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千城到最後也沒回答樂小義的問題, 或許他回答了,但現在,樂小義還不能從他的話語中明白他的初衷。
玄天宮地處極北之地, 終日寒涼, 哪怕眼下夏初時節, 玄天宮裡依然彌散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寒氣。
月上中天, 寒氣漸重, 若非習武之人,到了這個時候,得再披一件厚些的衣裳才行。
姬玉泫找到她時, 她還在寒潭邊盯著潭水出神。
“小義。”姬玉泫的聲音將樂小義從自己的思緒中驚醒。
她回過頭, 想牽起嘴角露出一個微笑,嘴角細微的弧度因為一瞬間的低落而凝固在不上不下的位置, 就像她此刻忐忑不安的心。
樂小義覺察到自己的失態,忙不迭上前兩步, 去牽姬玉泫的手,試圖說兩句什麽補救, 可她還沒開口,就被姬玉泫打斷了:“姬千城是不是和你說了神凰血脈的秘辛?”
樂小義張口結舌, 還沒想好要說什麽, 就被姬玉泫一語捅穿了心裡煩亂的想法。
“嗯。”她沒辦法在姬玉泫面前隱藏什麽, 隻好老老實實地點頭。
樂小義以為姬玉泫會生氣,因為她的猶疑和迷茫,姬玉泫可以甩她臉色, 還可能好幾天都不理她。
但出乎樂小義意料的是,姬玉泫沒有拂袖而走,反而在一聲無奈的歎息後,溫和地笑了。
她伸手捏住樂小義的耳垂,問她:“你是對自己沒信心,還是對我沒信心?”
“我……”
樂小義剛說了一個字,又被姬玉泫打斷了:“你還記得你自己說過什麽嗎?”
樂小義一懵:“什麽?”
“南宮府。”姬玉泫給她提醒。
樂小義想起來了,她怎麽可能會忘。
“我記得。”
姬玉泫:“那你重複一遍,錯一個字你自己看著辦。”
樂小義喉頭動了動,將自己那日信誓旦旦說過的話重複一遍:“我不想做你的下屬,也不想做你的姐妹,更不想當個毫無心智的傀儡。”
言及此處,她話音稍頓,長長呼出一口氣,將後續的一句說完:“我的目標就是你,我要你的人,你的心,以及你的一切。”
樂小義耳朵有點紅,明明是自己親口說過的話,再次重複,竟然有種恬不知恥的感覺。
可姬玉泫並不完全滿意,她又問:“那前面一句是什麽?”
“如果你要殺我認為不應該殺的人,那麽我會阻止你,盡管我的修為遠不如你,也沒有像你那樣運籌帷幄的心智,但我會竭盡全力,如果情義不能兩全,那成敗就聽天由命。”這一次樂小義回答得比方才那一句順暢許多。
姬玉泫靠近她,食指指尖在她胸口輕輕一點,笑問:“那你還迷茫嗎?”
樂小義心裡有種模模糊糊的感覺,好像懂了,又並不完全。
姬玉泫恨鐵不成鋼地戳了一把她的腦門,終於怒了,氣哼哼地拂袖轉身,憤懣地跺了跺腳:“我怎麽會喜歡你這麽個榆木疙瘩!”
樂小義嘴裡“啊”了聲,連忙快步追上去,用力拽住姬玉泫的胳膊:“小泫,你莫生氣,你省得我這人愚鈍的,你跟我講一講,你是怎麽想的啊?”
姬玉泫回頭,一雙美眸朝樂小義看來,幽深的瞳眸裡藏了萬千因果和數不盡的言語。
樂小義忽然覺得喉頭有點澀。
沒由來的,有些觸動。
“樂小義。”姬玉泫語氣比先前嚴厲了些。
她直直看著樂小義的眼睛,好像有喧囂的感情要從她的雙眼裡湧出來似的。
樂小義松了手,眼神懵懂,卻並不躲閃。
姬玉泫本來應該生氣,可這時,湧到心尖的怒火突然散了大半。
她平複了心情,語氣和緩了些:“小義。”
“嗯。”樂小義點頭。
“不論是我選擇你,還是你選擇我,都只有我們自己需要對我們的決定負責。”姬玉泫神情肅然,認認真真地解釋,“我們的身份,我們的立場,注定會存在衝突,也可能,未來有一天,會因為各自的立場,或者信仰,爆發不可調和的矛盾。”
樂小義又點了點頭,她能理解姬玉泫說的這句話,這也是她從姬千城那番話中捕獲到的隱約潛藏的危機所在。
她曾經說得那樣灑脫,可若真正設身處地去想這件事,她可能會失去好不容易才得到的,與姬玉泫建立的聯系,她感覺自己可能無法接受。
她不能接受神凰血脈眾叛親離的命運,更不能接受,傷害姬玉泫的,是她自己。
可姬玉泫好像並不這樣想。
“那又如何呢?”樂小義聽見姬玉泫質問她,“這不意味著你要為我放棄什麽,我永遠會支持你的決定,我不是你的全世界,你身上會有你的責任,我也一樣。”
“你是你,我是我,我們彼此需要,又彼此獨立,就算擁有相同的立場就不會有矛盾了嗎?為什麽寧願相信我們會被困難打敗,也不願意相信,你我的感情,可以戰勝這些子虛烏有的宿命?”
