不像。
君懷遠也是:這五年來小師叔不知道多寵無淵!雖說最初是無淵先待小師叔好,但後來哪一時不是小師叔縱著、護著無淵?
“可是若非仙君有過,無淵殿下怎麽會先走?”如此說罷,公主殿下見白衣仙人還是絲毫未動,不由得置氣:“若不肯去哄,只在這兒長時等著殿下回頭來,也太小氣……枉殿下一直對仙君那般傾心以待。”
“若這五年得他傾心的,僅是我之女身……”聲音驀然空寂,白衣仙人極輕地問了:“他還願意見到我嗎?”
瓊華公主一震:什麽?!
君懷遠、陸季疵亦是一震:?!
立時聯想到了良緣扇面上出現的那一襲女子形貌,瓊華公主怔怔道:“難怪無淵殿下當初詢本公主的是追女孩子的法子!還把那些法子用在孤塵仙君身上……”
原來他一直把孤塵仙君當了女仙?!
君懷遠、陸季疵一臉震驚:這又是怎麽回事?!無淵怎麽會把小師叔看作女仙?!
瓊華公主但覺孤塵仙君所言必定是真,糾結半晌之後,便道:“仙君也不必太過介懷,妖魔界向來不怎麽在意性別的,是男是女我想無淵殿下也沒那麽看重……”
“可他……”眼中一片寂色,白衣仙人聲低而喑:“實際並不是妖。”
言罷,眸光終歸垂落,半晌無聲。
但見霞雲滿天,散於神棲峰頂,落日盡,院中再無多余的人。
中洲島上與六界相隔的結界也即將開啟,無人還能再回來。
冷白的身影終於禦風而起,未置一言,離島而去。
“小師叔!”君懷遠於後高呼一聲,忍不住和陸季疵對視了一眼。
小師叔這是為情所傷了嗎?
陸季疵輕歎口氣,揮別罷瓊華公主,與君懷遠追著白衣仙人回往羅浮山。
“情”之一字果然最是惱人。
哎……
作者有話要說: 瓊華公主:完了,我粉的CP房子塌了!
作者君:等我再搭起來,這書就可以圓滿地完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