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當然不知道, 她每說周小姐一分好,落在男人耳裡,從世俗的角度, 越把他這個黑戶襯得一無是處, 男人自然不喜她如此多嘴挑撥。
雲嬌嬌完全不知情,她還希望自己未來能做齊王妃呢。
時間轉眼匆匆到了八月,風武二十年的鄉試大比到了, 無數楚州郡的學子都湧到了省城, 各種意外也頻頻發生,山賊出沒林間還有一些黑店把魔爪伸向了落單學子,各地縣城都注重了防護,確保學子們平安無事。
雲桑倒是好手好腳地到了省城, 他早已習慣了人多的大場面,可雲家人卻被如此多的人嚇了一跳,起碼兩三千人,還皆是各地的神童、精英,從小接受家族對自己的供養, 從小交得起束脩享受優渥的私塾環境和濃厚的讀書風氣。而雲桑不過一個農家子,從小連個書童也沒有,要與這些人一起競爭那一百余人的名單, 這競爭不可謂不大。
與院試不同,鄉試規格更高, 周遭的客棧早已爆滿了, 絡繹不絕的都是讀書人和其家屬。
目光精明的掌櫃時不時在人群打量, 用自己從業多年的目光來判斷,這些秀才中誰能中或不中,這極為考驗眼力勁兒, 若覺得此人會中,可以適當賣點好,免了對方的住房費,來換取對方的墨寶。因為通過鄉試的考生,來年二月便能進京參加禮部舉辦的會試,仕途才有展望,有鯉魚躍龍門的可能。
待對方為官做宰名滿天下後,這小小一份墨寶便值錢了,掛在門店裡便是蓬蓽生輝,所有人都會知道,某某官曾經住過店內的幾號房,或者是幾號房風水好,能讓人考運加持。到時候那個房間自然會被人搶破頭,而客棧賺得盆滿缽滿。
這是一份賭注。
雲桑就是被掌櫃相中的,他風輕雲淡的氣度與其他同齡學子截然不同,也相當引人注意。雲家人大多都陪他到了省城,人數挺多,還有不少行李,起碼要四五個房間,光一個晚上的住宿費都要兩三兩銀子。
但掌櫃一咬牙,把費用全免了,只希望雲桑能在牆上提字,或者在小店提供的紙上留下墨寶。雲桑沒有拒絕。
沒想到竟有這樣的好處,雲家人大喜過望,他們供奉桑哥兒讀書多年,一直省吃儉用,可待桑哥兒考出名堂後,他們越發感受到了,供奉出一個讀書人的好處。
首先是雲家人在山溪村的地位和影響力,他們之前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戶,村裡商量什麽事,譬如開墾荒地、修河道等,幾乎跟他們沒有什麽關系。可待桑哥兒考上童生乃至秀才後,雲家的門楣都要被踏破了,如今山溪村遇到了什麽事,都希望找雲家人商量,連縣令都對雲桑這個學生和顏悅色,親自派侍衛護送前來省城,這是肉眼可見的改變。
其次是雲家的進項多了,想攀關系送禮的,村裡有什麽爭執需要調解的、或者有百姓要去縣衙告狀打交道,會出錢麻煩秀才公幫忙寫一份狀紙。光是一個七月,雲桑就幫山溪村兩戶人家調解了樹木嵌牆、黃牛踩壞田地問題,還幫人寫了兩份文采斐然的狀紙,看在秀才的面子上,縣衙接了條子,基本解決速度那叫一個快。
家中老三雲大河現如今也開始物色媳婦了,村裡想成為舉人家眷的女子不是一般的多。雲家人也越加不後悔當初勒緊褲腰帶供奉桑哥兒去讀書的決定,瞧瞧這日子不就苦盡甘來了嗎?
