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捏妖靈之心的那隻手微微一抖, 不知是被刺激還是激怒,羅彥停下手中動作,看向了藍衣之妖。
“你說什麽?”
裴焱的聲音緊了一下, 而後輕聲道:“你肯定獲悉了南武的血咒之法,以為當年歙人公主是代替她皇兄而死, 所以今時今日才……”
“難道不是嗎?”
裴焱頓住。艱難咽聲:“是……但是——”
“可知我最初獲悉血咒之法……”看見面前之妖應聲,羅彥當即笑了一下, 而後聲聲隱惻:“知曉容容竟是代替她那個無能又卑劣的皇兄而死, 我心中感受是何嗎?”
裴焱強忍一瞬, 沒打斷他。
“當時他是人界南武太子……而我是魔界最不受重視的二皇子……倘若殺他, 父君竟道保不住我。”羅彥笑了笑, 低頭看手中的妖靈之心:“可是我不能死……容容是凡人……應能輪回……我還沒有找到她的魂魄。”
“但我不過是魔界二皇子, 生母是凡人, 魔力最虛微,在父君面前也最不得寵……所以我到鬼域去尋, 鬼域攔我;冥淵去尋,冥淵碰壁……”
“為了能給容容報仇,更為了能在六界各地找回容容的魂魄, 我開始處心積慮地籌謀我原來根本不屑於的魔君之位……”羅彥抬頭看向裴焱和白衣仙人,眼神悠然卻冷極:“仙魔大戰, 有意遲援,看著大哥戰死。萬魔城一戰, 將所中血魔咒移種到三弟、四弟體內,讓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於魔宮消失, 永生被困萬魔城……”
裴焱聽到這裡不由一震,滿目都是驚冷寒懾。
他說的難道是——
“為了坐上魔君之位,為了一統魔界增強魔境威勢, 三千年來我將於我有利的女魔都娶入魔宮封為魔後……連親生手足都一一殘害……”他的臉上猶帶著捏碎欲魔心頭骨時所濺的血肉,看起來噬血又殘忍,可語氣偏偏那麽溫柔:“為的就是能在六界各地暢行無阻地尋回容容的魂魄。”
輕頓一瞬,他的語氣刹那間又如冰冷:“但三千年……無果。”
裴焱當即凜聲:“所以你現在就要覆滅南武了嗎?”
“南武難道……”輕輕笑了一聲,他厲聲道:“不該覆滅嗎?!”
裴焱看見羅彥的手一下子又捏緊了手中妖靈之心。
“血咒移命,尊男卑女!將女子、公主的命視為螻蟻草芥……三千年前竟讓容容代替那一個貪生怕死、卑劣至極的南武太子去死!”眸映幽光,羅彥眼中沉澱三千年的愛與恨、求不得,讓人無法忽視:“若不為尋找容容的魂魄,南武我豈會留它到今日?!”
裴焱心下已非常明晰:“你怕身為魔君覆滅南武惹來上神懲戒,所以遲遲沒有動手,隻為能繼續找回歙人公主的魂魄……此次借欲魔心的手讓萬物入魔是因……”裴焱想到了此前他與欲魔心提到的時間:“是因時限愈近……你越來越確定自己已經找不到歙人公主的魂魄……”
羅彥聞聲,眸中一黯:“我用魔界之寶寒靈珠保存著容容的肉身和她生前最後一點靈識……以三千年為限,靈識無歸,身散靈滅。”抬頭看裴焱一眼,羅彥輕笑:“三千年時間,我若無法讓她的靈識余念見到她的魂魄,合為一體……屆時肉身湮滅靈識潰散……我與她便再無羈絆。”
“她永遠不可能再想起三千年前與我的情……無論生死,六界生靈萬千中我也再無辦法認出她……從今往後……生死不識……一生陌路……我與她從此永生相錯於繁華三千中,不知對錯,永世離分,再無所謂的‘重聚那一日’。”
裴焱看著他,心也禁不住跟著他的話揪了一下,下意識的反應,是緊緊握住了身旁洛寒州的手。
白衣仙人順目而望,便也回握住了他。
“我知道你已心如死灰……隻欲叫整個南武為當年的歙人公主陪葬。”語聲輕寂沉緩,裴焱慢慢道了這一句,而後驟然凝目,緊緊看著羅彥:“但若你一心想要覆滅的南武,是歙人公主哪怕不惜自己的性命也要守護的……接受血咒儀式成為血替代替太子皇兄而死,也是歙人公主自願的呢?”
