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九百年前。
血魔主佔據萬魔城與墟天魔境相抗。
傳聞此魔強大無比且修習了血噬魔功,其血噬魔功最可怕的一點就是能在別人身上種下血魔咒,血魔咒無解,一旦種下待到十日後咒印長成溶入血脈,中咒者便永不能離開咒印主人百丈遠,只能受咒印束縛被困於其百丈之內被其噬血,用以助長魔功。
時墟天魔境二皇子羅彥正傾全部心力推行魔界一統,故主動請纓來收降此魔。
卻不想血魔主有魔皇戒為助,羅彥不敵,反被其所傷,並於萬魔城外與之僵持。
後仙魔大戰,魔界大皇子戰死,二皇子羅彥被魔君召回。
緊隨之羅蒼和弟弟羅淮莫明出現在了萬魔城中,成了血魔主魔血之源。
此後五百年,羅蒼與弟弟強忍噬血之痛,一度在血魔主面前受盡苦楚,生不如死。
直到五百年後羅蒼偷習血噬魔功進而悟出噬元魔功與血魔主一戰。
雨夜。
奔逃,濺血,戰栗,發抖。
原本並未把羅蒼放在眼裡的血魔主只派了十數位魔侍來處理這從來只會匍匐於自己腳下為弟弟求情的墟天魔境三皇子。
萬魔城中雨越下越大,一批又一批的魔侍去而不返,最後是那個衣衫襤褸、滿目幽煞、渾身血與水的魔三皇子牽著弟弟自己走進了血魔殿。
因是兄弟二人分攤一枚血魔咒,所以他們離不了自己兩百丈,跑得越遠,魔血越痛苦。血魔主心知。
看著那魔血最為精純的兩個血源認命地走回自己面前,血魔主滿臉都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張狂邪戾。
直到他察覺近身之魔體內魔元有多強盛。
一夜之間,那個只能匍匐在自己腳下的墟天魔境之魔竟使自己的魔元強盛了十倍不止……他竟在自己血噬魔功之上領悟出了更加令人戰栗的噬元魔功!
血魔主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內元一點點被對方噬去。
羅蒼抓著自己,就算被自己連擊十數掌也未放手,他口中血湧,卻滿臉嗜血瘋狂。
“若不殺你!我們兄弟二人又能走到哪裡去?!”
他是抱著必死之心來的!要麽吞噬自己活下去,要麽直接和弟弟一起死在他手中!
察覺之時已晚,血魔主終是顫栗著在他面前倒了下去,滿目狂暴凜冽的驚悔。
羅蒼吞噬了他的內元還有記憶,滿身滿臉都是血,混混噩噩、搖搖晃晃地站在血魔殿朱岩鋪就的大殿上,好半晌不能回神。
受傷滾落在角落裡的羅淮掙扎著爬起,睜大眼看著倒在殿中的血魔主,眼中驚瞠、狂喜,急步衝到羅蒼面前,笑出了眼淚,哭著將他一把抱住。“哥……哥!你做到了!!你真的做到了!!我們……我們得救了!血魔主死了!我們可以離開這裡了!我們可以回家了!!我們可以回墟天魔境了——”
仿佛此刻才從驟然竄入腦中的紛蕪記憶裡尋回了自己,羅蒼被血瀝渥的手忽是急劇顫抖起來,猛然一把按住了弟弟的肩,不能承受地向後退了一步,眼中倏忽間浸滿血絲。
滿目驚茫地看著面前的弟弟,他撥了撥唇,卻發不出聲音。
眼淚肆流不盡,羅淮抱著他喜極而泣,劫後余生一樣。
羅蒼卻是搖晃了下頭,滿目渾噩地閉目又睜目,然後慢慢伸手推開他,站立不穩地轉過身,走近倒地的血魔主,將他手上一枚鑲嵌著血紅色玉石的戒指拔了下來,戴在了自己手上。
然後他走回弟弟身邊,將自己口中湧出的血喂了一口給他:“小淮……喝下我的血,這樣在萬魔城中你的力量就不會受壓製……”
弟弟仍舊激動狂喜,但本能地順著他喝下了口中之血,同時不明所以地問他:“什麽力量不會被壓製?哥你在說什麽?萬魔城中有壓製我們力量的東西嗎?為什麽喝了你的血就不會被壓製?而且我們不是馬上就能回家了嗎?在這裡受不受壓製又有什麽關系?等到回了墟天魔境見到父君和二哥……”
羅蒼驀然慘聲,打斷了他:“……是二哥。”
羅淮愣目:“什麽?”
“我們中血魔咒……被困在萬魔城、困在血魔主左右……是二哥……是羅彥所為。”
瞳孔驟然一縮,羅淮呆呆地看著他,半晌後,隻又問了一遍:“……什麽?”
