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龍遊鳳的紫檀木床榻上,白衣仙人運力療傷罷,慢慢睜開眼來平視了前方。
憶起那妖離開時的神色,白衣仙人沉冷的眸中不見波瀾,眉間隻更蹙。
竟輕信一個魔頭。
心中悶窒不悅,神色越發冷然。
必要等到他日被其所害,你才能知!愚昧之妖!
怫然拂衣下榻,白衣仙人有感無淵的氣息又和那魔頭廝混在一起,心火愈旺。
莫不是自己近來對他太過放縱!他方以為我所言輕率!
冷然行至屋前用力拉開門,腦中一瞬間產生了一絲自疑。
自己因何要管這一隻妖?
因何要管他信與不信?
他信那一魔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白衣仙人倏然止步了一瞬,眸中一閃而過的怔色。
他方思及若然無淵過來點頭聽從,遠離那魔,自己還應護他無虞……
抬頭來便見遠處一處屋頂簷翹之上,一妖一魔並排而坐,仰望著漆黑如幕的夜空,不知在談論什麽。
白衣仙人神色轉而寒冽至極。怒道:“即便為他所害,也是其今日自行所選。是為咎由自取。”
夜風刮過樓角上所掛的紅燈籠,在無星無月的暗夜裡左右搖曳。
群芳爭豔樓之頂的簷翹上,羅淮帶著身旁之妖並肩坐在樓頂堆疊的紅瓦上,手中一壺酒,頭頂一片天,迎風笑看。
“美人小妖,你看萬魔城的天,一直都是這樣暗沉的。”羅淮喝了一口酒,仰頭笑道:“在一處有著太過強盛的魔息盤旋便是如此……以前因有血魔主……如今因有魔主……總歸難見天日。”他轉頭看向身旁之妖道:“你等在城外時,應能看見晴日與星光吧?”
不覺歎了一聲,青衣之魔喃聲道:“我樓中的美人兒說……一千年前,城中也是能看見的……在血魔主死後、魔主還未開始肆意噬人內元前……那幾百年……萬魔城難得的太平安穩。”
裴焱陷在自己的思緒裡,久久無話應他。
隻跟隨著他仰看了一眼頭頂暗沉如幕的天。
漆黑無色的夜空裡沒有一點星光,只有底下四處點亮的紅色紙燈映亮了城中低空處……看起來灰朦一片。
“你如果不喜歡一個人,可還會期待他成為自己的親人?”裴焱突然開口問了一句。
“當然不會。”羅淮回罷,詫異地回目看向身畔美人:“難道美人小妖會?”
裴焱一瞬間十分怔神:“我不知道……”我……
太想要有一個親人了……
“怎麽?在下多嘴問一句‘你喜歡那位仙君什麽’,便讓美人小妖你動搖了麽?”羅淮拿捏著手中之酒,不讚同地搖了搖頭:“難道你二人之間的感情,竟如此不堪一擊?”
“本也無什麽感情。”裴焱歎道:“一直以來都是我……哎。”
長長地呼了一口氣,裴焱有些怔愣又有些茫然道:“他對我,至多當作朋友。”
羅淮若有所思地看著身畔之妖:“若是這樣,豈非美人小妖你一放手,你二人便無什麽太多交集了?”
裴焱聽得,再度怔了神。
“若然是這樣的情(qing)事,你實在應該好好斟酌一二,本是一妖一仙,你二人之間若非真心相予,又如何能排除萬難,矢志相守?”羅淮喝著手中之酒道:“必得是你喜歡他,他也喜歡你,方有可能成。”
裴焱苦笑茫然:“我不知……我可是真心喜歡他……”
羅淮瞥他一眼,心中好笑,淺聲歎道:“真是一隻傻妖。”
裴焱轉目看他:“你又何曾真正喜歡過誰?又是如何確曉自己心喜於誰?”
羅淮便笑:“在下對美人小妖,便是真心喜歡。”
裴焱不看他,轉目望遠淺淡道:“那與你有過約定的那一人呢?”
蒼穹之下,暗夜忽靜。
晚風從兩人身旁吹過,拂起輕衣長發,撫平無盡聲息。
裴焱便見他輕輕搖晃著手中的灑壺,一下一下,卻久久沒有再飲。
“我已等了他一千年。”眸光垂落在酒壺之上,他輕聲語罷,凝眸回看向裴焱,狀似隨意地笑問了:“美人小妖,你說他會是魔主麽?這麽近……又那麽遠?”
裴焱平聲:“我不知道。”
“如果是他……他為何不來見我?”眸光複又落回酒壺之上,羅淮輕輕搖罷,仰首飲了一口。“千年前的事,我都已模糊……卻永遠忘不了……被血魔主抓去噬血時的惶恐驚懼……那時我應還是個稚子……縮在陰暗無光的屋中……只要聽聞外面傳來腳步聲便會嚇得發抖……想哭、又不敢出聲……”
裴焱聽見他的聲音幾分喑啞,微微顫抑。
“每次嚇到難以忍受的時候……我就會被那個人抱進懷裡……他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說著什麽……我聽不清……隻知他在安撫我……在叫我的名字……聲音很啞、聽起來很是痛苦……就好像比起自己被噬血,他更害怕我被拖出那間陰暗的小屋一樣……”
裴焱看見他抬眸望向遠處,淺色的眸中氤氳成漪,隱見水光。
“他想保護我……他一直在保護我……我記不得他是誰……也記不得他說過的話……但是記得一千年前那些灰暗到讓人戰栗的時日裡……一直有個模糊的身影守在我身邊……是他……在拚命保護我……”眸光微一顫,一道水痕滑落在臉上,羅淮舉起酒壺仰首喝了一大口,深深吐氣道:“我與他一定約定過什麽……所以我才在這裡等他……”他喃喃道:“……約定過什麽呢?”
