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交接的地方, 浩瀚的陸地顯出模糊的剪影,夕陽下的天空堆疊著形態各異的雲,明麗鮮亮的色彩中, 雜糅著一些更晦暗深邃的黑影。
再過一夜,客船就能抵達北冥帝國的海岸, 視野范圍內, 零星還有幾艘別的客船, 大抵也都和樂小義所乘的這艘有著相同的目的地。
當日光完全沒入海面, 黑暗席卷而來, 烏壓壓的雷雲擠在一起, 將天空壓低, 不知名的飛鳥不時自海面上掠過,間或一頭扎入水中,叼走一條無助掙扎的銀魚。
天越來越暗了,時間也隨之往後緩慢推移。
樂小義盤坐在船隻角落, 閉眼調息, 納取海面上充沛的靈氣滋潤肺腑,蘊養經脈。
上次觸摸到的壁障若隱若現,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能再做突破。
修為上了先天,除了納天地靈氣為己用,還要有足夠的悟性和機緣, 悟性不夠便難以更進一步。
天資的重要之處便在這時顯現出來,如無天資,縱使有日複一日努力的決心和信念,能達到的高度始終有限,除非氣運驚天。
初初突破靈元境時樂小義的感覺尚不明顯, 現在達到靈元境後期,她才真正感覺到修行的難度,正如世人所說,一步一登天。
樂小義有樂劍嵐封印在她體內的大量灌體靈氣輔佐尚覺艱難,何況那些倚靠自身努力,一步一個腳印往上走的普通人?
可在這條路上,光有天資和氣運也是不夠的,要站得高,看得遠,破除千難萬險,付出的努力同樣重要。
姬玉泫、沈浩之流,比她擁有更高的資質,也還在刻苦修行,樂小義沒理由為自己取得的這一點成就沾沾自喜。
還需更努力。
身處嘈雜的喧囂中,樂小義雖然沒刻意留心環境中的聲音,但長期奔走於艱險之境,早已訓練出洞悉細微處異樣的本能。
當第一聲隱晦的雷鳴從遙遠的海面上傳來時,樂小義緩緩睜眼,神態凝重。
方才那聲音,並非盛夏時節落雨前的驚雷。
不止樂小義注意到這動靜,船上喧鬧靜了半息,而後那些藏在人群中的高手紛紛扭頭看向聲音來處。
吳拓與劍十六先後起身,不著痕跡地朝樂小義靠近,護在她左右數步開外。
又是一聲驚雷炸響,船上其余人也聽見了,更敏銳一些的,還走到船邊朝遠處看,似在黑壓壓的雲層下瞅見一個閃爍的光點。
亮起,又暗下去。
與此同時,眾人似聽見了一聲更清晰的雷鳴。
光點在快速向他們接近,伴隨著可怕的,令人惶恐不安的氣息。
“那是什麽?!”喧聲四起,烏壓壓一片江湖人議論紛紛。
樂小義形單影隻,沉默地注視著越來越近的光點,感受著越漸清晰的兩股交鋒的氣息,她朝吳拓和劍十六打了個隱晦的手勢,兩人同時朝近處靠。
看這勢態,當是有兩個高手在遠處交手,而且以他們行進的軌跡來看,很可能從這艘船旁路過。
這二人不僅氣息渾厚,而且戰時波及范圍甚廣,樂小義猜測他們修為應在溯源境之上,實力旗鼓相當。
隨著這兩個高手不斷靠近,鴻蒙劍心產生了異樣的反應。
這種反應樂小義很熟悉,並非第一次出現,以往每次遭遇重寶,鴻蒙劍心總能第一時間覺察,給予樂小義反饋,譬如多年前劍神宗劍神塔上的靈石,及龍吟山禁地下的龍脈。
不過那時,鴻蒙劍心不全,樂劍嵐的部分魂識藏在裡面主導它的意念,每每遇上什麽寶貝,樂小義總難以控制鴻蒙劍心的氣息。
如今樂小義早已徹底掌控鴻蒙劍心,將自己的心神與之融為一體,不僅能感應到方圓數裡內的重寶,甚至可以大概判斷這寶物的品質。
至少次六品。
樂小義眯了眯眼,心道這二位前輩應當是在為爭奪寶物大打出手,但如果他們三息內沒有爭出結果,就很可能傷及無辜。
其中一人顯然不想朝這個方向來,但另一攜寶之人想要脫身,隻得衝向後天修為的人群之中,對方礙於無辜之人眾多,必得收手。
雙方一逃一追,相距不足十丈,而且這個間隔還在縮短。
樂小義心中默默數著,一、二……
攜寶之人被追上和逃脫的可能各佔五成。
數到三,一道青衫人裹著濃濃魔氣飛奔而來,其身後跟著一名白衣劍客,那劍客與青衫人之間已然縮短到十步。
再前面便是樂小義所在的客船,白衣劍客再不出手就沒機會了。
劍客拔劍,驚鴻掠影,鋒利的劍氣將海水劈開兩尺寬的溝壑,攆著青衫人的腳跟在他背後撕開一道血口。
余波驚起千層浪,嘩啦啦潑向客船,船身一陣劇烈顫抖,隱有哢哢之聲響起。
青衫人口中吐出猩紅的逆血,身體在空中踉蹌了下,險些直接墜入海中,但他穩住身形,朝前再踏一步,踩在客船甲板上。
船上的江湖人在這二人衝過來時也預感到不對,紛紛退開。
那青衫人足尖一點甲板,哢嚓一聲,甲板上顯出一個丈許方圓的窟窿,整個船隻都朝下一沉,他探手一招,就近隨便抓了個短命的江湖人擒在手裡,轉頭拎著此人甩向身後。
其人打著旋飛出船沿,迎面一截銀亮的劍尖,嚇得他在空中就昏死過去。
那截劍尖沒捅穿他的胸口,反而在其臨身之際換向,另一隻空手探出來抓住他的衣領,救了此人性命。
“印無極!”白衣劍客難掩驚怒之色,劍指甲板上的青衣客,“你個老匹夫!還不速把我宮寶物還回來!你今日能逃得一時,他日便要面對我宮無休無止的追殺,你可要考慮好了!”
