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十三年, 樂小義再次見到了姬千城。
但這次見面和她預想中的不太一樣。
她以為,姬千城既然知道她和姬玉泫的關系,而且曾試圖取她的性命, 那麽姬千城就算看在姬玉泫的面子上不殺她, 也定然不會給她好臉色看。
可事實上, 他們見面的時候, 姬千城的態度非常平和, 隻一眼,樂小義就感覺自己好像回到了小時候,那個收養了她, 讓她和姬玉泫一起看書識字, 一起修煉習武的和藹長輩。
只不過,此刻的姬千城, 比起十多年前的他,要蒼老許多。
樂小義深吸一口氣, 平緩了過於緊張的心情,她在心裡默念了三遍不要怕, 然後才向姬千城走過去。
姬千城坐在四面設有水環的玉台上,大殿其實不算寬闊, 僅僅只有十余丈方圓, 姬千城在樂小義走近後才睜眼, 目光平靜無波,在樂小義開口之前,淡淡地對樂小義道:“來了?”
他的視線越過樂小義的肩膀, 落在殿門外。
姬玉泫沒有來,既意外,又似乎不那麽意外。
樂小義頓住腳步,隨後又繼續朝前走。
“伯父。”這一聲伯父,時隔十三年再次從樂小義口中道出,樂小義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記憶太久遠了,她望著姬千城十余年間迅速蒼老的臉孔,來此之前即將噴薄而出的怒火刹那間消弭殆盡,只剩下無窮無盡的困惑。
樂小義自然不會因為這一眼就認定姬千城必有苦衷,姬玉泫這些年來所受的苦楚也絕不能輕易作罷,但是,她還是不得不為姬千城變成如今這樣,感到莫名的酸楚。
當初父慈女孝的一家人,到底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坐。”這是姬千城對樂小義說的第二句話。
樂小義閉眼調整了一下呼吸,再上前兩步,在與姬千城隔了一條水環的對岸盤膝坐下,姬千城沒有發話,她也不能隨意開口,兩人就面對面坐著,保持短暫卻足夠緊張的沉默。
姬千城審視的目光落在樂小義身上,這種感覺,就像小時修煉成果等著姬千城驗收,而她因為姬玉泫而沒有完成任務的時候那種緊張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姬千城終於開口:“玉泫應該已經把我要見你的原因告訴你了。”
“是。”樂小義點頭,“請伯父賜教。”
姬千城垂下眼,那種令樂小義感到惶恐的目光隨之消失,而後,她聽見姬千城歎了一口氣,喚她:“小義。”
“晚輩在。”樂小義低頭俯首,應聲道。
“你也是我看著長大的。”姬千城道,“對於你的性子,我自認還算比較了解,若不是玉泫主動要求你,我想你們也不會走到現在這一步。”
樂小義額頭磕在地面上,聽姬千城語重心長的言語,心裡那股憤懣之氣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明的無奈與愧疚。
可她還是鼓起勇氣,反駁了姬千城:“不是的,伯父。”
哪怕在這樣的情境下,將最初的緣由推到姬玉泫身上,她會更輕松。
但她不能那麽做。
“也許過程會更曲折,未來也更遙遠,但終究,該去的地方,還是一樣。”樂小義挺直背脊,不躲不避地看進姬千城深邃的眼睛裡,“從見小泫第一面起,我的命運就已經注定,如果她的選擇不是我,我此生也不可能再有別的出路。”
樂小義不卑不亢地坦言:“縱使我隻活了二十幾年,談人生尚且膚淺,但小泫就是我的一輩子。”
姬千城也沒料到樂小義會如此直接,一開場就把他要問的話全部堵回來,不給他任何勸說她們分開的機會。
除了生死,再沒有什麽能把她們分開,就算生離,她們的心也在一處。
她要表達的就是那麽簡單且直接的內容。
姬千城被樂小義的坦率和決然反將一軍,一時間竟不知再說些什麽才好。
他蒼老的瞳孔中閃過一瞬迷惘,曾幾何時,他也曾有過與樂小義一樣的想法和決然的願望,可惜,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如人意。
至少對他而言,命運總是殘酷的。
如果時間可以回溯就好了,可惜,世間最殘酷也最無情的,便是一去不返的時間。
“你真的覺得,一輩子是那麽簡單的事嗎?”姬千城再次開口,不知是詢問樂小義,還是叩問自己,“你們道不同,她的人生背負了許多無法抗拒的東西,你們的感情注定不可能為世人所容。”
“此事一旦為江湖人所知,你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將化作灰飛,你們走到哪裡,都會遭受流言蜚語,世間沒有哪一塊所謂的世外桃源能真正清淨,即便如此,你也覺得,這樣可以?”
