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小義離開村莊, 翻山越嶺的途中經過一座寺廟,在外面駐足片刻後,邁步走了進去。
院子裡有個掃地的小沙彌, 樂小義雙手合十與沙彌見禮, 遂繞過焚香的爐鼎, 來到供奉金像的佛堂。
她去佛前跪下參拜, 進上香火, 磕了頭,祈願姬玉泫平平安安。
以前,她也不信鬼神。
姬玉泫為她死後, 她無數次祈求神明救救她的小泫。
神凰恩準了她, 讓姬玉泫再一次鮮活地出現在她眼前,夙願已償, 她別無所求,隻願往後, 姬玉泫平平安安,無病無憂。
——從此你和她, 就是咫尺天涯的陌路人。
想到神凰對她說的話,還是會心痛, 會忍不住哭出聲來。
但這已經是她拚盡一切所能達到的最好的結果。
她還能在遠處看到姬玉泫, 還能從別人口中聽到她的名字, 這就夠了。
也許將希望寄托在虛無縹緲的神明身上荒唐可笑,但姬玉泫活過來,比任何事都重要。
如今, 便是來為當初祈禱過的還願了。
拜謝之後,樂小義起身,忽然看見不遠處盤膝坐著一個光頭小尼。
見樂小義注意到自己,對方偏偏頭,微微一笑。
她的瞳色很淺,但眼神頗為平和,眉目柔軟仁慈,讓人一眼看過去,仿佛心上灑了甘露似的,奇異地平複了傷痛。
可奇怪的是,方才樂小義進來的時候,佛堂裡明明空無一人,這小尼是何時出現的呢?
“阿彌陀佛。”小尼雙手合十,念了一聲佛號,“施主,佛渡有緣人,貧尼觀施主面慈心善,卻為傷心之事所困,不若讓貧尼為施主卜算一卦,替施主解憂。”
她掌心串珠碰撞,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響。
樂小義向小尼回禮道謝,遂依言走過去,從她遞來的竹筒中搖出一支簽。
中平簽,上書卦文:藕斷絲未盡,福禍兩相依。
樂小義心頭一歎,將竹簽交還小尼。
小尼觀簽沉吟,遂對樂小義道:“柳暗花明,絕處逢生,施主系念之人雖不在身邊,但終有重逢之時,還請施主順其自然,不要過於哀痛。”
樂小義沉寂的眼眸裡現出些微光亮,訝然地看著小尼慈和的臉龐,默念道:“終有……重逢之時。”
是她期盼的那個重逢嗎?
縱使希望微乎其微,但小尼的話卻像在她乾涸的心裡注入一汪活泉。
樂小義垂下眼瞼,越發恭敬,頷首道:“多謝大師指點迷津。”
若還有重逢的機會,那在重逢之前,她得振作起來,好好努力,一往無前。
樂小義再抬頭時,那小尼已不見蹤跡,唯她抽的那一簽留在香台上。
不管在哪個世界裡,都有她尚無法企及的高人,小尼也好,神凰也罷,這些奇人往往隱居深山,不問世事,化繁為簡,返璞歸真。
樂小義再次合掌一拜,轉身離開寺廟。
來時滿心傷痛不能自已,有幸得高僧開解,走時倒多了兩分曠達和灑脫。
回到先前暫時落腳的破廟,姬玉泫和硯如初等人已經走了。
樂小義沒去別的地方,就在破廟中打坐,吸納天地靈氣,一直挨到停留的時間達到極限才被血契拽著,強行脫離幻千世界。
心一沉,一跳。
依照她以往的經驗,從幻千世界回到神荒浮屠界,會回到她離開時的地點和時間。
不同的世界有不同的時間法則,她從幻千世界前往凰棲界,在凰棲界度過一年又兩個月,再回到幻千世界時,距離離開才過去不足一個月。
凰棲界中經歷如同一場黃粱大夢,她至今仍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姬玉泫是在她離開月寒宮後回來的,想必神凰大人救治她也花了不少時間。
之前她想過,從凰棲界離開後會不會直接回神荒浮屠界,由此便不知神荒浮屠界內時間如何流轉,但琉璃帶著她從凰棲界回來後,仍在幻千世界裡,那麽此次回去,想必……
樂小義心尖一顫,睜開眼來。
姬玉泫就在她身邊,她們的手還是離開時的樣子,握在一起,十指相扣。
樂小義波瀾不驚,姬玉泫卻被這一幕嚇了一跳。
深邃的桃花眼也掩飾不住她的迷茫,她看向樂小義的目光充滿探究與疑惑,以至於,她忘記了松開樂小義的手。
樂小義掃了一眼她們合在一起的雙手,眼底劃過無奈的歎息之色。
她輕描淡寫地松開姬玉泫,道:“先前樂某一直借貴寶地養傷,不過眼下樂某傷已痊愈,就不再久留,正好與姬姑娘知會一聲,明日樂某會和祁伯父一起離開,這段時間,承蒙姬姑娘關照了。”
說完,樂小義推門出去。
窗外雷聲響起,走前沒落下的雨嘩啦啦落了下來,從屋簷滴落的雨水落到廊前的泥地裡,偶有雨飄進來,濺在樂小義的肩膀上。
她側頭望向遠方黑壓壓的天空,這才想起來,今天是她的生辰日。
在生辰這天,她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簡直,恍如隔世。
每年她的生辰日都會下一場大雨。
今年這場雨,是不是要洗去前塵過往的恩怨情仇呢?