姬玉泫每一個字都像洪鍾敲在樂小義心裡。
她如夢初醒。
不知不覺,她被姬千城的悲哀感染了,繞進了從前軟弱自憐的怪圈。
姬玉泫始終比她更清醒地明白她們的處境,也更加清楚未來她們可能經受的坎坷,可她始終像一蓬烈陽,不懼艱辛,不畏挫折。
正是如此耀眼明媚的氣質,從她們相遇的那一刻起就吸引著她,讓她願意為之付出自己的一切。
姬玉泫願意相信她,那她也應該能相信自己。
“我明白了。”樂小義道,“方才,我……”
姬玉泫沒讓她說完,伸手按住她的唇。
“我相信你。”
不論何時,她都願意相信樂小義。
就像她們在劍神宗重逢時,她願意向樂小義袒露自己的心扉一樣。
她從來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
所以她不會為未來可能降臨的一切苦難而迷茫,如果樂小義缺乏勇氣,她就會成為樂小義的勇氣,不管結局如何,盡人事,聽天命。
天命不允,便逆天而行。
她希望樂小義能真正懂得她的決心。
樂小義便沒再堅持要說什麽來證明自己,行動永遠比蒼白的言辭更有說服力。
“走走吧,我帶你看看玄天宮中的景致。”姬玉泫主動牽起樂小義的手,帶著樂小義走過曲折的浮橋,踏過一池粼粼波光。
第二日,姬千城遣人將五品玄靈丹送了來,姬玉泫著人驗了貨,轉手就將玄靈丹給了樂小義。
樂小義拿到玄靈丹,想問吳拓長老等人境遇,又不太好開口。
姬玉泫見她扭扭捏捏的樣子,哪裡不明白她在想什麽,可她就是不主動提起,拉著樂小義在玄天宮又玩了幾天。
三日後,樂小義終於忍不住問了:“小泫,此次與我同行的幾位劍神宗長老,現下在何處?”
姬玉泫笑吟吟地往嘴裡塞了一顆樂小義親手剝乾淨的葡萄,逗她:“怎麽?你想走了?”
“誒?”樂小義一臉愣怔。
“來了我玄天宮還想離開?”姬玉泫挑起樂小義的下頜,“少宗主,玉泫勸你還是早些認清現實,絕了不該有的心思。”
樂小義有點懵,姬玉泫這是在唱哪出?
姬玉泫話音落下,沒一會兒,遠處回廊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囂,有黑衣侍從快步走來,在姬玉泫身側十步開外單膝跪下,看也沒看樂小義一眼,目不斜視地向姬玉泫稟報外邊發生的事情。
“少宮主,劍神宗的人闖過來了,說今日若是不能見到劍神宗少宗主,要把我玄天宮掀個底朝天!”
“哦。”姬玉泫的反應很平淡,漫不經心地朝喧囂傳來的方向掃了一眼,“那我倒要看看,這些老家夥準備如何將玄天宮掀個底朝天。”
姬玉泫好整以暇地撿起一枚剝好的葡萄,送到樂小義唇邊,樂小義看著,心裡無奈一歎,有點同情吳拓幾位長老的遭遇。
她擰著眉,斟酌了一下用詞,配合姬玉泫,語氣稍稍強硬了些:“少宮主……他們都是我劍神宗的長老,還請少宮主客氣一些。”
喲呵,很上道。
姬玉泫眯了眯眼,一雙水潤的桃花眼裡漾著一層瑩潤的波光。
“既然樂少宗主這麽說了,那放他們進來吧。”姬玉泫似笑非笑地瞅著樂小義,朝她挑眉,把被樂小義拒絕的葡萄自己吃掉,然後開口,“作為交換,少宗主替玉泫剝葡萄如何?”
樂小義背對著疾步而來的吳拓等人翻了個白眼,說得好像剛才吃的葡萄不是她剝的一樣。
不過她還是上手繼續剝,細細除去葡萄外邊紫色的皮,還用竹簽挑掉果肉內藏的葡萄籽,剝出來的葡萄想綠水晶一樣剔透。
吳拓長老與天字影衛長一眾快步行來,見到樂小義無恙,他們齊齊松了一口氣,忙上前兩步,朝樂小義行禮:“少宗主!”
樂小義這才轉過身去,將手裡剝好的葡萄放進姬玉泫面前的碟子裡。
她拿起放在桌邊的絹布淨手,起身行至小亭外,扶起吳拓:“諸位長老可還安好?”
吳拓險些老淚縱橫,實在擔心樂小義被姬玉泫拿住之後就算性命無恙卻遭受點什麽折磨,何況姬玉泫豔名在外,又葷素不忌,萬一強行讓樂小義做點什麽,他們都不知道以後該怎麽辦了。
好在樂小義看起來安然無恙,吳拓一邊說著自己等人無事,一邊著急詢問:“少宗主!這妖女可有為難你?”
他們剛才都看見了,姬玉泫把他們少宗主當丫鬟使喚,還給她剝葡萄!
真是欺人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