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面前已然正襟危立的兩人, 陸季疵仍是一臉難以言喻的表情。
“師侄此來是想問……神侍曾言有一封羅浮山寄來與師叔的書信……”他目色仍瞠,頗有些恍然地說完:“不便轉交,隻待師叔回來去取……師侄是想問師叔可有拿到?”“
裴焱努力面無表情:“拿到了。”
“那、那敢問師叔信中說的什麽?”陸季疵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像尋常一樣:“羅浮山可有什麽要緊事……?”
並排而立的妖仙二人眼神都飄了一下。
裴焱:“……不知道。”
陸季疵、君懷遠二人愣:“怎會不知道?師叔還未及展開看信嗎?”
被你們說對了, 就是還沒展開看信……因為孤塵仙君的仙身裡寄宿著我的靈識,那紙靈鶴不認!
裴焱誠實地點頭。
君懷遠忍不住多問了一句:“那師叔為何還不展開看信?”
裴焱正想著怎麽編, 一旁孤塵仙君沉聲開口:“不展開自有不展開之因由,無需你二人再多言, 那信是白鶴送來, 雖重要但不緊急, 待我二人看罷若有必要, 自會訴與你等要緊事。”
陸季疵、君懷遠聞聲便應:“是, 師……”嗯?
二人愣愣地轉目看向白衣仙人身側的藍衣之妖。
是因為跟師叔呆久了嗎?無淵殿下連神態、語氣都越來越像小師叔了, 而且這言行之態……分明已經代入為自己二人的長輩了…………
君懷遠和陸季疵猶豫一瞬, 向著藍衣之妖揖首道:“是……師嬸。”
裴焱:“……”
師嬸是什麽鬼?!就算你們不知道孤塵仙君的真身也別喊得這麽早啊!這樣之後等我正名你們還改得了口嗎?
結果下一秒孤塵仙君用著他的妖身直接應了:“嗯。”
裴焱看著微微偏轉過頭看向一旁、耳頸間微染緋色的孤塵仙君:“……”
行吧,老婆你開心就好。
隨後茗、洛書二仙君跟隨他們身後一道回往天境院。
桃林野徑, 一行四人恰遇從神之境界被天祁送出來的闇炎君無厭。
黑蛟大妖迎面向著行於前面的藍衣之妖與白衣仙人看來,嘴角始終勾著一抹若有若無的淺笑。
“淵兒。”裴焱聽見他喚了一聲,差點下意識就回頭了, 幸虧霍然驚醒,梗住了自己的脖子!
與他相反, 孤塵仙君聽聞喚聲就冷冷轉目向那淫蛟看……應該是瞪了過去。
裴焱:老婆反應真快!演技真好!
黑衣之妖看見瞪目而來之人眼中毫不掩飾的憎惡、殺意,輕笑了一聲:“淵兒真是怎樣都美。”
這下連裴焱都感覺到身旁藍衣之妖身上的殺意了, 忙伸手一把拉住他,牽了就往天境院回:“不氣不氣, 下次我們再閹了他!”
閹、閹了他?
君懷遠和陸季疵同時愣了一下:他們應該沒有聽錯吧???
黑衣之妖微挑了一下眉,神色波瀾不興,眼中笑意幽深而瀲灩, 卻似更明顯了一分。
他複又一勾唇,看了一眼身旁仍未退下的神侍天祁,轉身隻向自己寢院回了。
腦中一閃而過片刻前之景。
神之境界內。
上神於他轉身離開前慢慢開口喚住了他。“妖界·無厭……介於你近日悉心傳授安撫柴柴之行,本上神賜你一道縛魂絲吧。”
黑蛟大妖聞言微勾起唇,眼中幽亮之色一閃而過:“可縛他人生魂將其纏鎖拔出以殺、魂飛魄散不留後患的‘縛魂絲’?”
上神:“……”
“不是,附著於你靈海之內,可於三魂七魄灰飛煙滅的瀕死之際挽回一縷殘魂的縛魂絲。”
黑蛟大妖眸色幽然,語聲和緩地輕笑了一聲:“原是救人而非殺人之物。”
上神應聲:“如若瀕臨散滅,可救你也可救旁人……全看你一念。”
黑蛟大妖點了點頭,語聲似笑非笑:“看來無厭日後有生死之劫,往後行事還須更為審慎才是……多謝上神告誡了。”
上神:“……”
在神侍天祁注目下出了神之境界又回了玄境院,一身黑甲長衣之妖入得院中中居設下結界,便點了下手中須彌戒。
再入戒中瓊樓內,得見坐榻上正犯懶的人,黑衣之妖笑著近身,立身榻前伸手勾起了那人下顎。
“歡兒覺得大哥醜?”