羅蒼伸著瀝血的手,一把將弟弟擁緊在懷,全身控制不住地發抖,聲音嘶啞,一字一頓:“沒有家了……回不去了……只要羅彥還在墟天魔境……那裡就已經不是我們的家了……”
他從血魔主的記憶裡知道了——血魔咒無解,但是可以轉移至他人體內,只是轉移之人,必得是中咒者的血脈至親。
而羅彥,受血魔主手上的魔皇戒壓製,被血魔主打傷,五百年前中了血魔主所種的血魔咒。
“還記得二哥被父君召回後……”羅蒼十指一點一點握緊,雙目通紅:“來虛魔宮中探望我們嗎……?”
彼時魔宮之中,母妃早逝的魔三皇子牽著魔四皇子出來迎了向來拂照他們的二皇兄,被他和聲詢道:“三弟可是答應了自己母妃,要好好護著四弟?”
時為年的羅蒼鎮重而又誠摯地回與了羅彥:“嗯,這是母妃最後一次上仙魔戰場前留予羅蒼的遺命。”
他柔和地點了點頭:“那二哥傳授你們一個術法,三弟習得便更好地護著四弟吧。”他問羅蒼:“學麽?”
魔三皇子不疑有他地應了自己的二哥:“學!”又道:“多謝二哥。”
羅彥笑看面前兩魔,眸光柔旭:“你們既是同父同母的至親兄弟,想是不願意分開,二哥就一起傳授給你們吧。”
那一刻羅蒼曾有片刻的恍然,覺得面前之魔笑容雖柔和,卻莫明覺得有點冷……隻道是錯覺。
此時此刻再回想,他以血脈之法“傳授給自己二人咒術”後,回轉身離開虛魔宮的那個淺笑,分明是嘲弄。
“羅彥——”萬魔城血魔殿中,羅蒼嘶聲喊出這個名字,咬牙又湧出了血。
突然痛恨,茫然,不知前路。
兄弟二人頃刻間眼眶都紅,不覺已淚流滿面。
“為什麽……為什麽二哥……要這樣……?”羅淮閉目、咬牙、顫聲,無望又絕望地抱緊自己唯剩的至親哥哥。
墟天魔境——那一個五百年來一心想要逃離回去的地方,突然變得那樣憎惡、陌生。
他們沒有歸處了。
大哥戰死,這五百年來墟天魔境早已成為羅彥的地盤。他們再也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除非他們能鬥得過二哥。
“啊——”羅淮痛徹又憤恨地閉緊雙目,咬牙嘶聲而泣。這五百年來所受的苦痛,沒有這一刻來得撕心刺骨。
“哥……我們沒有家了,我只有你了。”
羅蒼臉上血和淚混在一起,單手將他牢牢抱緊。“嗯……我保護你,還有我會保護你。哥哥永遠記得母妃的遺命,會一輩子護著你。”
此後萬魔城易主,羅蒼成為新任萬魔城之主。
此城是千萬年前妖王天雪與魔君羅桑大戰殞身之地,血魔主之所以佔據此城不肯相讓,只因為他在魔城底下的萬魔塚裡發現了二人遺物——魔皇戒和妖刀萬劫,他撿起了魔皇戒戴在手上,卻拔不出雪蛟大妖天雪的上古妖刀。
“如果我能拔出妖刀,我們就能鬥得過羅彥。”羅蒼輕輕指著墟天魔境的方向告訴羅淮:“到那時,魔宮裡沒有羅彥……墟天魔境還會是我們的家。”
羅淮震目:“哥……你是想找羅彥報仇嗎?”
“你不想嗎?”羅蒼眸光幽炙地看著羅淮:“他知道我們在這裡,這五百年他一定一直盯著萬魔城的動靜,一旦知道萬魔城易主,新的主人是我們,他一定會來斬草除根。”
伸手抱了抱自己的弟弟,羅蒼冷抑著聲音寒沉道:“哥哥以前是從血魔主手中保護你,以後得從羅彥手中的墟天魔境下保護你……我不能弱,我還得更強。”
“哥……?”羅淮怔怔地仰頭看他。
“哥哥不能弱,哥哥還得更強。”羅蒼隻又重複了一遍。咬牙而憎聲:“否則我怎能從羅彥手中保護好你?如果對手是他,我必須得變得更強!”
此後百年,羅蒼在魔皇戒加持下繼續不停增強自己,每隔十年就抓些城中跋扈之流、入城來擾的強者亦或有意違抗他二人的魔來噬元強己。
羅淮始終記得他第一次噬盡魔侍魔元後一幅完全不認得自己的模樣,數次開口勸阻。
“你相信哥哥,哥哥能控制自己,我們需要噬元魔功,羅彥不死,我們就必須比他更強,否則如何能安?!”