青衣之人冷冷一笑,不屑道:“你東龍宮今日抓不到老夫,還妄圖來日叫老夫伏誅?”
印無極?
樂小義眼珠轉了轉,是個未曾聽過的名字。
這北冥果然藏龍臥虎,隨便路遇一位前輩都有溯源境修為。
白衣劍客被印無極這番話氣得渾身發抖,他的實力在印無極之上,可惜印無極有一整船的人做人質,他已觸摸到無垢境的門檻,此時萬不可開殺戒傷及後天之人。
一旦有人因他而死,傷了天和,他的氣運會受到極大影響,屆時要想突破無垢境會更加困難。
這人注定是抓不到了。
可他不甘心。
兩人隔空對峙,印無極瞅見船上有人怕遭波及,想跳船逃走,探手一招就將其人納入掌中,任其驚恐掙扎,卻無法從印無極的鉗製中脫身。
“你又豈敢傷人?!”白衣劍客怒聲道。
印無極嘿嘿一聲怪笑,無所謂地攥緊人質的脖子,拿在掌中晃了晃:“老小兒一輩子從無顧忌,便是天罰降世,老夫這輩子也早已活夠本了,況且,天災將至,這人間不知還有幾年,殺一兩個凡人又如何?”
白衣劍客不料印無極連天罰都不怕,話不投機半句多。
“老夫勸你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你們東龍宮寶物多得是,再說老夫又不是不還,借此物一用罷了,十年八年之後事成,還與你們便是!”
這話不說還好,說完將那白衣劍客氣得臉色灰青,指著印無極劍尖一直抖,卻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忽而,印無極一聲喝:“再不走,休怪老夫大開殺戒!”
話音剛落,那人質便被印無極擰斷了脖子。
吳拓朝樂小義遞了個眼色,詢問是否出手相助,樂小義朝他不著痕跡地搖了搖頭。
若動手,必然暴露身份,那先前演戲所做的鋪墊都功虧一簣。
此人看著雖然凶惡,卻似乎並無要將船上之人盡數殺死的打算,樂小義與這二人都無冤無仇,沒必要多管閑事。
白衣劍客額角青筋暴跳,咬牙怒哼一聲,轉身拂袖而走,不一會兒便消失於天際。
青衫老者一身血汙,隨手將屍體扔在一側,斜眸瞥了眼衣著不同常人的舵手和船夫,冷聲道:“轉舵,去墨海尋仙島。”
船上眾人戰戰兢兢不敢反抗,舵手立即執行了印無極的命令,
樂小義在心中默了遍北冥的地圖,墨海距離此地其實不遠,她猜測此人是要立即療傷,怕被人跟蹤,便借助船上之人掩護,於途中修整,待到尋仙島,他大概率會直接離開,並迅速脫身,以擺脫東龍宮的追殺。
算算時間,若途中不出別的意外,依然能趕得上風雲榜,故而樂小義並未著急,藏在人群中躲著,靜觀其變。
只是……她看了眼已在不遠處的北冥大陸,心裡無奈歎了一口氣。
這一路當真坎坷,不知道到了尋仙島後是否真的能順利,萬一再出個什麽亂子,她也就顧不上再藏身份,能跑則跑了。
客船在舵手的操控下轉到另一個方向,漸漸駛離其余船隊所行的區域。
青衫老者果然如樂小義所料盤膝坐下開始療傷,而船上近百個江湖人個個緘默,半點異響也不敢發出,唯恐觸怒了老前輩,惹他不快,招來無妄的殺戮。
樂小義也和其他人一樣,做出無所適從的樣子,但私下裡卻注意著老者身上那寶物氣息的動向,揣測著這來自東龍宮的至寶是哪一樣。
正待她百無聊賴垂首發呆之際,甲板上的青衣老人突然睜眼,嘴角勾起一道古怪的笑:“小姑娘,你且到老夫跟前來。”
此言一出,所有人齊刷刷地看向樂小義,驚得樂小義瞌睡都醒了。
船上雖也有其他女子,但年紀上能被稱作小姑娘的,卻隻得樂小義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