流風君無歡打著哈欠回看了面前這雙涼薄又懾人的暗金色雙眸。“人身不醜,原身醜。”
無厭笑著湊近他:“因為沒有毛?”
無歡把下巴從他手中撇開,軟著身子往坐榻上一倚,九條尾巴百無聊賴地聳動著:“對,還因為太凶。”
無厭挑了下眉。便掠過了這個話題:“今日再去到上神那裡安撫那靈獸……”
無歡打斷了他:“難怪身上一股若有若無的狗味。”
無厭抱起他一個旋身,自己倚身於錦榻上,讓他倚躺於懷。“大哥此次可未再摸它。”
“嗯……手上無狗味,便不與你計較。”說著便變化回了一隻體態纖勻的雪白狐狸,兩隻前爪抵上了身後之妖的臉:“第一次見大哥真身時我可嚇得不輕,還以為大哥要吃了我。”
“哈哈。”無厭肆笑一聲,素來陰鷙幽沉的暗金色眸頗有些熠亮。“這麽可愛的小東西,大哥哪裡舍得吃?”
說著便轉頭含住了它一隻小爪子。
“啊,毛濕了!”白狐狸嫌惡地用另一隻爪子大力去推他的臉。便見細膩的人臉之上,黑色的蛟鱗一閃而逝,它從肉墊裡彈出來的細瘦爪尖根本傷不了他一分。無歡推了幾下推不動,有感面前之妖伸舌舔了一下自己爪上的肉墊,全身的毛都炸了起來。
“嗚~”九尾白狐看著他的眼神倏然變了味,眼尾泛著紅,它單爪踩在無厭臉上,俯視著面前眉眼冷厲森然、隻於無形中流露出一絲寵溺的黑蛟大妖,突然俯下身來舔了一下無厭額心漆黑如夜的火焰額紋。
黑蛟大妖並未留意它獸瞳之中閃過的意味,隻伸手更為怡然地撫上了它全身因炸起而越加蓬松的雪白狐毛。
南居之內,裴焱又拉著身畔藍衣美人在榻前親親我我,正摟著他上下其手,便覺腦中一恍。
下一刻眼前之景倏然一變,改為自己被白衣仙人箍在懷中,腰後還有他的手緊按在自己尾骨上……兩人一副欲往榻上倒還未能的姿勢。
裴焱愣了一下,便見面前仙人唇角微微揚起一笑,就著這個姿勢繼續將自己壓入了榻間。
孤塵仙君聲幽而近:“繼續?”
裴焱猛然醒神,動作迅速地將他伸在自己腰上的手一把按住,強笑:“不、不了吧?”
孤塵仙君卻不放過,掙開他的手反握住,全身都壓了下來,吐息在即:“你摸得肆意,我已然十分明晰你這具妖身了。”
裴焱感受著他的手學著自己作弄起來,臉上臊紅。“我、我神印還沒學完……身上那破妖咒還沒解……嗯……我們……嗯……再緩緩……”說話間難以自抑地泄出了一兩聲輕吟。
孤塵仙君沉沉的呼吸拂在他頸間,最後抬起頭來深吻於他。
良久,裴焱被他吻得同時壓得喘不過氣來,身上之人終於放開了他。
裴焱急劇地松了一口氣。同時於心下道:老婆,你這男身真沉!
孤塵仙君起身來拿出了此前那封被收起的書信,紙靈鶴飛到空中,白色清光流轉了一息,然後慢慢在孤塵仙君指尖展了開來。
裴焱原想整罷身上散亂的衣物再過來,卻見孤塵仙君手執信箋蹙了下眉。
“怎麽了?”
孤塵仙君回身看向了他:“師父命我二人一同閱覽。”
一同閱覽?
裴焱愣了一下:難道老婆的師父這就直接承認自己了?不是在做夢吧???