“可是你有時言行會變得不像自己,我真的害怕……”羅淮抓住哥哥的手道:“哥,就算是為了讓我安心,收手吧?不要再做噬元之事了,你已經很強了。”
“可我仍不能拔出妖刀。”羅蒼雙目錚然:“所以還不夠!”
羅淮終是怒了:“你這樣下去很快就變得不是我哥了!拔出妖刀又如何?!你不認得我,還會護我嗎?!到底是為了變強還是為了保護我?!”
“當然是為了保護你!否則我何以如此拚命練功?!”
“但是你練此陰損之功怎可能毫無後患,你若……你若……我怎麽辦?”
“不會的,不會的,等到哥哥拔出妖刀,有絕對的能為護住你,哥哥就收手。”羅蒼拉著弟弟柔聲道:“若不能護住你,哥哥有何顏面去見已逝母妃……”
羅淮抓著他的手臂,悶聲無力道:“早在血魔主之時我便想過,就是我兄弟二人一起死在他手裡又能如何?大不了就是一死罷了。”
羅蒼扣著弟弟,語聲卻怫然一錚:“大不了一死罷了……?我如此費盡心機讓你活下去,讓你安然無虞,你卻把生死看得如此之淡……那我這麽多年來所做的努力有何意義?!又算什麽?!”
“可是我不想失去你!”羅淮亦是錚聲,直直看著他道:“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我,我一直也沒閑著,我也不弱。所以你可以收手的!哥,收手吧!只要我們兄弟在一起,生則生,死則死,如此我就什麽也不怕……”他一把抱住羅蒼,喑啞道:“但我真的怕你吞噬了太多人的記憶分不清自己是誰……我怕你忘了我、再也認不出我……我最怕是連你也離開我。”
羅蒼回抱住他:“哥哥不會忘了你的,就算是你忘了哥哥,哥哥也不會忘了你,更不會離開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你,你不要懷疑哥哥,我已經能撼動妖刀了,只差一點點就可以拔出它,我答應你拔出妖刀之後,我再也不用噬元魔功……”
羅淮終只能伏在他身上,抑聲低語:“哥,你知不知道……人生在世,我最想要的不過是及時行樂而已……到那時,我們不必再懼怕羅彥,就……”
羅蒼握緊雙拳獰憎道:“就殺上墟天魔境除去羅彥!永除後患!”
“不……”羅淮卻是搖頭:“到那個時候……誰也奈何不了我們……我們就一起在六界闖蕩吧,隻我兄弟二人……看奇聞異事,聽六界雜談,閱盡天下美女,吃盡世間美味,做最瀟灑的人,過最快活的日子。”
“既然父君已經不再尋找我們,那就忘了墟天魔境。”羅淮凝目在兄長身上,語聲溫柔且隨意,輕言道:“不去尋羅彥相鬥,也不去爭權奪利了……我們隻做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哥,你說呢?”
羅蒼看著弟弟眼中所流露出的真實向往和怡悅,一瞬間神色也溫柔下來,伸手輕撫他的發道:“好……哥哥最喜歡看你高興的樣子。只要有我在一旁護著你,你就盡情做自己喜歡的事吧。我會像母妃說的那樣,永遠護著你。”
只是一日,羅蒼醒來,腦中一片混沌。
他下榻、穿衣,習慣性地走在血魔殿中,卻不知身處何地、自己是誰。
腦海中有無數人的記憶在混淆閃過,他閉目,喘息,一而再地壓製住自己顫栗的手腳。
這時,一道淡青色身影忽然迎面走來,那人看著他問:“哥,來切磋嗎?”面上是十分溫朗隨和的笑容。
他本能地順著他點頭。
之後交手,他魔功混亂,全無章法,竟有些不能招架。
腦中便有一念閃過:這些都不是自己的功法,自己還有一個最強的功法,可以叫他領教。
下瞬沒什麽猶豫地伸手一掌將他吸附到了掌下。
面前的人猛然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丹田牢牢貼附在自己掌中。
源源不斷的魔元之力猛地湧入自己體內,同時大段大段親近又熟悉的記憶開始竄入腦海。
他猛然驚醒了過來。
“小……淮……?”看著仍在被自己不斷噬元的弟弟,他呆了,瘋了。
不顧一切地想抽回掌。
但是不行。
魔元未及噬盡,他的噬元魔功竟不能收回。
胸口急劇地起伏,眼中瞬間被血絲浸滿,大口大口的血因為強行逆元被魔功反噬而湧出。
“啊——”
最後口耳鼻都在湧血。
他終能抽回掌。
看著面前的人闔目倒下,聽見他的余念在自己腦中響起。
“早就和你說了……不要再練它了……為什麽不聽呢?”
