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場考試下來, 所有學子吃了不少苦頭,無一不感到身心俱疲。雲桑也不例外,他回到了客棧, 簡單吃了點東西、洗了個澡後, 連頭髮都來不及擦乾,便疲累地倒頭就睡。
誰都能分辨出,一場鄉試下來, 這少年身上本來沒有多少的肉, 又清減了許多,那清冷的眉宇緊鎖,仿佛泅住了世間的痛苦,蕭恆目中流露出心疼, 他為少年把頭髮擦乾後,任由對方熟睡,生怕吵醒他,自己不敢發出大的動靜,還小心翼翼將對方纖弱的手臂放進被子中。
蕭恆挺在床上, 兩人維持一個姿勢良久後,蕭恆也閉起了眼睛。
但是他耳邊還是能聽到門外的竊竊私語聲:
“桑哥兒挺過來了,真是爭氣, 那補湯貴是貴了點,但確實有效果。總之, 人平安無事就好。”
“你們小聲點, 當心把桑哥兒吵醒。我去熬點奶湯白粥, 等桑哥兒一醒,你們就端來給他喂下,喂了再睡。”
中途雲桑果然醒了一次, 吃了一碗白粥後似乎有些想吐,但還是忍著又睡著了,睡到夜幕低垂才蘇醒,然後繼續背手,點油燈看書了。
這已經很讓雲嬌嬌吃驚了,因為她記憶猶新,上輩子雲桑沒被抬出來,但從鄉試考場出來時的樣子也極為狼狽:披頭散發衣冠不整,整個人面若菜色、氣若遊絲,嘴唇也乾裂起皮,眼皮下是濃鬱的青黑,完完全全是撐著一口氣才沒被抬出來。然後一到客棧,人就開始上吐下瀉,雲家人嚇壞了,忙前忙後地照顧,給對方喂多少粥,對方就倒吐多少。更甚者,對方不舍晝夜、昏天暗地的嗜睡,足足睡了兩三天才醒,完完全全就是受了一場折磨的樣子。
這一輩子,對方卻從容了很多,雖然看上去還是極為難受,但到底沒病沒災、也好吃好睡,難道對方的體質真的改好了?雲嬌嬌感覺到了計劃之外的變故,再看兄長熟睡間蕭恆的細微照顧,這種意外讓她感到了頗為棘手。
雲桑不死,她怎麽出頭?好在二月春闈天寒地凍,遠不是一般人能抵禦,雲桑能不能安生出考場這還未知呢。想到上輩子對方的慘狀,雲嬌嬌才松了口氣,只有想象著上輩子對方是如何的時運不濟,她才能感覺到充沛的安全感,仿佛她這隻蝴蝶扇動翅膀,不會帶來重生後的多少改變。
九月底,鄉試放榜。
楚州郡省城風武十年鄉試共有兩千八百名考生參與,隻錄取了一百二十名舉人,這個比例讓人吃驚。更讓楚州府郡人吃驚的是,他們楚州不是多麽文教興盛、英才輩出的地方,地方上居然能有兩千八百名的秀才和監生參考?
這個人數都快趕上那些底蘊深厚、文教繁榮的江南州、山東州了,這兩千八百名的考生到底從何而來?其實本地學子還不知道,這些人其中一部分確實不是本地人。他們本是江南江北籍的學子,因本地競爭廝殺太激烈,於是在家族或師長的安排下避其鋒芒,不得不改籍考試。
大鳳的戶籍制度是如此,只要家族直系中往上數三代內有人籍貫屬於外地,兒女便能改外地籍,於是光雲桑所在的清遠縣,也冒泡了不少先前從未聽過的秀才。偏偏這些人鑽漏洞改籍,大鳳朝堂是默許的,哪怕跟自己的三年官員評定無關,清遠縣縣令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接受了這批戶籍學子。
所以今年楚州府郡考試空前的激烈,本地學子紛紛被強勢的外地籍學子刷下榜單。
雲嬌嬌對此表示同情,她是重生的,自然知道這一次兩次還好,隨著後來鑽漏洞的改籍學子越來越多,憤怒的本地學子不幹了,名額本來就有限制,居然還要被這些假外地人瓜分,本地人處處受壓製,於是地方上掀起了一場暴動,這種改籍情況才得到了遏製。
今年是無法幸免的,本地學子注定敵不過那些出自學問之鄉的外地學子,他們的名次都得落下一大截,包括她的兄長在內。
可事實卻再次出乎了她的意料。
隨著無數喜慶的鞭炮聲響,報喜之人的馬蹄聲驚起無數街人的注意力,他們帶著抄錄的榜單衝進了各大客棧:“捷報——”
“楚州郡清遠縣山溪村學子雲桑老爺高中解元,金榜題名——”
雲家人狂喜,當即大發賞錢。蕭恆也跟著拿起一麻袋的銅幣,在街邊上發了起來,讓人沾沾喜氣,只要有人誇雲桑一分,他驕傲眉眼就融化一分,賞錢也給得毫不吝嗇。顯是與有榮焉。
客棧掌櫃也掩不住喜意,沒想到自己挑中的雲姓學子竟然考得這般好,竟一躍成為了解元老爺。待雲桑他們退房後,雲桑住過的那間屋子他們得好好整飭,多擺一些松柏盆景和文房四寶,再放一缸錦鯉,牆上再掛一些山水畫,從此命名為“解元房”,定會引起今後赴考學子的趨之若鶩。
本地人篤定風水之說,也相信解元住過的屋子有文曲星光顧,絕對風水上乘,這個氣運也能輻射到周邊房間,所以客棧生意今後一定客如雲來。隨便算了算一筆帳,客棧掌櫃就喜笑顏開。
可雲嬌嬌卻大吃一驚,怎麽可能呢!上輩子兄長才考了正榜第四十三名,已經是極好的成績,這輩子竟一躍成為了解元?尤其本地學子還被外地學子如此壓迫的情況下,上次院試榜二的徽安縣才子張文書也隻考了第三十六名,雲桑居然能突破重圍、脫穎而出?