裴焱忙不迭走近過來,散亂的衣發暫時不去管它了,反正老婆已然見過自己這模樣了。
孤塵仙君向後捋了一下他的發,同時溫言道:“把手伸來。”
裴焱聽他的把手也伸到信上,下瞬便聽見一道清冷肅沉的女聲於腦海之中響了起來。
“你二人之事,絕無可能。”
裴焱一震,臉色瞬間便凝。孤塵仙君亦是神色一震,眉間重重擰起。
裴焱未及轉目看向孤塵仙君,便聽見腦海中那道寒肅的女聲又道:“若當真執意,除非寒州叛出仙門,與我羅浮山斬斷關聯,隨你歸附妖界;或由你叛出妖界,明言與妖王絕義,從此與妖宮再無關聯,隨寒州歸附我仙門。”
裴焱又愣。若是這樣,與自己所料並無差,也非絕無可能。
他轉目向身畔仙人。“師父後面的話,你亦聽見了?”
孤塵仙君回看於他,微微頷首,輕蹙眉道:“你莫擔心……師父言辭素來嚴厲,並非針對你。”
裴焱笑了一下,眸眼溫柔:“聽語聲便知你師父是個決絕之人。她後面所言,分明是我若真心執意於你,肯為你叛離妖界歸附仙門,她便會護著我們。”
孤塵仙君豈會不明,眉間沉著而寧遠,“嗯”了一聲。“師父既言如此,便是與山主及守山長老議過,執意庇護我們,並與妖王暗薊為敵。”微頓一瞬,他續道:“哪怕是舉羅浮山、乃至整個仙門之力。”
裴焱不得不動容:“那我還有什麽好猶豫的?你歸附妖界不用想了,妖宮那個破地方我自己都不想去。師父既已言明會護我們,我便定然不能辜負了她老人家厚義。”裴焱決絕道:“等學院課程結束,不出意外若是順利,我便昭之六界脫離妖宮、叛出妖界,從此歸附仙門。”
裴焱禁不住傾身靠向身畔仙人,輕輕歎聲道:“我心中始終沒有什麽宏大願想,隻想此後與你廝守。”
孤塵仙君伸手環抱住他:“師父會護你我,本在我意料之內……只不過以她重於商榷之性,傳信過來出言就如此決絕絲毫不留與妖界的轉圜余地,讓我有些訝異。”
裴焱沒聽明白:“有哪裡不對嗎?”
孤塵仙君搖了搖頭:“無,只是有感師父態勢強硬……不過她向來如此,不必在意。”
裴焱忍不住笑著睨看於他:“這不是和你很像麽?”
孤塵仙君:“……”
羅浮山,玉碎峰。
翠綠掩映的竹樓內,一襲白衣無塵的瘦削女子正坐於小樓一屋坐榻上盤腿療傷。她身後,羅浮山山主玄靈真君、守山長老玄清真君一左一右抵掌於她背後,周身仙力流轉不歇,清光耀起不滅。
中年形貌、氣質剛強的玄靈真君與鶴發童顏、天生眉目青稚的玄清真君都已汗濕重衣,滿面都是運力過久的朱紅色。
但坐榻前方的白衣女子仍是滿面煞白寒沁,額前布滿細密潺流的冷汗。
久久,竹樓外百步之內的紛蕪竹葉忽被寒霜覆盡,榻上女子才身體驟然前傾,猛地吐出一口黑紅色的血來。
她額心赤豔深沉的朱蓮紋印眼見淡了一層,纖長的十指一顫蜷起,握得極緊。
“妖王暗薊!”她沉沉喘息罷,冷冽怒極道:“我凌塵子若不殺你,枉登天境天極!”
“師叔!”她身後玄靈、玄清二真君收力回元,歇過一口氣,忙不迭從坐榻上下來跪坐於她面前道:“師叔體內妖毒還未清除乾淨,不可再動怒了!否則還要深入五腑,便又要折損萬年修為!”
凌塵子握緊了拳,慢慢沉息,咬牙靜聲,臉色冷如徹地三尺的寒冰。
玄靈擰眉:“早知妖王暗薊此人不可相與,卻未料如此殘虐狠毒、不擇手段!師叔呈帖與他、攜禮而至,他竟暗中布置、直下殺手,甚至不惜以自己妖宮眾妖為掩,毫不吝惜他們的性命,隻為能殺師叔一人!”
“這妖孽畜生分毫也不在意旁人性命!不論是妖是仙。”凌塵子錚聲道:“為了殺我,幾乎毒死妖宮半數的妖!然面不改色!”
