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龍吟山脈, 因凶險著稱於世,少有凡人於山中落戶,即便是有, 也只在山腳臨近城鎮的地方散著些凡人村落, 在這寂靜山道上, 哪裡來的迷路孤兒?
若不是柳清風提醒, 她自己一個人跑去, 多半是羊入虎口而不自知,一去無回了。
樂小義一陣後怕,心有余悸。
再看柳清風無奈的眼神, 樂小義被自己的無知無畏臊紅了臉。
“你年歲尚小, 經歷還少,倒不必因此覺得丟臉。”柳清風起身, 單手拂了拂衣擺,“世間諸多艱險, 能不遇倒也罷了,若不幸遭逢, 便要吃一塹長一智,閑事莫管, 可少大半麻煩。”
樂小義受教, 虛心應了聲“是”。
柳清風看了眼天色, 複道:“啟程吧,今日於桐州夜宿,怕是也不得安枕。”
樂小義不明柳清風此話深意, 便沒應聲。
師徒二人離開龍吟山脈,途經農家村落,略作休整。
村中阡陌縱橫,雞犬相聞,田埂上間或立著三兩務農之人,樂小義在柳清風的授意下跑進村中,向就近的人家購了些乾糧。
待樂小義跑回來,柳清風問她:“可有什麽見聞?”
樂小義駐足,將裝了乾糧的布包遞給柳清風,聞言回想一番,道:“村頭磨坊外陳列了幾具屍體,有好些人聚在一起,因事爭吵,旁邊的黃狗一直叫,小孩兒躲在門內哭。”
“可知是何事?”柳清風又問。
樂小義搖頭:“不知,沒問。”
柳清風臉上露出兩分明顯的笑容,點頭道:“很好。”
樂小義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袖子。
柳清風知她還是好奇村裡的情況,便告訴她:“這幾日狐嬰肆虐,山中走獸被逐出原本的領域,散布在山腳四周。今晨有人上山尋找山參,碰上餓了幾天的野狼群,因此死了好些人。”
樂小義微張著嘴,一臉呆滯。
片刻後,她想清楚柳清風話裡的因果,一時間心有戚戚,面露哀色。
柳清風歎了一口氣,站起來:“生死有命,你我修行之人,最忌諱的就是干涉凡人因果。”
樂小義心情沉重地離開了小村莊,跟隨柳清風一路北上。
“狐嬰為靈獸,不屬於凡物,此獸肆虐,為何劍神宗無人來管?”已經走出一段路,樂小義心裡還惦記著這件事,雖然柳清風說修行者不應干涉凡人因果,但若只是殺幾隻狐嬰便能救凡人的性命,豈不兩全?
柳清風不答反問:“你可識得山參?”
樂小義愣住,面露疑惑:“識得。”
“昨日下山,途中可見?”
“有,很多。”
“今日呢?”
“寥寥。”
“何故?”
樂小義一時沒答上來,細想片刻後,腦海中捕捉到什麽,道:“劍神宗坐落於龍吟山脈深處,罕有人跡,故山參保存完好,但靠近山腳的位置,凡人活動頻繁,幾乎所有山參都被挖走了。”
柳清風點頭:“狐嬰以走獸為食,其中主食參獾,山參被凡人取走,參獾因此大量減少。”
“越深入龍吟山脈,靈獸修為越高,越不能招惹,狐嬰群不敢深入龍吟山脈捕獵,只能朝外圍擴散,波及尋常獸群。”柳清風語重心長,言盡於此。
樂小義抿緊嘴唇,這才真正明白了柳清風所說的因果。
狐嬰之所以會跑到龍吟山脈外圍來,是因為入山尋參的凡人太多,人心不足,不懂得適可而止,為了財帛利益更是無所不用其極,如今狐嬰肆虐,走獸襲村,不過山下凡人自食其果罷了。
天地生靈之間的平衡遭到破壞,沒有哪一個人是無辜的。
這一趟下山,樂小義受益良多。
此後一路所見,她不懂就問,柳清風不吝解答。
不覺間又到了日暮時分,師徒二人行至桐州一座小城,城門上高懸一座牌匾,上書“津澤”。
樂小義抬眼一望,見城門下不少百姓聚眾,守城之兵正維持秩序,人群中隱有議論之聲,提及“逃犯”,“十惡不赦”等字眼。
柳清風領著樂小義旁若無人地走進城中,大街小巷也都貼了告示,許多行人駐足圍觀。
樂小義跟在柳清風身後,眼觀鼻觀心,不東張西望,也不說胡話,只等尋到合適的客棧落腳,就回屋歇息。
可他們一路問了幾家客棧,皆被告知客滿,茶鋪酒肆等地也都是人滿為患,即便不刻意打聽,去人群中一站,就大概明白了緣由。
有個從龍都跑出來的死囚一路西行來到桐州,試圖翻越龍吟山脈,跨過兩國邊境,逃往天聖王朝。