現在連打尖住店,掌櫃的都願意免了住宿費,卻沒給其他學子免,這讓雲家人感到臉上倍有光。
雲桑提筆落款,那字跡龍飛鳳舞、極為磅礴大氣,掌櫃和小二都被這一手給鎮住了,覺得光這幅字買賣就不虧了。
要知道字如其人,也是一個讀書人行走的臉面,能寫出這樣的好字,未來仕途一定不差。為何這樣說,還不是因為在考場上寫一手好字,主考官被吸引,可能會多加青睞不說。等入了仕途,一手好字寫下奏章時,也能讓帝王心生愉悅,博得好感。
掌櫃拿起那幅字,如獲至寶小心翼翼收起來,誇讚話兒不要錢地蹦出來,更讓雲家人心情舒暢。兩方都很滿意。
雲嬌嬌卻不以為意,心道爹娘愚蠢,為了想讓雲桑讀書出人頭地,搏一個前程,一輩子都給大房人做牛做馬、被人吸血還不自知。現在雲家有錢了,她偶然便慫恿二房嬸子道:“娘親,我們什麽時候分家?”
二房嬸子拿看傻子的目光看自家女兒:“你大白天說什麽夢話呢,分家分什麽家?‘父母在不分家’的傳統被你忘了?哪怕你爺奶走了咱家也不分……”現在雲家好不容易過上好日子,桑哥兒也要再攀越新的高峰了,女兒竟然在這個節骨眼上提分家,當然讓人覺得她腦子糊塗了。
二房嬸子沒把女兒的話當回事,並警告她不能到處亂說,省得雲家老太太把雲嬌嬌的胡言亂語,當成她這個兒媳婦私底下有什麽不滿呢,這不擺明了影響家庭和諧。
這儼然不聽勸,可把雲嬌嬌氣死了,好幾次都想跟冥頑不靈的娘親說:一個要死的人哪有什麽前程,你們這時候不分家,以後等他一命嗚呼了,等我飛上枝頭成了鳳凰,你們別想來沾光!
到了分配房間,蕭恆和雲桑一間,雲家人都默認了。雲嬌嬌卻很不是滋味,心中忍不住猜疑道:這客棧有的是房間,兄長還要巴著蕭恆一間房,難道是知道蕭恆身份了?
她完全忽略了,雲桑是自己進去,蕭恆後腳跟著入房門這一細節。雲桑放下行李,見窗外吵鬧,便推開了窗。
他在看什麽?
他在看樓下大堂學子們互相吹捧、以詩會友順便交換情報,他還在看樓下人才濟濟、身負才學魅力的考生如過江之鯽,上次院試榜二的徽安縣才子張文書也在,正被人圍繞如眾星捧月。
據說這個張文遠少年成名,在算學上不是多麽強,但詩賦上很出眾,他的老師還是朝堂內的一位官員,可謂是身系名家,與雲桑這種泥腿子半路出家、背後無人的不同。這一次鄉試對方顯然有備而來,看上去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蕭恆順著雲桑的目光看去,很快了然,知道這是少年本次鄉試強有力的競爭對手。他捏了捏少年的肩膀,安慰道:“他走他的陽關道,我們走我們的獨木橋,你不要有壓力。”
他不是覺得少年不如人,而是知道鄉試總共會錄取一百余人,沒必要激起攀比,反倒亂了心緒。
雲桑點頭,表示認同。
他稍作休息,很快八月初九鄉試第一場就來了,提前一日初八,雲家人就緊張地來到城東南,目送雲桑排隊進入貢院,接受點名和全身搜查。
貢院即鄉試的考場。和院試差不多,考生每人一個小隔間,筆墨工具、衣物吃食全都自帶,考生只能待在這個小天地裡,吃喝拉撒和答題。考官發放三根蠟燭,以供夜晚照明。考場內建有小高樓,某些監考、巡查的官吏會登高眺望,看考場內有無作弊者,那銳利的視線令眾學子如坐針氈、如芒刺背。
再加上鄉試在八月舉行,最熱的時節內,外面火球烤炙大地,屋內也如熏蒸的籠房一般悶熱,吃食容易發餿,還有臭氣熏天。這九天熬下來,人都得瘦脫一層皮。
連雲桑都只能喝一些清湯寡水,用考場內的爐子燒熱,才能好受許多。偏偏到底能否鯉魚躍龍門、改變境遇就在這小小一根蠟燭點亮的小天地間,環境再艱苦也只能忍耐。