難道體質改好了,人的發揮會更好,頭腦也會變得更加清明?這怎麽可能呢!
其實還真有可能,科考全是主觀題,很多時候取決於主考官的想法。本次主考官是一個剛正不阿之人,對改籍學子現象就深惡痛絕,認為這些汲汲營營的外地學子,如同引入到本地池塘的水藻,吸附走本地魚苗的養分也就罷了,還想吸光水中的活氧,將本地學子的生存空間進一步壓榨。
要知道,本次科考落榜不少,有些本地學子連副榜單的貢生名單都上不去,所以主考官不會拔擢外地學子為解元,雲桑天時地利人和中,便佔了一個人和。
再加上本屆鄉試人數太多,考官們閱卷前期還有閑暇細細品味,到了後期就心生倦怠,如果不是多耳目一新的策論,根本無法取得好名次,而這時候雲桑的策論就推送到了他們面前,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首先,字如其人,這個考生的字蒼勁有力、鐵畫銀鉤,能引起極強的審美好感,第一印象便是極好。其次是這個考生的策論觀點很新穎,鞭辟入裡,令人耳目一新,直接讓他們精神了。
在內憂外患的提議中,有考生提議內憂傷懷柔詔安、外患上提議和親遠嫁公主來保邊郡太平,也有人說山賊匪患太多,純屬可掩藏的林野太多,提議開墾山林或者放火燒山,讓賊匪無處可逃……這些建議大多平庸或者激進,如隔靴搔癢無法解決問題,甚至沒有考慮過如果放火燒山,日後子子孫孫後代如何生存。
直到他們看到了雲桑的文章,雲桑首先否決了“和親”,並提到蠻夷之地遊牧民族缺乏教化,多數都有“父妻子繼,兄死娶嫂”的婚姻習俗,本朝尊貴的公主嫁過去後,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是成為了一件財產、附屬品。當丈夫失去後還能被丈夫的兒子或者兄弟繼承,公主在夾縫中生存何其艱難,於本朝顏面也有損害,再加上天高地遠如若公主思念故土又該如何是好,所以他反對和親制度,並略略嘲諷了一句男人解決不了的事情,居然要拿女子的婚姻去做犧牲陪葬品,這根本無法解決問題。
言辭間並不激進,但說得懇切有理,主考官們都讚同了。
當今聖上有三位小公主,個個貌美如花、高貴得體,身為本朝官員,誰舍得她們遠嫁異鄉?