此人途經桐州被人認了出來,一夜之間,無數江湖高手因天價懸賞齊聚桐州,桐州各個城池嚴防死守,據傳龍都還派出了一支冥衛,務必要將此人擊殺,並將其屍體帶回龍都。
柳清風肯定不會管桐州的閑事,樂小義也不指望在那麽多江湖高手踴躍出動的時候自己能幫上什麽忙,所以乾脆什麽也不管,安安心心跟著柳清風,只等這夜安然過去,明日就能抵達濟州。
因逃犯實力高強,桐州各城皆派了官家高手坐鎮,天色將將擦黑就全城宵禁,柳清風與樂小義來到津澤的時候已是傍晚,在城裡轉了一圈下來,街道上人少了大半,已經有巡城的軍隊開始四處遊走。
“師尊,現在怎麽辦?”樂小義不懂就問。
變故來得突然,哪怕柳清風再有先見之明,也料不到他們師徒二人剛到津澤就遭遇封城,而且還找不到住的地方。
柳清風瞥了樂小義一眼,無波無瀾地開口:“隨我來。”
不多時,樂小義和柳清風站在一間擠滿人的破廟門外面面相覷。
樂小義:“……”
如果早知道柳清風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事實上並沒有想到解決辦法,她一定會勸柳清風再多走幾家客棧。
可事已至此,不遠處就有城防軍巡邏的隊伍,似乎除了這間破廟,的確沒有落腳之地了。
柳清風木著臉說:“就這裡吧。”
樂小義一本正經地點頭:“這裡熱鬧。”
柳清風:“……”
這些江湖人士雖然聚在破廟裡,但彼此之間涇渭分明,師徒二人走進破廟,頓時吸引了大片目光,好奇有之,警惕有之,但柳清風多年不入世,鮮有人能認得出來,更多的視線則逗留在容貌乖巧清雋的樂小義身上。
有人認出樂小義穿著劍神宗弟子的袍服,那跟在樂小義身邊的必然就是劍神宗的前輩。
劍神宗與桐州毗鄰,桐州內有不少與劍神宗交好的勢力,消息在暗地裡傳開之後,明目張膽打量樂小義的目光很快消失了。
但也有不長眼的對此渾然不懼,雖然被同行之人警告後有所收斂,但不時還是有人偷偷觀察樂小義和柳清風。
有個絡腮胡子的男人大大咧咧地袒著兩條肌肉虯結的胳膊,臉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醉醺醺的,聽見身側有人說樂小義是劍神宗的弟子,頓時嗤笑:“劍神宗的人會在破廟落腳?裝得倒是像,長得那麽水靈,怕不是哪家小姐在深閨待得悶了,哄著咱們玩呢!”
其音落下,周遭一片低笑,也有人懼於柳清風漠然的臉色,悄悄捅了一下男人的後腰。
男人心情欠佳,那捅他的人興許用了些力,他一吃疼,頓時像個著了火的炮筒,轟的一下炸了:“誰特娘的動我?!”
身旁有人拽他的胳膊,試圖讓他重新坐下,豈料他酒勁上來了,暴躁地甩開身邊的人攙扶,與先前提醒他的人就此爭執起來,竟當著眾人的面大打出手。
兩人扭打起來,圍觀之人散開,好心提醒醉漢的那人惱怒至極,推了醉漢一掌,隨即那醉漢踉踉蹌蹌地朝樂小義撲過來。
樂小義眉心一擰,手掌壓在腰側劍柄上,隨時準備避讓。
忽然,一道鏢橫空飛來,不偏不倚地刺進醉漢後頸。
鮮血四濺,滿座嘩然。
樂小義退了一大步,柳清風伸手將她護在身後。
眾多江湖人士面面相覷,內心惶惶,都沒見到那鏢是從何處來的。
柳清風眼神凌厲地盯著破廟外,丹元境的修為稍稍釋放一點就足以令整間破廟的氣壓下沉,所有人心裡同時漏跳一拍,駭然瞥向柳清風。
這破廟裡真是藏龍臥虎。
隨後,破廟外傳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
所有人同時屏住呼吸,轉頭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一名身著丫鬟服飾,形容姣好的女子盈盈而來,於破廟門前站定,朝廟中眾人道:“我家小姐途經此地,無處落腳,欲借貴寶地休整一宿,還請諸位行個方便,騰出塊空地來。”
廟裡眾人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想,誰家小姐這麽大的架子?