樂小義長歎一口氣,苦中作樂地想:那她在凰棲界的那一年,又怎麽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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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小義走後,姬玉泫一臉茫然地站在空蕩蕩的房間裡,四下一觀,她對這個房間有印象,的確是樂小義養傷的地方。
可是,她為什麽會和樂小義一起?
她低頭看著自己掌心的紋路,剛才這隻手,和樂小義十指相扣。
那她和樂小義的交情到底好還是不好?不好的話,怎麽會留樂小義在玄天宮的據點裡養傷,又怎麽會和樂小義手牽手前往幻千世界?
可若關系親厚,她為何什麽也不記得,樂小義對她,也總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
她不是沒想過問問樂小義到底怎麽回事,可每當她直面樂小義的雙眼,就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情流淌在她心間。
樂小義一舉一動,一言一行,輕易影響她的情緒和判斷,讓她心裡的疑問梗在喉頭,找不到機會開口。
姬玉泫的視線掃向床榻旁,忽而心念一動,朝那榻邊的立櫃走過去。
手按在把手時,開櫃門的動作卻頓了頓。
她猶豫了,這裡畢竟是樂小義的房間,她不經樂小義的允許動這屋裡東西,會不會不太好?
可她隻猶豫了一瞬,另一種莫名的衝動說服了她,她要做什麽,何時需要看別人臉色,取得別人的認可?
何況,是讓她感覺到困惑的樂小義。
她拉開立櫃的門,裡面只有兩套衣裳。
五指撫過衣物的材質,隱約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這兩套衣服好像是她自己裁的。
布料的選擇,一針一線,都是她親手完成。
那麽問題又來了,她為什麽裁衣?她裁的衣,又為什麽在樂小義的房間裡?
這次去幻千世界和梅如君遭遇,回來後處處透著詭異,她無疑是忘記了一些東西,而這些東西,大部分與樂小義相關,可為什麽是樂小義呢?
除此之外,是否還有別的事情也被她遺忘了呢?
她失去理智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麽?梅如君是不是對她施了什麽有損記憶的術法?
可真是,傷腦筋啊。
這種情況,見所未見。
姬玉泫收回手,櫃裡的東西維持原樣。
她從屋裡走出來,下意識地看向祁劍心的房間,想到樂小義方才那一句“祁伯父”,又是一股違和的異樣感出現在她心間。
姬玉泫知道祁劍心是誰,劍神宗前任宗主的閻雲清的大弟子,留在這裡是為了方便照看樂小義。
她和祁劍心之間還有一項未完成的約定,與劍神宗鑄劍大典相關。
似乎,她還答應過祁劍心要在鑄劍大典變故之時,護得樂小義周全,倘若出現不可預料的危難,就帶樂小義離開大禹。
這是她和祁劍心合約的內容。
但方才她想起祁劍心的一瞬間,腦海中掠過與樂小義一樣的稱呼。
祁伯父。
這種感覺讓她覺得很奇怪,她和祁劍心並不沾親帶故,除了鑄劍大典的合作之外,似乎沒有別的關聯,她何故要喚對方為伯父?
又是因為樂小義嗎?
樂小義。
姬玉泫閉上眼,默念樂小義的名字。
記憶裡什麽也沒有,她努力回想,卻只能想起樂小義被她輕薄時,淚眼朦朧的雙瞳。
破廟中,請求的話未說完就被打斷,樂小義眼裡的委屈失落。
最後,樂小義故作平靜,敷衍地拒絕她的邀請時,不真切的眼神。
遇見問題就設法解決,或直接消除問題本身才是她的習慣,僅僅在原地徘徊,迷茫困惑於事無補。
以她的性情,根本不該在這件事情上耗費那麽多的心力。
若換了另一個人,忘了就忘了,如果影響到她的決策,動搖了她的理智,也許她就直接把人殺了了事。
但她對樂小義提不起殺心。
不僅不想殺,她還想把那姑娘留下。
沒有任何目的,就是出於直覺和心裡莫名的衝動,不想讓她走。
好比她看見樂小義的眼睛就想親樂小義的唇,是一種讓人忘記思考的本能。
在樂小義屋外站了一會兒,房簷上滴答的雨聲喚回姬玉泫的思緒,她勾了勾唇,感覺這一切真是荒唐。
但更讓她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她竟想任由這種荒唐支配她的理智。
偶爾讓一件事超出意料,沒有把控,不知其終點在何處,不知其會導致怎樣的結果,似乎也挺有趣。
姬玉泫為自己近來的荒唐做了個簡單的總結。
她慣來不會委屈自己,她對樂小義產生的莫名衝動與她忘記的東西無關,僅僅只是,她想這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