羅彥倏地獰目,冷冷擲聲:“不可能。”
裴焱回憶起他與洛寒州跟隨晴琬公主、晴霜太子去到南武皇宮地牢中所見,忍不住歎了口氣:“可事實就是如此。”
……
數日前禦書房中,南武皇帝看著裴焱:“看來妖君不光對我‘南武傳統’已有些許片面了解,還有橫加干涉之意。”
裴焱聞言已怒,正欲應聲——
“不是……那樣的。”
晴琬公主隨行於晴霜太子身側,走入禦書房內,看著裴焱與白衣仙人,鎮重道:“無淵殿下與孤塵仙君若不棄,晴琬可帶你們去一個地方。”
裴焱與洛寒州對視一眼,而後跟隨晴琬公主、晴霜太子去了宮牢中。
皇宮地牢內,裴焱幾人立身於暗處,正見其附馬入宮行刺皇帝的那位南武長情公主跪坐在牢房外,滿目心疼地撫著五附馬的臉:“你怎麽那麽傻?聽母妃提及血咒之秘後就想在明樂死後我未及完成血咒儀式前刺殺皇上?”哽咽一瞬,長情公主哭道:“可你知不知我是自願成為皇上的血替……每一任公主都是自願成為皇室血替,代替皇子、太子、皇上去承受傷痛?”
附馬用滿目震驚的眼神看著公主,連帶裴焱二人也一臉震色。
“舉行血咒儀式時……只要我等心中有一絲不願,儀式便不會成功……從始至今,這都是我們身為南武公主,自己做出的選擇……父皇與皇兄從未協迫過我等。”
孤塵仙君聽到此處,憶及了禦書房內那處暗閣中最後所看到的兩列血字。
——承親之重,吾命負罪,五洲一統,天下大同。
原來是這樣。
所以南武皇帝的禦書房才會有那樣一處省心靜室。
陳列著歷代所有因血咒之秘為南武死去的公主……它的存在本身就昭示著血咒之秘並非是南武皇帝、太子一方的意願——否則南武皇室只會極力抹殺公主們的犧牲,而非在禦書房中設下一間靜室,時時鞭策歷任皇帝自省其罪、勵精圖治……一統五洲。
“你覺得不公,覺得不值,覺得歙人公主不該代替那一個貪生怕死、卑劣至極的南武太子去死……”南武上空中,冷夜無風。“可知歙人公主又是怎麽想的?可有覺得不值?”
裴焱看著面前絳色長衣之魔,禁不住沉聲言:“對於南武皇帝、太子而言,讓公主代替自己承受傷害,何嘗不是一種痛苦和負擔?他們無論是選擇的人還是被選擇的人,其實都是在承受。”
羅彥的臉色在冷月下一瞬間極盡蒼白,久久未言。
“只是這真的就是南武的傳統,是他們作為皇室子女守護自己的君主和國家,世世代代傳下來的方法……而願意繼承的人,都選擇了相信。”微頓了一瞬,裴焱道:“相信被選擇的人,也相信自己的犧牲……值得。”
裴焱再看羅彥:“所以此時此刻,魔君陛下應能明白……我們腳下的南武,是包括歙人公主在內的所有南武公主願意犧牲自己的性命來守護的……王位上坐的,正是歙人公主用性命換來平安的太子皇兄的後人……”
看見羅彥眼中越來越盛的不可置信和癲狂,裴焱最後道:“你可能是最愛她的人……可你在踐踏和摧毀她所想要守護的。”
腦海深處,三千年前她對自己說過的話不經意浮現:“每個人都有自己生來的責任,如果有一日我突然離開了你……”
……
羅彥痛苦地往後退:“這不對。”
“是不對。”裴焱看著他:“可是她們沒有找到更好的方法。”
“男卑女尊、女為子命……這必然不對!”語聲淒厲悲愴。
“是!”裴焱毫不猶豫地回答了他:“所有公主都是因自小受南武傳統教授,故而她們會自願,是因她們在男尊女卑的南武長大,受社會風氣影響,才會在潛移默化中認為:這就是自己的使命,這就是她們身為南武公主最大的責任和價值——用性命去保護自己的親人、守護自己的君王、維系國家的穩定。”裴焱又道了一遍:“所以……她們會自願。”
回看了一眼睜目看著自己的羅彥,裴焱語聲一啞,輕聲問他:“可你忍心拂她嗎?”
絳色長衣之魔整個晃了一下,眼眶猛然紅徹。
“固然她們用的方法可能不對,但是歙人公主和所有南武公主一樣,心中想要做的……是守護。”
羅彥捏著妖靈之心的那隻手陡然不停在抖簌。
裴焱能明白他的感受。
自己拚命想要守護的人,卻不惜她自己去守護一樣不知對錯的東西。
若非這個東西,他不會失去此生摯愛……多想要、多想要毀滅這個東西!
可它,偏偏又是心愛之人舍卻性命都想要保護的……
“呵……呵呵……”羅彥連笑數聲後,難以忍受地怒聲長泣:“啊——”通紅的眼眶刹那間被眼淚浸滿,他低下頭來看著手中妖靈之心,也看著腳下的南武皇城……氣、恨、怒、悲。
舍不得,氣不過。
如此憤恨,又如此難過。
“容容……”抑聲輕喚一句,眼淚滾燙落下:“容容……”
像難以紓解的情緒堵在胸口,一點一滴都無法釋放出來。
他茫然又難過地站在夜空中,突然無助地哭了起來:“容容……”
手裡的妖靈之心難以捏碎,也難以放下。
他像個小孩一樣哭得彷徨無措,可悲、又可憐。
只是難過,抑製不住的難過。“容容……”
裴焱看著他,不覺間竟也滿目殤疼。
抬頭來看著裴焱淒聲一笑,下一瞬羅彥即消失在了此處夜空中。
終是舍不得說自己心愛的女子一聲傻,卻也難以原諒這個利用犧牲了她的南武皇朝。
裴焱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面前,心下終是一緊。
白衣仙人當即上前一步:“他會做何?”
