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玉泫拿起銀筷, 用筷子尖戳開桂花糕,夾了一點,食之無味, 遂放下筷, 端起酒盅抿了一口, 隨意道:“人多熱鬧, 怎會敗興?”說著她就朝四下看看, 笑道,“大家都站著做什麽?坐呀。”
她還讓身邊的下人拿了幾壇酒進來,分給在場的江湖人, 連吃食也一並散了不少。
人群中有人借機偷看姬玉泫, 又在不經意間掃到於姬玉泫對坐的魔龍子時,驚懼地垂下眼。
玄天妖女姬玉泫向來喜怒無常, 誰知道她什麽時候高興了給人送吃送喝,不高興了提刀就要殺人。眾人戰戰兢兢, 唯恐她在酒裡下毒,哪敢真的吃喝, 但又懼於魔龍子的威懾,不敢不應。
於是那酒碗端在手裡, 喝也不是, 不喝也不是, 兩相為難。
魔龍子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對姬玉泫無條件地縱容,突然毫無預兆提前動身也好, 給大家夥散東西也好,只要姬玉泫樂意就好。
柳清風和樂小義面前也放了兩隻酒碗,玄天宮人正要給柳清風倒酒,忽聽姬玉泫的聲音傳了來:“柳前輩德高望重,豈能怠慢,不若上前來,晚輩敬您一杯,如何?”
樂小義先前被柳清風擋在身後,此時聽見姬玉泫的聲音,便稍稍側了側身子,越過柳清風的肩膀偷偷看姬玉泫,立即注意到姬玉泫今天穿的衣裳與平日裡見她的時候很不一樣。
她還是第一次見姬玉泫穿得如此明媚,這般妖冶風姿,卻非在她身旁時的樣子。
數次相見,她都是一身黑衣。
樂小義咬緊了嘴唇,連她自己都沒注意到,她扶在劍柄上的手在發顫。
姬玉泫說著要敬柳清風,自己就真斟滿一盅酒,起身朝柳清風盈盈拱手。
倒酒的下人適時退開。
柳清風抬了抬眼皮,端起酒碗,然後嘩一聲把酒碗摔碎了。
四座皆驚,魔龍子眼神一利,幾乎當場就要發作,是姬玉泫一抬袖,阻止了他。
樂小義心頭重重一跳,看看柳清風,又看看姬玉泫。她很快反應過來,柳清風應是在為姬玉泫先前害她的事情發怒,要替她找場子。
樂小義心裡一暖,因聽到有關姬玉泫的亂七八糟的言論和自己胡思亂想而低落的心情回轉一些,可若師尊和小泫動起手來,該如何是好?
她暗自倒了一口氣,抬起頭來直視姬玉泫,目光冷冷地掃了一眼姬玉泫身邊的魔龍子,右手壓在劍柄上,面對這兩尊大佛也渾然不懼。
眼看著場面劍拔弩張,聽說了這兩天劍神宗與玄天宮恩怨的人則在暗地裡偷偷看熱鬧。
方才姬玉泫喊的什麽?柳前輩?
姓柳,還是獨臂,劍神宗內高手如雲,但如此鮮明的特點匯聚起來,很快就有人想起他的名字,柳清風!
此人也是一個先天高手!
意識到這一點的江湖人臉色紛紛變得精彩起來,一個破廟裡面同時容納兩個先天高手,一旦他們動手,在場所有人都會受到池魚之殃。
姬玉泫朝一地碎片掃了眼,神態淡然,絲毫不見惱色,繼續端著酒盅道:“此前晚輩並不知曉樂姑娘竟是柳前輩的弟子,故而多有得罪,晚輩在此向柳前輩賠個不是,還望柳前輩與樂姑娘不計前嫌。”
圍觀之人面面相覷,她這句話明明白白地向他們傳達了一個信息,樂小義是柳清風的弟子,再有人想打她的主意,需掂量掂量自己有多少斤兩。
言罷,姬玉泫自飲一杯酒,重新落了座。
柳清風臉色肅然,晦暗的雙眼以審視的目光睨了姬玉泫半晌。
姬玉泫這番話是什麽意思?故意舊事重提,看似在賠罪,事實上另有心計,他才將樂小義收作弟子,而且並未廣而告之,姬玉泫這麽快就得到消息了,是以此向他示威嗎?
