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間, 樂小義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
她看著面前那張熟悉的臉,卻生出前所未有的陌生感。
樂小義嘴唇顫了顫,想開口, 卻好半晌沒找回自己的聲音, 直到指甲嵌入掌心的尖銳疼痛將她喚醒。
她忍著胸口劇痛, 愣愣地看著眼前之人, 竭力讓自己保持冷靜。
“你到底……”話音從唇齒間漏出來, 沒忍住,牙關相觸,發出孱弱的咯咯聲。
別怕。
有個聲音在心裡對她說。
不要怕!
樂小義面無血色, 猛一咬牙, 沉聲問:“你到底是誰?!”
哪怕這個人和姬玉泫長得再像,她也不會因對方一句話就動搖, 剛才,將君瀾劍指向姬玉泫的, 肯定就是這個女人。
女人聽著樂小義的質詢,看著樂小義眼中陌生與疏離, 眼裡沉默的悲慟比來時更深。
她沒有回答,隻低頭看了一眼樂小義的傷, 然後轉身走了。
那落寞的背影, 在黑暗中格外淒涼。
明知女人只是頂著小泫的容貌, 看見那張臉上露出如此神色,樂小義心裡仍像針扎一樣,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心軟, 不能給這來路不明的人可乘之機。
女人一步步走遠,樂小義緊繃的肩膀放松下來,這才發現胸口處的傷又開始流血了。
她是看到自己傷口崩裂才走的麽?
樂小義用力搖頭,任這女人作何想,與她無關,也不能動搖。
她挪了挪身子,倚靠在岩壁上。
腿腳胳膊都使不上勁,只靠了一會兒就困倦難當,眼皮很沉,好似有千鈞重,呼吸也困難。
樂小義隻堅持了數息時間,實在挨不住,眼皮搭下,漸漸沒了聲息。
意識朦朧間,她又感覺到那股溫暖的力量滲透她的四肢筋骨,耐心地修複她一身傷痛。
有許多話想說,可她沒有力氣,也開不了口。
你到底是誰?從何處來?
為什麽要殺小泫,又為什麽要救我?
女人替她止住胸前傷口的血後,也許覺察她醒了,那股力量又退出去,四周回歸寂靜。
樂小義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因傷之故,她的意識始終渾渾噩噩的。
每隔一段時間,女人都會替她療傷,可她不再出現,也沒有再和樂小義說過一句話。
樂小義想拒絕她的好意,與其讓女人替她療傷,她寧願自己就這樣慢慢死去,好過承了她的好,有恩在心,將迫使她去了解這個人的經歷。
可她嘴張不開,喉嚨也發不出聲音,只能閉著眼,以回憶和姬玉泫相處的一點一滴麻痹自己,讓自己的心冷硬且堅定。
和姬玉泫重逢後的一幕幕在她眼前回放,姬玉泫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刻在她心上,她們在一起的時間雖然不長,而且聚少離多,但每一次相處都默契自然。
兩個人相處時熟悉親切的感覺做不得假,那就是她的小泫。
可即便她心裡不斷對自己說不要動搖,不要多想,一遍遍向自己確認,小泫就是小泫,在等她回去,心底深處那一抹惶惶不安卻無定數。
她怕承認自己害怕,恐懼直面真相,不敢問,也不願聽。
黑暗消磨著她的耐性,傷痛折磨她的意志,若不是想再見姬玉泫的強烈渴望支撐著她,她都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真的得失心瘋。
姬玉泫在等她。
小泫在等她。
樂小義努力睜眼,入目所見,仍是昏黑一片,不是噩夢,也無法離開。
沒有藥物支撐,她的傷好得很慢,但在那女人日日不息的照料中,到底是慢慢好了起來。
她撐起身,望著眼前黑暗。
那長相與姬玉泫一模一樣的女人就藏在這片黑暗裡,按她的話說,十一年前,她就在這裡了。
樂小義心裡揪著痛,十一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
姬玉泫被那兩位仙人帶走後,遭遇了怎樣的變故?
姬玉泫身上壓的擔子太多太重,可為什麽命運還是不肯放過她?
她的小泫,明明也只是一個小女孩啊。
樂小義忽然悲從中來,情不自禁地紅了雙眼。
“你不信我,我還沒哭,你哭什麽?”女人的聲音傳來。
樂小義驀地一驚,抬袖拂去眼角淚滴,抽氣道:“誰哭了?我沒哭。”她壓下心頭酸澀,猛一咬牙,道,“你不要給我治傷了,我不想欠你人情,還不起。”
話音落下,黑暗沉寂半晌。
樂小義聽見一聲歎息,沉重得仿佛一座山,壓在她的肩膀上。
“不用你還。”女人說。
話音稍頓,又道:“你快點好起來。”
樂小義鼻子又酸了,她閉上眼,祈求女人離她遠一點。
不要再對她好了,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不要再用姬玉泫的臉,姬玉泫的聲音,動搖她的心。
可這些祈求,她一句話也不能說,一旦開口,就會露怯,就會暴露她在害怕的東西,就會給藏在黑暗中的女人可趁之機。
她又渾渾噩噩地睡著了,夢裡是小時候的場景,可她身邊的人,一會兒是姬玉泫,一會兒又掛上另一張模糊的臉。
樂小義被這個可怕的夢嚇醒了。
一顆心從疼痛到麻木,堅持變成了習慣,腦海中一片空白。
得等到什麽時候,黑暗才能過去?
無法想象,也不能給自己定個期許的時間,只有日複一日,綿綿無盡的等待。
在她墜落於此之前,這個女人,是不是也像這樣,在平靜到絕望的死寂中,度過這一段暗無天日的時光?
