歙人殿內。
垂紗雖舊, 桌椅無塵。
晴霜太子入內便見垂幔深處的內殿裡隱有光。
遲疑一瞬,徑直往內殿行了過去,未及走近, 內裡傳出一聲極輕又極冷之聲:“出去。”
隔著幾重垂幔,晴霜太子隱約看見內殿寢榻旁靠坐的絳色長衣之魔。
靜立一刻, 他面向魔君羅彥所在的方向徑直跪了下來,頭手伏地。“……代先祖太子向魔君陛下請罪, 雖難以償還歙人先公主代替祖上犧牲的性命, 但晴霜身為現南武太子願以命相償, 懇請魔君陛下能放過皇城百姓, 放過南武。”
“呵……呵呵……”話音落下不久, 垂幔那頭便傳出了懾人的冷笑聲:“以命相償?”一言罷, 整個內殿的氣息倏然一冷、寒意沁骨, 羅彥冰一樣的聲音響徹內殿:“以你賤命!抵得了我的容容一分一毫麽?!”
晴霜太子聽罷,未言, 隻伏首更低,長時面向他跪著……
“出去。”
冰凝之聲再度響起,晴霜太子聽得, 十指漸次握成了拳,強自向他出聲:“除了向魔君陛下請罪……求請放過南武……晴霜還有一事想訴與魔君……關於血咒儀式……”
未待他說完, 內殿裡本就寒沉的魔息威壓陡然一沉,便如巨石壓下。
羅彥猛然怒寒道:“本君現在不想聽到南武任何一人活著說話!”
晴霜太子在他威壓之下承受不住地一口血吐出, 伏地微抖。
“更不想……聽到‘血咒’這二字!”
強自咽下喉中傾湧上來的腥血,晴霜太子伏地重重咳了一聲, 仍自續道:“實則……我南武皇室的血咒儀式也契連著魂……”
下瞬一股大力揮來,直把晴霜太子掀得翻滾在地,未等他爬起, 魔霧如手襲來緊緊箍住了他的喉。
羅彥的聲音仿若在他耳邊響起,字字如冰:“你想說什麽?!你要告訴本君什麽?!你知道今日是什麽日子麽……?肆月廿一……今日是容容的生辰……也是容容的祭日。過了今日,本君便將與她永世離分……”低喑暗沉的聲音轉而幾分慘惻淒惶,他道:“今日是我與她尚有牽連羈絆的最後一日、最後幾個時辰……是故此時、此刻,你還要來同本君說什麽?!”
他最後一句幾乎是吼了出來,聲音如在耳側。
晴霜太子被他於殿中操控的魔霧箍得臉色青白,一個字也難以言出。
“是想說……血咒儀式也契連著魂魄……我的容容可能當年就代替那一位南武太子被妖獸噬魂而死……生魂皆散了麽……?”
晴霜太子聽得,雙目微瞠,一時間竟忘了掙扎。
原來他早已猜到。
“這或許……就是本君三千年來……一直尋不到容容魂魄的原因……”
頸間撕痛,晴霜太子聽見他說:“你是想跟我說這個麽?”
一言盡,內殿裡驀然傳出一串悲抑慘惻至極的笑聲,笑至最後,聲聲似哭。
晴霜太子“砰”的一聲被他控制的魔霧甩下,滾落在歙人殿中。立時有感寢殿內更加傾湧不穩的魔息,晴霜太子不及起身便又強自出聲道:“魔君陛下……你不能覆滅南武……實則還有一個可能……即是歙人先公主若留有殘魂於世,會因血咒儀式的魂魄契連只能轉生在南武皇室。”
晴霜太子快速道:“她或因魂魄不全,難以被魔君陛下尋得,也因魂魄不全,只能和曾經契連過的魂魄作為雙生子投生於世……但百年、千年、數千年,自會慢慢養全魂魄……等到歙容殿下養全魂魄,魔君陛下應就能尋到她……”
晴霜太子言罷,以為憑羅彥對歙人公主的情深,應能改變心意。但羅彥聽得,殿內湧動的魔息卻並未平複下來。
“是為了讓本君不要覆滅南武麽?”隔著層層拂蕩的垂幔,內殿深處那道幽冷喑啞的男聲仍舊沁寒:“所以來騙我……?所以又想利用容容的魂魄,再叫本君放過這人界南武……百年、千年、數千年?”
“不是……”晴霜太子急聲而凜。
羅彥笑了一聲:“那你所言,何以確信為真?!本君又憑何取信於你?!”
晴霜太子聞言一滯,難言。
終隻得看著他所在緊緊握拳:“雖不知真假……但——”
“雖不知真假……哈哈哈!”羅彥猛然打斷他的話狂笑出聲:“好一個……雖不知真假……”
晴霜太子便聽他的聲音啞到極致,猶如撕裂般銳利:“你們利用完容容!值此三千年後,還想利用本君對容容的情再來保這愚昧不堪、早該滅亡的南武,再三千年嗎?!”
“即便愚昧不堪它也是我們自己的家國……”晴霜太子聽罷他所言,小聲道了一句:“我等隻可想辦法改變它,怎可棄之……任它滅亡?”