“我們不是約好在六界闖蕩……看奇聞異事,聽六界雜談,閱盡天下美女,吃盡世間美味,做最瀟灑的人,過最快活的日子了麽?可惜終未能等到……哥,你說等你拔出妖刀,就陪我去……我就一直在等你。”
“哥,其實我不怕死,也不怕危險……只要我們兄弟在一起開開心心地活……有幾日過幾日……有一天開心一天……我就很滿足。哥……你別難過,我不怪你。”
混雜顛亂的余思,在他腦中循環往複,響起湮滅,字字噬心。
他看著地上的人,發不出一點聲音。
“其實這樣也好……我們兄弟二人也算永遠在一起了。”
“哥……你真的很強了……現在的你,一定能拔出妖刀了。”
語聲刹時變得溫柔,羅淮的聲音最後響起在他腦中:
“從我出生起,你就聽從母妃的吩咐一直護著我……其實早已夠了。從今以後……哥,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報仇也好,爭權也好,只要是你想做的。”
腦海中那道聲音越發溫柔,他輕喃道:“你想讓我過得開心,我也想看哥你過得肆意高興。只要你高興,我亦很開心。之前不想讓你去報仇,只是因為,怕你鬥不過二哥,怕你受傷。但我知道,現在的你,魔界定已無人能敵,羅彥已經不是你的對手了,所以……去做你自己……最想做的事吧。”
“哈……哈哈……”羅蒼慢慢於他身側跪下,抱緊地上失元混沌之人,一瞬間不能自已,連連慘笑出聲,聲音嘶啞泣血。
我最想做的事,真的只是護你。
萬魔塚中,羅蒼看著幾步外行屍走肉一樣渾噩的傻子,伸手拔出妖刀,猛然大笑至哭:“為了變強……為了將你拔出……我……”眼淚湧出、滾落。
拔下魔皇戒擲入棺中的同時,他將妖刀“鏘——”的一聲重又插了回去,嘶聲泣道:“我……悔了。”
之後遍尋古法,日夜參悟,終於知道了如何能讓弟弟恢復回原來的模樣。
除非魔元功力突破自己的承受之限。
唯有如此,已經被他吞噬的內元和記憶才有可能爆體而出,回到原來的主人體內。
他攬著懷中無知無識的弟弟,自那日之後,終於重又笑了一聲,啞聲喃喃:“哥哥有辦法了……哥哥會把你的都還給你……會讓你恢復成原來的樣子……一定會的。”
此後不顧一切地噬元、練功。
只是所修噬元魔功一旦臨近魔體承受之限,魔魂便難承受,必會受損……他就會瘋。
害怕自己瘋魔之後誤傷了他,羅蒼坐在血魔殿正中的寬椅中,看著那道癡傻渾噩的青色身影背對自己、慢慢走出了血魔殿,走出了他的視線。
扶在椅側的手一度握入椅木中,他眼中慢慢有些模糊,便如心口走離了一塊最細嫩緊貼的血肉,疼得他顫栗、混噩。從此目中一片昏茫,再也看不清前路。
他從血魔咒中參悟出了血咒之法,通過認主於他的最強法器將傷害轉嫁到了自己身上。
所以不用害怕弟弟受傷,所有於內元、性命有憂的傷害都會通過魔皇戒轉移到自己身上……
他只是暫時離開自己而已,他只是不能再留在自己身邊。
眼中有什麽慢慢流淌下來,羅蒼看著空蕩蕩的大殿、殿中血色朱岩、朱岩上鋪滿的自己早已逶迤於地的長發,無聲喃了一句:“不要緊……不要緊……就算以後……哥哥不在了……膽敢施加於你身上的傷害,也會轉移到魔皇戒下一個主人身上……亦或魔皇戒之上……無人能傷你……無人能,傷你。”
他喃罷便抬頭看向了血魔殿大門之外……那裡空空落落,早已不見那道青影。
他目色一恍,兀地茫然起來:“小淮……小淮……你走了多久了?哥哥已經想你了……”
後來一日日練功。一日日瘋魔。
記不得自己要做什麽,記不得自己做了什麽,隻記得他應該要練功。練到死,練到無法再練。
萬魔塚中隻憑著本能不顧一切去保護那一個傻子,是因為早已忘記,只要魔皇戒在,世間便無人能傷他。
也因為深刻於心、早已化成了本能的一點余念:護你從不止於母妃的吩咐,亦是哥哥平生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