玄清憂聲道:“師叔莫要再氣了,妖鼎毒事小,他最後突然出現在師叔身後刺入的那枚碎元針才是驚惡險極……”
凌塵子冷笑:“可惜他縱使憑借蛟鱗瘴能收斂妖邪之氣無聲無息出現於我身後,亦無本事將碎元針打入我體內。”
“師叔的蓮華歸無能隱去一切沾染邪戾之物,他手中碎元針根本近不了師叔的身。但……”玄清真君幾分沉忖道:“妖王暗薊的蛟鱗瘴能讓師叔不察,險些被他於背後傷誅,是我等不曾料到的……”
凌塵子聞言亦蹙了一下眉:“當時一瞬,恍然覺到身後之力威嚴難侵……竟似神力。”
“神力?!”二人驚罷,玄靈真君又想道:“妖王暗薊身上尚有神器火神幟,借助了神器之力似也並無異處。”
凌塵子微微擰眉:“但當時所感……卻好似並非借助神器之力那麽簡單……”
三人皆靜聲。
半晌後,凌塵子複又開口:“只是無論如何,我與妖王暗薊此仇已經結下!既敢不擇手段伺機伏殺於我,那便同我傳信於寒州的一樣!那妖子只要點頭……我羅浮山硬搶他一個兒子又如何!?”
玄靈真君與玄清真君皆滯聲。
行吧,師叔在上都聽師叔的。
凌塵子慢慢又舒了一口氣:“我受傷一事,先莫要讓寒州知曉。”
玄靈、玄清齊聲應了:“謹遵師叔之命。”
一條寬碩的水域鑲嵌在兩面漆黑如幕的石岩中,那水域一頭即是斷崖絕壁,另一頭則騰懸半空,似是被什麽強大而無形的屏障擋住了一樣。別人站在這頭屏障外能看到水域內的情形,水卻不會流出。
便如站在水族館裡封著鯊魚的玻璃牆之前一樣。
只不過這面水牆那頭封著的不是鯊魚,而是一隻體形更為龐大之物。
無數冷硬尖銳的黑甲鱗片覆蓋在濃暗似血的黑甲上,妖王暗薊一隻手負於身後,站在這面水牆前,一言不發地看著水中不時會隨著水浪湧動浮現的長長白尾。
一旁一妖應為他的心腹,此時立身不遠低頭道:“七皇子在六界學院確實聲名雀起,他與那位妖魔煞星仙君的情事也應屬實。”屬下再道:“羅浮山的凌塵子既敢為徒弟來妖宮提七皇子的親事,更證明七皇子與那煞星仙君非同一般。”
心腹之妖抬頭來正欲再說什麽,忽見來時滿面酷戾陰寒的妖王看著水域之中微微笑了下。
震。
他本能地轉頭看向妖王暗薊所看的方向,便見一條渾身雪白的巨型長蛟正甩尾而過。
不由驚瞠雙目:原來千澗池中囚禁著的是一條雪蛟?!
“還想說什麽?”妖王暗薊忽而道,語聲是從未有過的輕幽平和。
連帶他看著水域中那尾雪蛟的眼神,心腹之妖都錯覺從未有過的柔和。
手腳不知為何就抖了起來,心腹之妖不覺已滿頭冷汗:“想、想問陛下……可要將七皇子抓回來問與仙界私通之罪?”
妖王暗薊仍注目在眼前的水域中,聲幽以極:“不急。等他拿到神器,五年時間,轉瞬即逝。”酷戾森然的雙眸暗紅嗜血,他道:“本王會在最恰當的時候出現,叫他知道背逆本王需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又要面臨何種絕望。”
心腹之妖聽罷不敢多言,立時就道:“陛下聖——”
一言未罷,妖身突然騰起,心腹之妖驚恐至極地回看向妖王,便聽他念了一句:“蛟鱗瘴。”
原本立身在水牆外的這一妖眨眼之間出現在了水域中,他驚恐至極地於水中四顧,正欲運起妖力逃離,一隻血盆大口猛地朝它咬來。
“啊——”便見水域中漾開一片血紅色,那妖一口就被察覺異物回身撲來的巨大雪蛟咬掉了半個身子,緊隨之剩下的半個身子來不及有任何反應,妖身連著妖元瞬間被雪蛟撕爛、吞吃。
它吃完雙目即變得赤紅,猛然間似看見了水牆外的妖王暗薊,電掣一般向他的方向撲來,血盆大口頻頻發出無聲嘶吼,一副凶殘至極的瘋狂之態。
妖王暗薊看著它一下下撞在自己面前的水域屏障上,蛟龍雙角慢慢被血染透,隻負手注目著它,眸光始終柔和。
作者有話要說: 我總有種雪蛟一出來,你們就會猜到它的身份的錯覺……想一下,應該不是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