“又與本君何乾!!!”殿內魔息霍然一揚,一瞬間壓得人喘不過氣,羅彥的聲音更是寒冽得讓人窒息:“……容容留於我的最後一抹靈識,馬上就要散滅……即便你所言是真,余下的歲月裡我又如何尋出她?!沒有靈識舊念為系,她又如何還是她?此後哪怕尋到她,我亦不知對錯。她也永遠不會再憶起本君……”言罷,慘笑出聲,嘶啞至極。“這是真正的錯過……這是真正的無望……你、懂嗎?”
晴霜太子心下不受控制地一窒,未及出聲,陡然見數道魔霧襲來,一把將他箍住,衝開重重帷慢一直拖到寢殿內室深處。
一張素雅古樸的朱木長榻前。
珠簾拂蕩,羅裙隱見。
晴霜太子忍著頸間劇痛,看見一步外雖老舊卻華貴的內室長榻上,躺著一位身著淺色羅裙、眉目蒼白冰冷的年輕女子。
她雙目緊閉,面上毫無血色,但眉稍眼角仍可窺見生時所有的淡淡溫柔沉靜之色。
她就是歙人公主……?
不知為何,晴霜太子忽然震住。
羅彥倚靠在朱木長榻的榻沿錦柱上,一手緊握妖靈之心,一手箍在晴霜太子頸間:“看見了嗎?這就是本君所愛之人……百年、千年、數千年……南武皇室當真還能還本君一個她嗎?”
指間發顫,羅彥眼中早已通紅:“可她馬上……就要散滅了……一點靈識也不會再留下。之後與我……死生相離……永世相絕……”
眼淚順著臉頰滑落,晴霜太子聽見他對自己說:“你想讓我留下妖靈之心……留下你南武王朝……可誰又能幫我留下她……讓她留在我身邊、永世不離?”
晴霜太子看著他,眼中忽地有些恍然,下瞬忍不住轉目又去看了榻上的女子。
眸中所映,女子身上的衣裙發飾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清晰……
幾乎是本能的,他忍不住伸手撫向了榻上女子平放於榻沿的手。
“你做什麽?!”羅彥眼中得見,勃然大怒。
一把將晴霜太子甩開:“誰準你碰——”
那一瞬間晴霜太子的手未及碰到榻上之人,女子身上卻仍舊突然散出一層瑩白色的光。
在羅彥還未反應過來之前,白色瑩光連帶歙人公主的屍身,瞬間碎散成了流螢點點。
羅彥看在眼中,本能地顫目,眼睜睜地看著流螢包裹起一團淡粉色的靈光從歙人公主屍身位置往上升起。
那是歙人公主生前的最後一抹靈識。
知道時限已至,知道再難留存,知道今日便是永絕……羅彥看著那團粉色靈光整顆心撕裂般絞在了一起。
容容……
下一瞬便見靈光驟然炙亮——
然後徑直飛入了晴霜太子額心靈台正中。
……
三千年時間,我若無法讓她的靈識余念見到她的魂魄,合為一體……
……
羅彥猛然傻了一樣看著面前的晴霜太子。
腦海中一刹那間閃過了無數畫面,晴霜太子恍然中好似意識到了什麽。也有點懵。
下瞬略略回神,與面前之魔四目相對。
箍在人界太子頸間的手微微抖簌了一下,蜷指松開。絳色長衣之魔看著面前的凡人,瞳孔微縮,又瞠開。“容……容……?”
頸間余痛仍在,晴霜太子下意識地伸手揉過自己頸間。與此同時腦海中又掠過了幾組畫面,無不與面前之魔相關。
不覺間抬起頭,晴霜太子看著他張了張嘴,出口間喚出一句:“彥哥哥……”喚罷,自己便先愣了一下。
羅彥另一隻手中所握的妖靈之心悄無聲息地滾落到了地上,看著他。聲息皆靜,忘了呼吸。
晴霜太子被他的神情懾住,下意識地想說什麽:“我……”未及言出。
魔君羅彥一把將面前之人嵌入了懷中。
十指發抖,周身皆顫,抱得極緊。
猛然如此貼附無隙,晴霜太子被他緊緊箍在胸前,耳側傳來狂烈無比的心跳聲,一聲又一聲……震得腦中控制不住地發懵。
下一刻,灼熱滾燙的氣息撲面而來。
“容容。”面前之魔一手插入他腦後發間,一手抱緊他,低下頭來傾身即吻。
腦中頓時一片空白渾噩,呼吸不繼,晴霜太子被面前之魔親得胸口悶痛,手足無措,直感血肉都要被他揉進身體裡去了……
後知後覺地開始推拒:“魔、魔君陛下……”
面前之魔越吻越深,久久未放……抬頭來滿目通紅地看著他:“是你。”
晴霜太子本能地心悸,指尖發顫。不知是因他的聲音、他的眼神,還是他過於炙熱的吻。
羅彥複又低頭吻他,語聲纏綿入骨:“是你……我的容容。”
整個頭皮慢慢炸裂起來,晴霜太子沒敢太用力在他懷裡掙扎,隻一顆心惶亂惴惴不已:“會、會不會有什麽誤會……會不會哪裡弄錯了……魔、魔君陛下……”
羅彥心疼地伸手撫他頸間此前被自己箍出來的血痕:“是因為我弄疼了你嗎?所以在怪我?”手指過處,洇血的紅痕立時消散無蹤。“所以不肯立時與我相認?”