若他繼續追究,就算日後樂小義回了劍神宗,姬玉泫也能對她的行蹤了如指掌?玄天宮究竟在劍神宗安插了多少人手?他們到底想幹什麽?
柳清風的眼神越加冰寒,看向姬玉泫的目光頗為不善,哼了一聲,不再理會姬玉泫,但他身上的氣勢也隨之散了,一場風波消匿於無形。
樂小義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遙遙“瞪著”姬玉泫,姬玉泫斜眸,眉梢一挑,朝她盈盈一笑。
居然還得意!
姬玉泫的笑容像一記柔軟的小拳頭撞進樂小義的心裡,讓她低落的情緒又莫名其妙好轉一些,但她還在因姬玉泫今天花枝招展的模樣和一堆捕風捉影的情史生氣,遂冷哼著撇開臉去。
勾了多少人了都不夠?還笑!
樂小義冷著一張臉,緊抿著唇,乾脆眼不見心不煩地閉上眼,在柳清風身旁席地而坐,冥想靜心。
姬玉泫將她一系列反應盡收眼底,嘴角的弧度又上揚了兩分。
在姬玉泫觀察樂小義的時候,魔龍子的視線亦始終不離姬玉泫。
女人嘴角的盈然笑意像雪地裡綻開的紅蓮,驚豔了他的雙眼,於他漆黑的瞳孔中燃起一抹由心的讚歎。
他與姬玉泫認識這麽多年,也從未見過姬玉泫那麽頑劣的微笑,他順著姬玉泫的視線看過去,恰好瞥見樂小義怒衝衝別開頭的樣子。
那個曾被姬玉泫抓走做人質的劍神宗外門弟子。魔龍子心裡浮現出來對樂小義的印象。
如此便有解釋了,姬玉泫在逗那個小姑娘,並為此感到開心。
魔龍子臉上亦浮現一道冷銳的淺笑:“這小姑娘脾氣還挺烈,看起來與你一般年紀,修為卻差了些火候。”
既然樂小義引起了姬玉泫的注意,那他便將話題朝樂小義身上引,雖然他這話說得不功不過,但姬玉泫只要肯接他的話,他們的交流一多,姬玉泫注意到他的機會也就大一些了。
可在魔龍子看來不功不過的話落入姬玉泫耳朵裡卻頗為刺耳,她不喜歡別人以品頭論足的口吻提到樂小義。
魔龍子話一出口,姬玉泫眸心便亮起一簇惱怒的幽火,但她慣來善於隱藏,唇角揚起的弧度始終如一,沒有絲毫破綻。
而她的情緒卻已急轉直下,從從興致盎然過度到漠然冰寒。
魔龍子無法從她的神態判斷她真實的情緒,見她從樂小義身上收回目光,獨自斟了一小杯酒,便明白過來,姬玉泫不想聊樂小義。
他適時住了口,見姬玉泫面前的桂花糕沒怎麽下口,便又將另外一疊紅棗糕推到她面前。
姬玉泫沒動筷子,轉頭向身邊的下人問起了他們的行程,待下人答後,又問:“明日何時可以出城?”
“回小姐的話,桐州這幾天封城的時間很長,估計明日巳時才能開城門。”
姬玉泫興致缺缺,一大堆糕點擺在面前毫無口腹之欲,便讓人將桌子和食盒全部撤了。
她以困乏為由閉眼小憩,魔龍子便退開幾步,同時讓周遭下人散開一些,以免吵到她休息。
破廟內的江湖人在這種詭異又靜謐的氣氛中各自眼觀鼻鼻觀心地待在原地,只等天亮就立即離開。
樂小義不時拿眼斜著偷看姬玉泫,閉目冥想中的姬玉泫始終能感受到那一股若有若無的視線在她身後流轉。
及至後半夜,破廟中眾人相安無事,醜時剛過,街道上突然響起冗雜的腳步聲,混雜著兵刃相接的聲音以及此起彼伏的喝罵。
玄天宮下人疾步而來,姬玉泫恰在此時睜眼,那人便俯身湊近姬玉泫耳側小聲匯報了什麽。
姬玉泫唇角一勾,並無動作。
很快,其他江湖人也接到了消息,有人在人群中扯著嗓子吼了一句:“冥刀石刹現身津三巷!”
