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夜, 樂小義便帶著吳拓二人離開月神教,他們雖然走得小心,但並不是毫無動靜, 月神教的人應當有所覺察。
前往北城的路上,她不時抬頭看眼黑漆漆的天色, 身後來時的道路也一片幽深, 貫穿遠處山林中高低錯落的房屋沒入寂靜幽深的夜空。
直到數個時辰之後, 身後也沒有人追來, 樂小義心中更添疑惑。
黎明破曉, 黑幕般的天空被撕開一條口子, 漸漸有光透向大地, 托起林間浮塵的露氣和草木的芬芳,卷著盛夏清晨難得的半分溫涼。
她松開緊握相思豆的右手,串珠瑩潤,把玩久了, 表面染上一層薄而鮮亮的蠟色, 給寄托情思的珠子添了點靈動。
“無人尾隨。”吳拓向樂小義匯報觀測的情況,“有兩個江湖人,但都是路過,這會兒已不見影蹤。”
“到北城還有多遠?”
“順利的話明日這個時候就能看到城門。”吳拓以往來過天聖,路很熟。
樂小義點頭,複道:“休息一會兒, 半個時辰後再趕路。”
距離風雲榜還有大半個月,他們一路行來風餐露宿,已然很趕時間,休息一兩天也不打緊。
吳拓與劍十六各自退到樂小義身側側,默契地繼續履行職責, 一人護住一方。
謹慎一些總是好的。
風雲榜將開,從天聖到北冥的船隻多了好幾倍,大都是百多人共乘的客船,有將去風雲榜會場參比的青年才俊及其隨侍,也有將到場參觀的宗門世家之人,更多的卻是單純去看熱鬧的江湖客。
樂小義這些年經歷了不少刺殺,早已習慣出行時藏匿行蹤,掩人耳目,最好的棲身之地就是人群。
她利用鴻蒙劍心壓製氣息,打扮成普通的江湖人,外露修為僅骨元境初期,手裡抱著一把包了破布的配劍,混入人群中毫不顯眼。
吳拓和劍十六一前一後上船,視線跟著樂小義,但並不靠近,彼此間隔了幾步遠的距離,在旁人眼中,他們應當沒什麽關系。
船隻到點便啟程,船上的江湖客彼此不識,除了行船的舵手,其他人都東倒西歪地待在角落,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小聲交流自己所知的江湖秘聞。
樂小義抱劍坐在裝貨物的木箱旁邊,貨箱投下巨大的陰影,將她瘦削的身子整個籠罩,她藏在那兒,氣息微弱,便是有人從旁便走過,都很難發現她。
貨箱另一側,與她相距不到兩步的幾個人正熱切討論著這次風雲榜,幾個熟悉的名字被人陸續提及,譬如沈浩、姬玉泫、軒轅恪與魔龍子。
當然,也有人談到樂小義,不過樂小義的名字雖響,但到底成名不久,與沈浩、姬玉泫之流還是有明顯的差距。
除了這些江湖中耳熟能詳的後起之秀,樂小義還聽人提到洛氏姐妹中最為年幼的洛青鳶和左氏剛剛突破先天的繼承人,左詩萱。
她們也收到了先天風雲榜的請柬。
大禹王朝境內,已許久未有動作的鬼道宗也派了一名弟子參加風雲榜,但這名鬼道宗弟子的十分神秘,鬼道宗有意隱瞞,沒人知道此人姓名。
此外,先前樂小義在天山時遇見過的那些宗門高手,其門派家族內也都派了人參加風雲榜,這場盛會必然龍爭虎鬥,而雲海同盟的存在則保證了賽局的公平性。
如果沒有青帝攪局的話。
樂小義低著頭有些打瞌睡,這些人說的讚歎之詞毫無新意,近兩年來她已經聽了不少。
昏昏欲睡之際,她的耳朵忽然捕捉到一個字眼。
“……青帝……有仇……”
樂小義耳尖抖了抖,睜開眼。
“噓,小聲一點,你想死嗎?”
“我也只是聽小道的消息。”說話的人毫不在意,擺著手道,“咱們三個私底下說說,青帝總不能把手伸到這裡來吧?”