“你不考慮自己,你可以接受任何攻訐,那玉泫呢?”
總有一天,現實會教會樂小義,她夢中理想的感情,是多麽天真。
能保護自己的,只有自己而已。
樂小義抿唇,沒有立即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斟酌了一番後,誠摯地回答:“未來如何,我暫時沒有考慮那麽多,但我從未覺得,我可以抗住一切,我們在一起,彼此都是對方的依靠。”
“我不知伯父所說她背負的東西是什麽,我只是心疼她所承受的一切,她很厲害,很強大,她可以獨自處理許許多多我做不到的事情,輕易化解所有艱難險阻的境遇,可這又說明什麽呢?”
“她是姬玉泫,也是您的女兒,更是我的愛人。”
“未來有怎樣的風雨是無法預料的,我們能握緊的只有我們手上擁有的,但凡我有,我能給她一切,身份,地位,財富,任何東西,包括我自己的性命,我都可以放棄。”
樂小義神色驟然一冷:“我不敢說我能接受的逆境她也都能接受,我沒有替她做決定的資格,但是,我們彼此相愛,既相愛,信任才是最重要,我相信她不論如何不會放棄我,我自然也不會松手。”
“天下之大,異行之人何其多,管他雨雪風霜何時降臨,既然無處可躲,又何必要躲?我只有好好修煉,讓所有反對的聲音閉嘴。”
這個期限她無法預料,或許是十年,二十年,也或許中途遭遇什麽不可抗拒的逆境,將她的計劃全盤打垮,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會放棄。
不得不承認,姬千城的話很誅心,她也曾無數次為自己的孱弱拖累姬玉泫而感到痛苦。
可人生不是停滯不前的,今時的困境不代表未來依舊如此,同樣,一時的風光也不能給未來的風險加保障,始終要一步一步,嘗遍坎坷起伏,才能窺見的人生的樣子。
如果因為懼怕未來而放棄現在,才是真正愚不可及的行為。
至少樂小義現在還年輕,未被現實和生活磨平棱角,還願意相信人間擁有永恆不變的美好,還有一腔孤勇和不懼挫折的勇氣,要和姬玉泫好好走下去。
如果不是樂小義自己親口說出這番話,她都沒發現,原來在不知不覺中,姬玉泫已經改變了她那麽多。
若放在十年前,她絕無如此堅定的信念和一往無前,劍出無我的氣勢。
樂小義這番話說完,姬千城良久沒有吭聲。
不知是被樂小義口中哪一句話觸動,他好像陷入一場良久的沉思,目之所及,是年少與曾經。
姬千城不說話,樂小義也不再開口,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充斥整座宮殿。
姬千城再抬頭時,兩鬢蒼老的白發好像又多了幾分無可奈何的重量。
“你是不是還有問題想問我?”姬千城說。
樂小義一怔,姬千城太平靜了。
平靜到,好像對樂小義所說的一切都早有預料,他不僅料到樂小義會說什麽,甚至也猜到樂小義今日單獨前來,是有話要對他說。
樂小義回神,再次順了一口氣,既然姬千城都主動提起,她也沒有什麽不敢說的。
“小義想問伯父,這十年,伯父可有過後悔?”樂小義目若刀鋒。
姬千城沉吟著,苦笑著搖了搖頭。
“不悔。”
在樂小義問他之前,早就有了答案。
他所思考的,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年兩年,而是十年。
從他回到玄天宮,就坐在這裡思考,所得,所失,與未來的所有可能。
可他卻像陷入窮途的困獸,看似強大,卻孑然一身,在危機四伏的玄天宮,他能做的,只有如此了。
樂小義蹙起眉:“伯父為什麽要這樣做?”
姬千城不答反問:“你知道,什麽是詛咒血脈嗎?”
樂小義被姬千城這句話問住了。
姬千城沒有等她回答就兀自說下去:“詛咒之血,源自上古傳承,獲得血脈中強大力量的同時,不論多高的修為,最終都無法逃脫既定的命運。”
“神凰一脈,自涅槃中獲永生,卻注定求而不得,所愛隔山海,眾叛親離,不得善終。”
“她能依靠的,只有她自己。”
“今日你所說的一切,你可以為之付出所有的感情,未來都會成為她的枷鎖。”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你們大可用一輩子的時間來反駁我說的話。”
“可那是你們的未來和人生,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
樂小義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的。
等她再見殿外的天空時,她已經在一汪寒潭邊站了很久。
她帶著蓬勃的信心來,想著縱然不能說服姬千城,也一定要好好傳達她的決心。
她的確做到了,可是,又好像有什麽東西糾纏在她心上,讓她不敢仔細回想姬千城的那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