樂小義雙手掩面。
“不要害怕,小義。”女人的聲音又響起來,“我知道你不喜歡聽我說話,要不這樣吧,我聽你說怎麽樣?你跟我講講,後來怎麽樣了?”
“什麽後來?”樂小義仿佛沒聽懂女人話裡的意思。
女人也不惱,耐心地解釋:“就是那天徐管事把你叫走之後,你後來又去了什麽地方?遇見了什麽人?我想聽你說,你講給我聽,好不好?”
略帶撒嬌的語調,時間仿佛一瞬間就拉回那一天,姬玉泫揪著她的衣袖,嬌嗔地一跺腳:“什麽事都來,煩死了,我想在家練劍,小義,你去看看,好不好?”
眼淚頃刻間湧出眼眶,順著臉頰滑下來。
樂小義死死咬著唇,沒哭出聲,但眼淚卻如何都止不住。
她感覺自己高築的心防正在坍塌,可她毫無辦法。
她抱緊雙膝,將臉埋進膝蓋裡,甕聲甕氣地小聲回了一句:“我不想說,你不要再找我了。”
黑暗再次沉寂下來,女人果然不再找她說話。
對不起。
樂小義咬著牙喃了一句。
如果女人咄咄逼人要告訴她真相,也許她能更加絕決。
但女人是真的了解她,不管是刻意為之,還是發自內心的溫柔,這種以退為進的做法,的確動搖了她。
都是計謀,都是假象。
心底有個聲音聲嘶力竭,樂小義雙肩垂落,掩面而泣。
女人深知她的脾性,所以每走一步,都精準地踏在她的心坎上。
她和姬玉泫一模一樣,不止是長相和聲音,連她們舉止,習慣,甚至說話的語調,都無懈可擊。
樂小義心不由己地陷入自我懷疑,如果她先遇見的是這個女人,會不會對她說的話深信不疑?
她一直在尋找女人的破綻,以此堅定自己的決心,可女人日複一日的理解寬容,卻像尖刀似的,折磨著她越漸柔軟的心。
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也沒有半分將姬玉泫遺忘,哪怕隻稍微意識到內心動搖,便會滋生數倍於動搖之上的愧疚。
她對這樣的自己感到陌生且絕望,她怕就算熬過了這不見盡頭的黑暗,再見到姬玉泫,此刻種在她心裡的彷徨和愧疚將把她推進更難堪的深淵。
甚至,她已經開始害怕與姬玉泫相見。
小泫會對她失望吧。
她抱緊自己,狠了心。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如果一條路走到黑卻做了錯誤的選擇,就叫她下輩子來贖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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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玉泫和楓紅雨一起前往逾嵐山,後面偷偷跟了一個洛青城,但姬玉泫趕時間,楓紅雨也沒有心力再計較,隻當洛青城是個透明人,眼不見,心不煩。
逾嵐山上道路崎嶇,楓紅雨有傷在身,雖然速度也不慢,但跟上姬玉泫的速度卻非常艱難。
姬玉泫發現了她的情況,手腕一翻,扔出一物。
楓紅雨將之接過,發現掌心多了一枚丹藥。
“服下此藥,抓緊時間。”姬玉泫眉頭緊鎖,沒等楓紅雨,繼續朝前走了。
楓紅雨看了一眼手裡的丹藥,這藥的品質明顯不低,藥香沁人心脾,僅僅聞到味兒,她就感覺精神一振。
難道,此物就是玄天宮的秘藥,玄靈丹?
主宮的護法的資源真是豐厚,楓紅雨心道,難免豔羨。
楓紅雨服下丹藥,藥效立竿見影,腰腹處傷口灼燒的痛感立即散了許多,楓紅雨緊繃的心神稍稍松了些,傷勢好轉,她的情緒也恢復了不少,立即快步跟上姬玉泫。
逾嵐山頂的竹屋遙遙在望,姬玉泫腳步一頓,抬手示意楓紅雨停一下,她視線警惕地四下一望,心完全沉下來。
“我們來晚了。”姬玉泫面沉如水,眼底一片冰寒。
楓紅雨聞言一驚。
晚了?姬玉泫這話是什麽意思?
距離她得到印玄後人的消息過去也沒多久,可以說是馬不停蹄地趕來仟州,怎麽還會來遲?
楓紅雨發現姬玉泫肩頭起伏一下,激烈的情緒波動只出現了一瞬間,隨即回歸平靜,方才那一下仿佛是楓紅雨的錯覺。
很快,她就明白了姬玉泫方才那句話的意思。
姬玉泫快步走進小院,竹屋正門大開,一道人影盤坐在正廳中的蒲團上,背對著門外。
“前輩?”楓紅雨跟過去,試探著喚了一聲,卻無回應。
屋內無聲無息,院中安靜到近乎詭異的氣氛讓楓紅雨心中不安的感覺迅速放大,她快步走進屋裡,繞到那人影正面,果見其嘴角留有一道血痕,但此人氣息已絕,無力回天。
楓紅雨臉色一變,道了一聲“冒犯”,二話不說扒開此人右手手掌,手心攥了一道血符,血符已淡,卻未完全消失,說明此人剛剛死去不久。
“是印玄後人,自斷心脈而亡。”楓紅雨斷言道,說得咬牙切齒,很不甘心。
姬玉泫冷冷瞥了一眼,嘴角溢出一聲嗤笑:“倒是死得乾淨。”
此人可不就是十一年前,前往姬府將她帶走的那兩位仙人之一?
是算到了她會來找他,所以自行了斷了嗎?
不完全如此。
姬玉泫視線自屋中掃過,聯系方才庭院中看到的幾個腳印,心裡歎了一口氣。
四周恐怕還有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