整個考場安靜得落針可聞,唯有加水磨墨和毛筆落紙的書寫聲。到了策論這一大頭,拿到卷子的那一刹那,雲桑眉眼浮現了了然。
大鳳朝內憂外患嚴重,外有邊郡惡鄰露出刀鋒,想在大鳳領土上謀求更豐美的水土;內有山賊匪患層出不窮,折騰著皇朝邊郡地區的元氣,導致百姓南下逃荒,導致部分地方十室九空,難以休養生息。
朝堂之上早就對此不滿了,也是鳳帝的一塊小心病,想要改變這一現狀。本次策論便圍繞這個展開,讓考生暢所欲言。
雲桑也算押中了考題。
他稍微打了一下腹稿框架後,便下筆作答,時而旁征博引、引經據典,時而以史為鑒、微加修飾,很快便寫好了一篇錦繡文章。
此時夜色已黑,這考場環境極為簡陋,氣味也難聞。有風灌了進來,一排排考房如長巷,氣溫驟降,更令人難耐。
雲桑知道自己身體單薄,生怕自己被吹涼了,也不想勉強,吹熄了燭火,拿起簡單的被褥便躺在席上睡了。他努力在養精蓄力、節省體力。
他還不知道,蹲守在外的雲家人都差點被嚇壞了。因為三場考試接連不斷,從第一場考試開始,就有身體孱弱的考生一邊臉色發白,一邊被抬了出來,路上還一直上吐下瀉、嘔吐不止。
這樣的考生不止一個兩個,引起考場外的恐慌。隨著被抬出來的人越多,雲家人每次湊上去都心驚膽戰,他們知道裡面環境苦,也都對雲桑薄弱的體質很了解,生怕下一個被抬出來的就是自家孩子。
尤其是這些學子消瘦的身形、衣服審美都差不多,導致這心情簡直如同過山車,起伏跌宕個沒完。
唯有雲嬌嬌嘟著嘴說:“爹娘、三叔,你們不要大驚小怪,桑哥兒不會被抬出來的。”要抬出來,也是到了“春闈”。那個時候,二月天寒地凍,還只能穿單薄防夾帶的衣物、食物冷得快,雲桑才真的撐不住了。
雲家人見她口吻像是在說風涼話,臉上一點擔憂都沒有,不由都對她怒目而視,訓斥了兩句。
又一名學子被抬了出來,那一次那長長的頭髮和天青色衣服跟桑哥兒有點像,露出來的手腕兒也極細白,雲家人心中一跳。
蕭恆上前去,撩開那名新抬出來的學子頭髮,那名學子似乎已經極虛弱,進的氣少,出的氣多,頭髮蒙面、眼圈濃厚。
看清面容後,蕭恆一顆緊緊攥起的心慢慢落回胸膛,發覺自己手心裡竟冒出了粘膩的汗,慶幸眼前躺倒在地的學子不是少年。如果雲桑在自己面前上吐下瀉,甚至奄奄一息,他八成會透不過氣。
他第一次覺得這九天簡直度日如年,無比煎熬,等到了清場那一日,無數學子遊魂似的被放出。少年也是其中之一,比起最初進去的那一日,他的頭髮不再柔順,有些凌亂毛躁,衣服也不整潔有些頹唐,臉色看上去還好,腳步也穩當。
蕭恆卻感到震驚和思念,親眼看著這些日子他朝思暮想牽腸掛肚的人,正朝自己走來,他幾乎要挪不開眼。明明衣衫如此的凌亂,可他卻第一次覺得少年是如此的好看。
再也克制不住洶湧澎湃的想法,沒等人走上前,他就大步流星上前,將那身影霸道地擁入懷裡,唇也幾乎要貼在那白皙的頸側。
他的吐息灼人溫熱,不過是一個擁抱,雲桑就感覺自己貼在男人胸膛,隔著一層單薄的衣料,也擋不住那陽剛俊美的體魄,那肌肉極為緊實強健,濃烈的男子氣息把他籠罩住,他根本掙脫不開。
雲桑甚至感受到,蕭恆的臉龐在逼近,那線條剛毅的唇幾乎要吻在他臉頰。他心口都要跳出來,好在考場外眾目睽睽,男人隻不舍地抱了抱他,沒有做多余的事情。
可雲桑還是被弄得臉紅了,也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