一石激起千層浪。
逃犯現身,眾江湖人磨刀霍霍,早有人不顧守城禁令,接到消息就撲出破廟,余下之士幾經思量,他們來桐州的目的就是抓石刹拿懸賞,現在石刹現身,現在不出手,等著宵禁過了人跑了再去抓嗎?
與其在這裡忍受玄天宮的冷眼,不如早些離去!於是眾人蜂擁離開破廟,開始大街小巷地搜查石刹。
反正違禁的江湖人那麽多,真遇上城防軍,打不過,還不會跑嗎?
方才還頗顯擁擠的破廟不一會兒人就走光了,隻余玄天宮一眾和柳清風樂小義師徒二人。
柳清風對破廟外的事情毫不關心,身體力行地餞行他教導樂小義的,閑事勿管,閑言莫聽。
廳裡沒了其他人混淆視線,樂小義便不敢大張旗鼓地偷瞄姬玉泫,她學著柳清風的樣子盤膝冥想,隻橫在膝頭的手悄無聲息地捏緊了劍鞘,拇指壓在鞘口金屬雲紋上,在指腹留下幾個白印。
本就安靜的破廟在人走後更加蕭瑟,沒有人主動開口說話,彼此之間涇渭分明。
破廟外的喊殺聲漸漸遠去,冥想中的柳清風卻忽然睜開眼睛。
魔龍子的目光瞬間落在他身上,柳清風木著臉看向破廟後的土牆,以及嵌在那土牆上的一扇舊窗。
窗外傳來呼呼風聲,劈裡啪啦的雨點打在窗框上,外面開始下雨了。
一道人影從窗戶翻進來,落在地上滾了一圈,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雨水濕痕。
樂小義聽見聲音方抬眼去看,見一名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女子踉蹌著站起來,被姬玉泫的貼身侍從攔在兩步開外。
她渾身是傷,右臂衣袖撕開一道口子,露出其下鮮血淋漓的胳膊。
她的目光充滿攻擊性,眼神像狼一樣凶狠,視線從樂小義二人身上掠過,直直投向坐在破廟廳內的姬玉泫,壓低了聲音說道:“我拿情報跟你做交易,送我出城!”
玄天宮的侍從試圖拿下她,她又看向柳清風:“我得到的消息事關龍都皇室的秘辛,涉及殺死季宗遠的凶手!”
柳清風幽寂的瞳孔中躥起兩道晦暗的凶光,隨即,他在樂小義震驚的目光中開口:“津澤內,我保你性命無虞。”
言罷,他充滿警告的視線與魔龍子肅然的目光在空中相觸,魔龍子眉頭稍蹙,看向姬玉泫。
“你如何保證你口中所說的情報值得我冒得罪龍都的風險救你?”姬玉泫亦睜開眼,背對著她,語氣無波無瀾地問道。
樂小義的視線在柳清風姬玉泫和魔龍子三人之間挪移,在場之人似乎只有她一個人在狀況外,所有人的臉色都非常嚴肅,似乎稍有不對,就會引發血光之災。
龍都皇室?季宗遠?這兩個名詞,不論哪一個,對她而言都是陌生且遙遠的。
一直要求她不要管閑事的柳清風竟然管起了這個女人的事情,說明女人對柳清風提到的季宗遠不屬於閑事的范圍。
她不懂,在場也沒有她插嘴的份,故而她就豎起兩隻耳朵認真聽,等之後有機會,再去問姬玉泫。
“因為……”女人喘了一口氣,“為了保守這個秘密,龍都花了重金懸賞我,甚至派了一整隊的冥衛,現在大禹王朝邊關五步一崗不準任何人離關,以防我逃走,還不能說明我獲得的消息的價值嗎?”