裴焱便見他驀然又狠蹙起眉來,滿目空茫,重重甩了幾下自己的頭。“到底約定了什麽呢……”
一瞬間腦中閃過一個畫面。
是血紅色的地岩,和自己搖曳的衣擺。
羅淮似見畫面裡,自己緊緊拽著一人的手……
心中明明十分清楚,自己抓在手裡的就是那人的手,但是記憶裡的面畫輪到那人,卻仍是一團模糊的灰影。他始終看不清楚那人的模樣。
就好像……那人被誰特地從他的記憶裡剪去了一樣。
羅淮聽見自己對那人說:“不,到那個時候……我們就一起在六界闖蕩,看奇聞異事,聽各界雜談,閱盡天下美女,吃盡世間美味,做最瀟灑的人,過最快活的日子……你說呢?”
“原來這就是我與那人的約定……”手中酒壺被他倏地捏緊,羅淮怔怔喃道。
“什麽?”裴焱看著他出神的模樣,出聲問道。
羅淮驀地仰頸大笑,壺中之酒被他猛灌入喉,他一口氣喝罷便將酒壺往屋頂簷角一砸,碎瓷四濺中高聲笑道:“到那個時候,我們就一起在六界闖蕩,看奇聞異事,聽各界雜談,閱盡天下美女,吃盡世間美味,做最瀟灑的人,過最快活的日子……哈!”
不知那時是哪時。
不知我們是誰們。
總之是等一個人,一起做如此暢快的事。
酒酣人醉。
裴焱便看著他幾分隨意地往下滑落,仰躺在了這一片朱瓦飛簷之上,久久閉目而笑。
“一起在六界闖蕩……做最瀟灑的人……過最快活的日子……哈哈……”
笑罷,便見他在此無月夜空之下,無聲滑落了兩道濡濕的淚痕,語聲喑抑、悵然至極地喃道:“是不是你呢……是不是呢?為何一直有意無意護著羅淮……卻又不來見我?你還要讓我等多久呢?”
喃罷,又連聲笑道:“魔主?威震四方、獨霸一城的魔主?強噬人元、瘋魔不醒的魔主?你莫不然是什麽絕世美人?否則憑何叫羅淮記掛?”
他仰面肆笑,不住搖頭道:“我等的人定不是他……定然不是他……否則豈非白白蹉跎了一千年?”複又睜開了眼,他轉目看向身畔之妖,篤定道:“我等的,定是個絕世的美人兒,像美人小妖你這樣的……非是什麽噬人內元去練功的瘋子……美人小妖……你說可對?”
說罷不等裴焱應聲,他便又低聲笑了起來:“定是如此……哈哈!哈哈哈……”
裴焱見他雙目混沌,時哭時笑,隱約猜到他已半醉。
下瞬青衣之魔仰躺在屋瓦之上,一幅昏昏沉沉、醉飲欲睡的模樣,口中卻在無意識地哼唱著什麽。
像世家貴胄才會傳授子嗣的那一類情深卻極為克制的幽音古調。
“如彼雨雪,先集維霰。死喪無日,無幾相見。樂酒今夕,君子維宴。”
裴焱聽他反覆哼唱了數遍,不覺間也跟隨他輕輕唱了一遍。
他一開口,青衣之魔語聲便沒,安靜閉目聽著身畔之妖空靈澄澈至極的聲音……
裴焱轉頭,便見他已沉沉睡去。
不覺微微擰眉,裴焱遲疑片刻,將他半拖半抱著送回了群芳爭豔樓後院、他所宿的屋中。
方自屋中行出,便見白衣仙人冷立於院中,望眼於他,臉色沁寒,聲冷如霜道:“你隨我來!”
裴焱震了一瞬,神色微見遲疑怔忡,下瞬微微抿唇罷,依言跟了上去。
二人身影方離開,便見羅淮所宿之屋的屋頂無聲無息地漾起一道水紋,下時水紋裂開一道缺口,從那頭被人撕開,魔界少君的身影出現冷夜空中,無言注視著底下羅淮所宿之屋。
下一瞬一身暗紅長衣的火鷲大妖和面色溫文的鬼王也從虛空扇裂縫之中行出,凌空駐立在了此方夜空中。
羅歙以手中錦扇指了指底下的屋子,揚眉一笑道:“應該就是此處~”
幾乎同時。
萬魔城正中矗立的偌大森冷的古殿中,一道漆黑如墨的身影端坐在古舊冷硬的寬椅中,周身魔息驟然一凝。
“此種魔血氣息……”雄渾沉厚如千萬人同時開口說話的聲音沉沉響起,椅中端坐的人驀然睜開了腥紅如血的眸,但見他滿頭長發披散垂落直迤於地上,半邊臉上都是繁複詭異的血紋。
額心一道寸長如疤的紋印尤其深刻,血紅暗沉,如被劍刃狠狠劃了一道。周身魔息更是澎湃如驚濤駭浪,強大,森冷,幽邃,不可逼視。
他氣息漸漸起伏,似在壓抑什麽,下一瞬凝目看向萬魔城之南、那應是群芳爭豔樓所在的位置,森冷寒徹的魔息一寸寸凝聚成噬血狂暴的殺意。
作者有話要說: 如彼雨(yù)雪,先集維霰(xiàn)。死喪無日,無幾相見。樂酒今夕,君子維宴。
出自詩經《頍弁》,釋議如下:如同雪花飄眼前,冰珠陣陣墜滿天。死亡日子難逆料,時間無多難相見。今夜開懷應暢飲,君子行樂惟歡宴。
另,上個作話所提到的君羊:山流酒五酒五五酒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