羅彥抖著手再度將他抱入懷中,緊緊埋首於他頸側:“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好……容容你別生氣……我再也不會這樣了……”窸窸窣窣地親吻著面前之人的耳畔,他軟聲呢喃:“你……再叫我一聲彥哥哥,好麽?”
怔忡遲疑,晴霜太子看著面前之魔,有一瞬間的緊繃、無措和難以適應。
久久,看著他的眼神,晴霜太子終是下意識地小聲喚了一句。“彥……哥哥……”
回答他的,是一陣天旋地轉。
晴霜太子被他環腰一扣,轉身即入了身後錦榻。
腦中尚懵震,面前之魔已覆了過來。晴霜太子徹底呆住。
直到躺在珠簾晃曳的朱木錦榻上,被動地承受著魔君羅彥,晴霜太子目中都是懵的。
久久,才從越發急促的呼吸裡找到了自己的聲音:“這樣的話……你是不是、就可以放過南武?”喘息聲重,晴霜太子透過汗濕的眼睫啞著聲問。
羅彥俯看著他,滿目都是瀲灩情柔:“你既是南武太子……我又怎可能再危害南武?”他複又輕吻他的唇,滿目深情地與他喃語:“魔界日後必然只會守之護之,絕不會再危及南武……你且放心。”
晴霜太子聽罷,到底松了一口氣。
下瞬便聞身上之人又道:“此回你是男子之身,我是否可以、肆意一些?”
晴霜太子聞言一瞬間漲紅了臉。
下瞬心悸之余,不得不感受到身上之人壓抑千年的情絲和思之欲狂的想念。
未久,氣息不穩地轉過頭,忍不住小聲道出:“……輕、輕一點。”
“……好。”魔君羅彥語聲喑啞地應聲,隨即抱緊他,深深一吻。
歙人殿外。
候之已久準備入殿搶奪妖靈之心的幾人被孤塵仙君伸手攔了下來。“此間事了……我等且先退離吧。”
裴焱不明其義,詳細問聲:“殿內發生了何事?”他知道洛寒州耳力遠勝常人,驚疑道:“難道晴霜太子已經說服了魔君?”
“還是說……”一側晴琬公主眼眶一紅:“太子哥哥已為我南武犧牲了……?”
孤塵仙君:“……”
也並非不對。
眾人正驚惑,下一瞬,腳底盡皆耀起了眩目的金光。神侍天祁的聲音隨之響起:“萬物入魔已止,六界禍亂已平,本屆學院終測於此刻結束,現傳召諸位一齊回往學院。”
裴焱、鬼王、晴琬公主幾人聽罷都一愣。伊呂回轉頭來看著傳送陣中的鬼域之主微微笑了笑:“恭送吾主。”
鬼王心下已有了些許猜測,轉目看了一眼歙人殿內。
下瞬轉頭來回望伊呂,頷首以應,語聲溫斂:“伊呂保重,再會。”
伊呂躬身一揖,隨後又道:“魔界少君之事,旋歌或應尋到他致歉一回……因當時之際,少君確實未曾加害伊呂,反有助之。”
鬼王聽罷微愣了一下,而後點頭:“好。”
晴琬公主驚疑不安地看向歙人殿,未及開口說什麽,幾人身影已消失在金光流轉的傳送陣中。
殿內。
晴霜太子有感身下耀起的傳送陣金光,面色大驚。若以此種方式被傳送到學院眾人面前,那他南武太子的臉還要不要了?
身上之魔隨即溫柔地安撫他道:“不必擔心。”手指撫過,他周身衣物已穿戴齊整,唯有一處仍敞開並容留著他人之物……
晴霜太子仍在他懷中受著,氣息抖動無以為忤:“你……”
羅彥最後深吻他一記,終於退出。“等我來找你。”
有感身下衣物終於也穿回,晴霜太子一面調整呼吸一面轉頭看掉落於地的妖靈之心。“那妖靈之心……”
“我自會好好護之,不會讓它危及南武。”喑啞著聲音在他唇上輕吻,羅彥同時低聲道:“只不過容容現在雖是男子之身,但為免再生為女,南武男尊女卑的舊製你我仍需致力於改了。”
晴霜太子亦有此意,便不含糊地點了頭:“嗯。”
“原已求死,未思後路,以致形跡敗露,上神必將與我懲戒追責。若我來遲,你需等我。”
晴霜太子腦海裡複雜了一瞬,回看他一眼,“嗯”了一聲。
找不到歙人先公主的魂魄便叫萬物入魔、南武覆滅、同歸於盡……現在輪到本太子,要是敢不等你,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
遂應聲:“我等你……”
羅彥複又親了他一口,目送他消失在金光流轉的傳送陣中。
作者有話要說: 肆意=粗暴
PS:下章回歸主線了~終測副本終於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