廳內響起竊竊私語的聲音,一小部分人挪了位置,但絕大多數的江湖人都杵在原位不動。
習武之人大都心高氣傲,何況大家都是追著凶犯跑來證道的修士,不僅有脈元境,骨元境的後起之秀,也有成名已久的髓元境高手,豈能聽憑一個小丫頭頤氣指使?
嗡嗡的私語聲很快開始擴散,不滿的聲音越來越大。
那小丫鬟似早已預料到這番場景,嘴角一勾,冷冷警告:“我家小姐不喜喧鬧,諸位如果不能管好自己的嘴,我家小姐也可以用別的方式讓這裡靜下來。”說著,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剛剛倒地的屍體。
眾人心下嘩然,殺人者恆猖狂,然破廟集聚各路江湖高手,人多勢眾,豈有被三兩句話就嚇退的道理?
“到底是誰家小姐過路,何不報上名號來?”人群中傳來一聲高呼,周遭眾人紛紛應和。
樂小義心裡升起一股奇妙的預感,她沒隨身邊的人起哄,跟著柳清風安靜乖巧地待在一旁,但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看著破廟入口。
小丫鬟也是見過世面的,見狀眸心一沉。
“各位都是江湖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動不動就叫人姑娘家的報上名號,豈不失了風度?”小丫鬟開口之前,一道慵懶肆意的聲音自廟外悠悠傳來。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隨即,便見一道頎長的身影緩步踏來,黑袍玉面,刀削斧鑿的俊臉辨識度非常高,幾乎在此人現身的瞬間,便有人認出他,隨即廳內響起一陣抽冷氣的聲音。
更多的人隻覺此子看著眼熟,一時間卻想不起其人名號,不由與同行之人面面相覷,一臉驚疑。
來人薄唇掀起,勾起一道寡淡的冷笑:“鄙人瀚海西龍宮魔龍子,可有幸叫諸位賞臉?”
魔龍子!
其音一落,站的位置靠前的幾個人噔噔退了幾步,原先不願挪地兒的江湖人一下散開,擁擠的破廟瞬時變得空闊起來。
樂小義聽見身旁有人小聲低語,雀躍的心一刹那沉下來,隨即驀地咬緊牙關。
“魔龍子?瀚海西龍宮距離此地萬裡之遙,魔龍子怎會來此?”
“能為什麽?還不是為了姬玉泫!前兩天不是聽說姬玉泫現身龍吟山脈,劫走了劍神宗一個外門弟子麽?”
“姬玉泫?那個玄天妖女?!魔龍子與她是什麽關系?”
“你還不知道呀?魔龍子對姬玉泫傾慕已久,自瀚海西龍宮遠道而來,自然是為了見姬玉泫!”
“……”
樂小義攏在衣袖中的一雙手猛地攥成拳頭,幾乎將一口牙咬碎,內心暗想:胡說八道!
姬玉泫明明告訴她了,這個魔龍子就是個無關緊要之人。
可耳邊惱人的私語還在繼續。
“所以那丫頭口中說的小姐就是姬玉泫吧?我聽說魔龍子可是先天高手,姬玉泫一個初出江湖不久的小輩,充其量也就二十來歲,哪兒來那麽大的能量?原來有魔龍子罩著她,難怪那麽橫!”
“那你就大錯特錯了,別看姬玉泫年紀小,她能耐可大著呢!玄天宮是什麽地方?她十六歲成為少宮主,閨中男寵無數,偏偏男人們都被她那張臉迷得神魂顛倒,願意為了搏美人一笑肝腦塗地,連南宮府的南宮闕也是她眾多情人之一!更有什麽神兵門刀祖之徒沈浩,龍都崇郡王世子軒轅恪,魔龍子還不一定能排的上號!”