“我不知……守護她欲守護的……亦或毀滅此般犧牲利用她的……”慢慢搖頭罷,裴焱茫然而輕聲:“我不知他會如何做……因為若是我,也不知該怎麽做……”
白衣仙人轉目看身側之妖一眼,一隻手握緊了他:“羅彥帶走了妖靈之心,即是還未放棄毀滅南武。”
“嗯。”裴焱點頭:“他還是恨著南武的。”
二人當即向羅彥消失的地方追去,轉瞬到了皇宮。
南武皇宮中,晴霜太子和晴琬公主被鬼王、伊呂領著趕來裴焱與孤塵仙君面前。
晴霜太子聽罷裴焱所言後,即道:“其實血咒儀式還有一樣隱秘,只有南武儲君知曉,我若訴與他,或許會有一線轉機……”
“是何隱秘?”裴焱一愣。
晴霜太子目露遲惴之色,卻未回答,看著面前幾人隻道:“實則無人知曉真假……本太子也無法確保他聽了,就一定能放下當年歙人先公主代祖輩而死一事。”頓了一許,晴霜太子續道:“只是宮中妃嬪女子及城中百姓女兒都頭疼欲裂,臉上魔紋隱現……連帶皇妹都受了影響。”
裴焱這才注意到一側被鬼王陛下緊緊扶在懷中的晴琬公主——臉上痛色難掩,冷汗涔額,蒼白顫瑟。
“故本太子必得一試,無論真假……隻望能更多動搖這位魔界之主……”回目看一眼滿面蒼白虛弱的晴琬公主,晴霜太子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沉凜憂深:“若然魔君羅彥仍不能放下覆滅南武之心……本太子隻得代當年的先祖太子將性命償還與於歙人先公主,以此懇請魔君陛下放過皇妹、母后……也放過南武。”
裴焱聽得,不由對六界學院五年來一直碌碌無為、過分輕佻浪蕩的這一位南武太子刮目相看了一瞬。
看來即便是紈絝浪蕩的人界太子,心中亦有其大義,亦知所重。
“他手中必定還緊緊捏著妖靈之心,否則不會致使城中女子周身魔厲煞氣無法被迅速吸收而如此痛苦,漸趨入魔之態。”伊呂收回看在晴霜太子身上的目光,轉而言道。
鬼王目色凜然,即道:“雖無必勝把握,但若太子殿下與之相談無果,我等必只能卯力一試從他手中奪來妖靈之心。”
奪取瞬間若不慎激怒之,羅彥立時便有可能捏碎妖靈之心……屆時城中女子一齊入魔,南武必定大亂,覆滅危殆。
幾人雖都心知,但還是隻得暗暗點頭。
“在此之前,請殿下保重自身。”
晴霜太子聞言,無聲地點了下頭。
“可知魔君此刻去了哪裡?”鬼王再道。
裴焱:“我等追來雖未能尋到他的魔息,但亦能知道他去了哪裡。”
晴霜太子幾人不由轉目看向了裴焱。
南武皇宮一角。
春草萋萋的青石徑盡頭,一座破敗零落的老舊宮殿殘立於僻靜幽深的夜色中。
幾人看著面前的“歙人殿”,默聲不言。
晴霜太子轉目看了一眼被鬼王陛下扶於身畔的晴琬公主。
對鬼王:“勞煩陛下照看本太子的皇妹了。”
鬼王回看於他,鎮重頷首:“太子殿下可以放心。”
“晴霜謝過。”言罷,即向遠處歙人殿行去。
“太子殿下當真決心隻身犯險?”裴焱看著他的背影:“倘若羅彥遷怒於殿下,我等伺機搶奪妖靈之心之余恐來不及相救……”
晴霜太子背對幾人道:“生為南武皇室子,數千年來我等因血咒之秘已然受益如此之多,如今該要償罪,想來也是責無旁貸。”言罷,便無遲疑地向夜色裡幽靜森寒的歙人殿行去。
“太子哥哥……”晴琬公主伏在鬼王身側,此刻抬頭來虛弱地喚了他一聲。
裴焱突然有點看不明白,這位南武晴霜太子是一直那麽浪蕩無能,還是重壓之下不得以浪蕩隨肆……以承難承之重?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就收個尾了(捂臉.jpg)保證從這個副本裡跳出去回到主線了!
我要犧牲這個人界太子了,為他默哀一秒
但隨著他的犧牲這個事件就徹底過去了!終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