樂小義兩眼一瞪,這個女人話語中透露出來的意思是……她就是石刹?
她見過外邊城裡的懸賞布告,畫上的石刹明明是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如果是易容的話,這個易容術也太厲害了了,連體型都有所改變。
樂小義滿腹疑問,但顯然姬玉泫甚至柳清風都已經猜到了這個女人的身份,姬玉泫聞言唇角掀起嘲弄的冷笑,聲音也透著些諷刺的意味:“你說的這些只能說你的消息有價值,卻不一定對我有同樣的價值。”
如果女人不能真正透露有用的情報,即便有柳清風願意保她的命,姬玉泫不搭手,她就沒辦法出城。
破廟外又有腳步聲響起,再拖下去對她有害無利,女人一咬牙,道:“大禹王朝龍都皇室有一個針對三神宗和四大家族的重大陰謀,從一千年前就開始實施,百年前季宗遠之所以被害,就是因為他無意之間牽扯其中,聽到了這個計劃的冰山一角,這才被人滅了口。”
柳清風眼神一凜,目露震驚之色,眼瞳中暗潮湧動,似乎在思考女人說的這番話究竟能不能信。
樂小義則震驚得瞪圓了眼睛,針對三神宗和四大家族的重大陰謀?一千年前就在實施?龍都皇室為什麽要這麽做?他們到底想幹什麽?
三神宗或四大家族,隨便拿一個出來,其勢力都不亞於龍都皇室,皇室那些人是瘋了嗎?
石刹說完,喘了一口氣,氣勢咄咄逼人地叩問姬玉泫:“玄天宮在大禹王朝暗中埋伏了不少眼線,哪怕龍都也有你們的人手,你們應該知道,龍都皇室的野心甚至不止步於神荒大陸,而是整個天下,倘若皇室計劃能夠成功實施,大禹王朝下一步就是攻打天聖王朝,誰知道什麽時候,就輪到你們玄天宮了呢?即便你想坐山觀虎鬥,如若戰爭爆發,你能保證玄天宮的人手及時撤離嗎?”
姬玉泫並不因石刹急切的態度而驚慌,她臉上的笑容依舊從容不迫:“你既然知道玄天宮的眼線遍布天下,你又如何肯定你知道的事情,我不知道呢?”
石刹臉色一僵。
樂小義和魔龍子同時看向姬玉泫,這就是姬玉泫身上最迷人也最令人害怕的地方,她總是一副大局在握的樣子,似乎所有事態都在她掌握之中。
這種從容並非故作高深,而是真正的胸有成竹。
是以縱然她的修為在人群中並不是最高的,可她在的地方,她就是風暴的中心,事件的焦點。
這是獨屬於姬玉泫的品質,或者說才能,從石刹翻窗進入破廟那一刻開始,她就是姬玉泫掌中的獵物。
姬玉泫起身,笑吟吟轉過臉來:“我也不是蠻不講理之人,要我送你出城可以,但是你要答應我的條件。”
石刹在她盈然帶笑的目光中下意識地退了一步,神色警惕中暗藏鋒芒:“你的條件是什麽?”
“你跟我們去濟州,玄天宮負責保證你的安全,路上你把你知道的有關龍都皇室的所有情報都告訴我,事無巨細,什麽你都可以說,如果有我覺得需要的情報,在證實真偽之後,我會放你走。”姬玉泫嘴角的笑意越漸深了,兩隻眼睛烏亮亮的,像在看一頭待宰的肥羊。
“另外,你不要想著逃跑,我知道你的真實身份,玄天宮的辦事能力可不像龍都那麽拖遝,就算你逃到天聖王朝,我也能半路把你截下來。”
樂小義目瞪口呆,石刹愁眉不展。
如果她能活著從姬玉泫手裡離開,她要把傳消息給她,說可以和玄天宮合作的那個雜碎砍成八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