此言一出,周遭響起一片抽冷氣的聲音,他列舉的那幾個人,無一不是跺跺腳就能引起江湖動蕩的人物。
樂小義胸口劇烈起伏兩下,柳清風瞥她一眼,暗自歎了口氣。
在他看來,樂小義先前被姬玉泫抓走,於鬼門關走了一遭,必定是極恨姬玉泫的,沒曾想冤家路窄,隨便找了間破廟休息居然也能碰上。
他側了側身,將樂小義擋在身後,未免待會兒姬玉泫進來看到她。
樂小義指甲蓋戳進掌心的肉裡,疼痛刺激著她恢復了些理智,江湖中道聽途說的消息不能盡信,就拿南宮闕來說,她是親眼見過南宮闕與姬玉泫相處的,南宮闕有龍陽之癖,要說他和姬玉泫有什麽,簡直是無稽之談!
姬玉泫親口說魔龍子是無關緊要之人,她自然信姬玉泫,不信這些張口胡來的江湖人。
前日她們還彼此相擁,互證心意,姬玉泫不可能騙她!
無稽之談!
樂小義心裡重複一遍,又用力抽了幾口氣,將梗在喉嚨裡的火壓下去,臉上除了有些蒼白,一絲慍怒也沒有表現出來。
魔龍子一出來,果然有效鎮壓了破廟中的騷動,門外再度傳來些許動靜。
玄天宮人魚貫而入,將眾人騰出來的那塊空地打掃乾淨,屍體也被拖走,然後在地面上鋪了兩層薄毯,又端了個炭盆來生了火,架了一方矮桌,擺上果脯茶食……
眾江湖人:“……”
待一切整備妥當,那一小塊空地被玄天宮人打點得與破廟的環境格格不入,一身錦衣的姬玉泫在丫鬟的攙扶下款款而來,自魔龍子身側行過,與之並肩走進破廟。
她今天換了一身略顯華貴的衣袍,明豔的紅裙上繡以金絲銀線的花紋,腰間墜著一個小小的繡囊,當真像個離家出遊的富家小姐,身姿窈窕,舉止從容。
如墨般漆黑柔亮的長發綰了個靈蛇髻,發頂別了支血玉金花簪,更襯得膚白如玉,長睫若羽。
她齊聚一身榮寵,卻嬌而不媚,唇邊擒著一抹似笑非笑的柔軟弧度,一雙寂靜幽深的雙眼似藏著數不清的秘密,眼波流轉之間,盡是顛倒眾生的魅惑風情。
姬玉泫一出現,所有人的目光都自然而然地被她吸引,方才的竊竊私語全變成了倒抽冷氣的聲音。
就連那說起姬玉泫豔名在外,雖口若懸河卻面有不屑之色的劍客,在親眼見到姬玉泫的一瞬間,連話都講不利索,剛說了上句就忘了下句,好在他身邊也根本沒有人再聽他到底說了什麽。
姬玉泫的視線狀似不經意地掠過人群,在躲於柳清風身後的樂小義身上稍頓,轉瞬挪開,唇邊抿起一抹恰到好處的淺笑,不疏離亦不淡泊,於鋪好的薄毯上落座。
魔龍子一拂衣袖,冷哼之聲如驚雷炸響於眾人耳旁。
因姬玉泫出現而被突然定格的時間這才又一次流動起來,那些神情恍惚的江湖人士一個個尷尬垂首,面紅耳赤,他們竟然被一個女子的容貌輕而易舉破了心防!
魔龍子在矮幾對面一方蒲團上坐下,身側玄天宮人立即上前,替姬玉泫和魔龍子倒了兩杯清酒。
“此地簡陋,莫不要敗了興致才好。”魔龍子收回警告眾人的目光,將一碟桂花糕擺到姬玉泫面前,體貼地替她將銀筷放到手邊。
姬玉泫掃了眼碟子裡的桂花糕,心裡卻懷念起小時候西街上叫賣的栗子糕,每次出行,不論遠近,樂小義總會順道去一趟蘭亭軒,一路小跑回來,將栗子糕裝進盤子裡讓她趁熱吃。
可那小傻子不知道,在她去姬府前,姬玉泫雖然也喜歡栗子糕,但因家裡有擅長糕點的廚子,遂不常去蘭亭軒。
樂小義第一次途經蘭亭軒,聞著味兒走不動道,姬玉泫看出來她不好意思說自己想吃栗子糕,於是拉著她的手對她說:“我很喜歡這家的栗子糕,你去幫我買點罷。”
她每次故意隻吃一兩塊便道飽了,然後樂小義一邊絮叨她吃太少了,一邊把剩下的全部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