從他身上的衣服看不出他的身份,瞧著約莫四十來歲,骨元境後期,接近髓元境的修為。
有點實力的人總是恃才傲物,若是受地域眼界所限,則更是張狂,此人雖不到自負的地步,說話的語氣卻讓人不太舒服。
樂小義為剛才沒聽到的那一句略感遺憾,但這件事沒一會兒就從她心裡抹去了。
這樣的船隻上應該沒有多少世家宗門之人,那些稍稍有些背景,自恃身份的人通常也不缺租下整條船的銀兩,與其到人群中擁擠,不如單獨包下一艘船,安然度海。
這便是此人說話放肆,不怕得罪人的底氣。
黃昏時分,船身晃了一下,海浪拍打著船隻側面的木壁,發出粘稠而濃厚的敲擊聲。
樂小義仰頭看了眼陰鬱的天色,感覺今天天氣不好,夜裡有可能會下雨。
她從漆黑的角落起身,打算找個機會鑽進船艙。
方才說話那幾個人相互倚靠著,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
樂小義腳尚未邁出貨箱投下的陰影,異樣的直覺止了她的腳步,隨即,她好像聽到一聲弓弦的脆響,這些微聲音在喧鬧的船上極不明顯,幾乎無人覺察。
如非前陣子聽過類似的聲響,樂小義也難以在喧囂中捕捉這點異常。
下一瞬,箭矢破空,須臾穿越數十丈的空間,噗一聲響,沒入方才提及青帝之人心口,其人來不及反應,僅僅從熟睡中驚醒,驀地瞪大了眼睛。
與他同行之人也沒看清箭矢從何處而來,但這一支冷箭已然震裂了他的心脈。
驚亂驟起,血濺三尺,當場殞命。
周遭之人都目睹了這一幕,紛紛四顧,妄圖找到出箭之人,然而除了騷亂的人群,無人能從中找到行凶之人。
樂小義的視線盯著方才冷箭來襲的方向,心中默默記下那一瞬間氣息波動產生的跡象,隨即便收回目光,身子往後又縮了一點,牢牢躲在黑暗中,沒再試圖進船艙。
船上舵手很快趕來,這是天聖官府的船隻,船長亦有不俗修為在身,上前問了周圍人幾句,沒有得到有用的線索。
他對這種情形早已見怪不怪,便直接推定為仇殺,叫人上來處理了屍體,一把火燒成灰,骨灰沒人帶走,便揚入海中。
看熱鬧的人群也很快適應,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沒人將此事放在心上,便是先前與之說話的那幾個人,也沒真把這場襲殺當做一回事。
他們並非沒有想過會不會因為先前那一句話,可先前那人說話之時,周圍並無可疑的人活動,他們一直待在一處,無人通風,想來應該沒被人聽見。
是仇殺無疑了。
樂小義冷眼看著這一幕,注意力卻自周遭逡巡,沒能發現那絲淡淡的氣息,想必此人已然很好地躲藏起來。
天色越來越暗,樂小義靠坐於貨箱縫隙間,不多時便下起雨來,雨水嘩啦啦淅瀝瀝衝刷著甲板,先前留下的血跡很快暈開,然後被雨水衝走,只在木板縫隙之間留有一點殘余的痕跡。
大雨傾盆,風蕭蕭,水滔滔,一望無際的海面起伏不定,波濤湧動。
甲板上還有不少江湖人,或匆忙找地方躲雨,擠佔船艙不大一點空間,更多的人還是只能待在雨中,等這場急雨結束。
樂小義任由雨水打在臉上,視野也在雨幕中變得模糊。
不僅視野受到影響,環境中屬於陌生人的氣息被雨水衝走大半,濃烈的水腥氣干擾她的嗅覺,嘈雜的雨聲亦淹沒了江湖人吵鬧的說話聲,阻礙了她的聽覺,原本單純的環境在這雨中霎時變得複雜起來。
同時,危機感也提升好幾倍。
樂小義眉心緊鎖,牢牢抱著手中之劍。
雨聲中似夾雜著輕微的腳步聲,這步子很輕,來人修為必在先天之上。
樂小義屏住呼吸,隨即不遠處又有悶哼響起,連著兩聲,想必聽到那一句的幾個人也都難以幸免。
殺戮還在黑暗中繼續,悄無聲息,她長出一口氣,將身子縮得更緊。
不過數息,那人的腳步聲轉了方向,開始朝樂小義所在的位置靠近。
躲在暗處的人心往下一沉,便是她藏在這縫隙中一動不動,也早有人注意到她的行蹤,好像一雙眼睛,觀察著船上所有人。
這會兒,必殺的名單上,也掛上了她的姓名。
事實上她什麽也沒有聽見,就這樣被人盯上,豈不冤屈?
一片寂靜之中,樂小義抽空腹誹了一句。
然而此人沒有給她太多思考的時間,下一瞬,黑影便出現在貨箱外,以極快的速度超樂小義撲過來。
這刺客修為在魂元境之上,一身普普通通的江湖人打扮。
樂小義抓緊手裡的劍,做出一副驚恐至極的樣子。
下一瞬,刺客騰在空中的身體猛地一震,無端從空中墜落,喉嚨開了條致命的傷口。
直至此人落地,砸在甲板上一聲悶響,樂小義才睜開眼睛,高呼:“是哪位前輩出手相救?”
問話沒有回音,遠處幾個人發現貨箱縫隙裡還藏了人,先是感到震驚,而後便紛紛議論起來,道是樂小義運氣太好。
這尋仇的連殺幾人,個個都是厲害的角色,而今碰上樂小義,不知被哪路路過的神仙出手救了,留下一條性命。
這位不必現身就殺死刺客的高人並未露面,隻一聲冷哼,悶悶的,是人都能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不悅。
再遠一些的地方,劍十六收到吳拓的指示,立即將甲板上發生的事情傳出去,添油加醋地講述樂小義的無辜和刺客的陰謀。
恐慌開始蔓延,這注定不會是一個平靜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