雲桑否決了和親後,認為真正解決邊境問題要麽戰,要麽和平分化,他提議朝廷可以在邊郡地區開設官方貿易區,鼓勵商人去邊境進行交流貿易,將本地的糧食、烈酒外輸,跟外族交換牛羊,甚至可以把酒方外泄。為了在嚴寒環境中保持體溫,外族人想釀酒必定要消耗大批糧食,糧食又從何而來,只能依賴於邊境商人,或者內部消耗,只要“有求於人”,久而久之外族人的脊梁骨就挺不直。
一旦邊郡多族的百姓習慣了和平通商的便利,如若本族可汗要求打仗,大鳳便關閉繁華富足的貿易區,第一個帶頭反對的將是外族百姓。這便是“不戰而屈敵之兵”。
看到這一點,某位考官不自覺拍痛了大腿,大呼道:“妙!妙啊!”這年頭士農工商,商為賤籍,很多學子根本不會想到以商化之。此舉既能給朝堂增加稅收,還能分化外族,具有極強的可行性。
他們當即抄錄了一份,從楚州地方層層往上交。
至於內憂問題,雲桑也提議道,一改革軍籍,這年頭軍戶籍貫的人地位低賤,誰會願意自發從軍呢,改革軍籍可以有效解決這個問題。二規定“一人為賊、全族連坐”,子子孫孫也連坐,把嚴苛的連坐制度暫時搬過來,但法內容情,如果親朋好友主動跟賊匪割袍斷義、斷絕關系,甚至主動檢舉便是有功,如果能幫助官府順利除賊,還會賞田。
這樣完全把賊匪勢力放在了全民公敵的地位上,如果家人主動斷絕關系,短期內可以迅速分化賊匪,人生在世,沒多少人能接受眾叛親離的滋味。
至於招安,招什麽安,如此輕拿輕放,那些被山賊殺掉的無辜百姓就只能這樣忍氣吞聲,看殺人魔頭放下屠刀就能重新做人了嗎?而且一旦官府主動示弱招安,山賊匪患的氣焰會更囂張,完完全全的餿主意,也被雲桑一一辯駁了。
他這份策論很長,足足有三千多字,已被謄抄備份數遍,傳遞到各州府衙去了,還呈到了禦前。鳳帝認真查閱後,隻覺得心口一塊病痛,消失得無影無蹤,這篇策論內許多操作都具有可行性,很難想象這是一名十六歲秀才所作,他毫不猶豫禦筆一揮,親自欽點為解元。
主考官和聖上雙雙欽點的解元,這含金量自然極高,只是外界人不知道還有陛下參與罷了。
於是天時地利人和,雲桑全佔了,一個解元頭銜就落到了他頭上。
繼鄉試大比落下帷幕後,夏去秋來,時間過得極快,天氣開始變得清寒,冷風刺骨刮面如刀,人人都穿上了厚衣裳。
雲桑剛從縣裡坐車馬回來,他的臉很薄,被冷風一吹就紅了,呼出的氣也大團大團,手腳忍不住蜷縮進衣袖內。蕭恆端上一碗補湯後,立刻幫他拉扯住大氅,好遮擋外界來的風,護他回屋內的火坑取暖。
蕭恆武功卓絕,哪怕在皚皚白雪、地寒三尺的情況中,也不覺得寒涼,但少年是一個身體孱弱的普通人,畏冷是自然的,他填裝了幾個湯婆子,從口子灌進去熱水,塞入少年手中。
自己的手也伸了過去,暗暗輸送點暖和的內力。
雲桑的僵冷這才好轉,雖然臉上還是沒什麽表情,但蕭恆卻能從對方開始變得慵懶的眼神分辨出,少年是喜歡這樣子的。
他便也笑了笑,沒有把手抽回來,厚實的大掌反手覆蓋住那雙白皙細膩的手,放在自己膝蓋上輕輕揉搓,然後道:“我多給你暖暖手,不然一會兒你怎麽寫字。”那語氣真摯得無可挑剔,如果忽略對方輕輕揉搓撫弄少年的手後,顯得意猶未盡的眉眼的話。
雲桑斜了他一眼,倒是乖乖把另一隻手交了出去。
在冬日,男人就是一個火爐,畏懼寒冷的少年自然離不開他,於是哪怕雲家新修了好幾間房,哪怕雲嬌嬌怎麽挑唆,兩人始終也沒有分開睡。
雲家人過慣了苦頭,覺得如今的日子已是極好。
可蕭恆卻認為如今雲家的日子還是不夠好,貴族人家多穿裘衣,羊羔皮、狐裘和貂皮這種動物皮毛,如果穿在少年身上,那保暖效果才好。而且他手中少年這雙玉竹般的手,那般的漂亮,也不該抱著湯婆子,應該放一個精致小巧的銅質手爐,內部放置取暖的炭火,再放一些有助於睡眠的熏香和藥材,少年會更加舒服。
他希望能給少年更好的東西。
雲家今年秋冬過上了好日子,很多事物也悄然誕生,改變著大鳳朝的風土人情,譬如邊郡地區的居民們今年秋冬就很不一般。
往年邊郡地區都是家家緊閉門房,有什麽余糧都往地窖裡藏,大街上冷清不見人影,生怕遭到外族人搶劫掠奪。
可今年卻例外了,不少邊境貿易區遍地開花,哪怕天色陰沉下雪,冷風呼嘯如刀,街上依然行人湧動,熱鬧得仿佛過年。
儼然成了繁華之地,無數商賈慕名雲集,沿街到處都是販賣貨物的商賈小販,本族人賣絲綢瓷器茶葉烈酒還有各種糧食調料,前來光顧的都是外族人。連邊郡的士兵百姓都吃驚,居然有朝一日能見到兩族人民針對一塊花裡胡哨的布匹,和顏悅色討價還價的場景,甚至還有本地男兒迎娶了人高馬大的外族女子,仿佛先前兵戎相見、互相仇恨全都化為了烏有。
只要能夠不打仗,哪家百姓不樂意啊,如果能不搶劫掠奪就能得到糧食和美酒,誰還願意搶啊,貿易區因此越發興盛,大量的稅收湧入朝堂內庫。
得益於一名地方解元的獻策,大鳳朝外患開始慢慢去除,只剩下了內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