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大河不知道大侄女在想什麽, 京城中適齡、無家室又身居官位的人何其之少,很容易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家店了,可惜胳膊擰不過大腿,侄女不急光叔叔急也沒用。
雲嬌嬌的婚事就這樣被擱置了。
雲家人很快適應了在京城的生活, 雲桑因為準備會試, 又開始晝夜顛倒地看書, 被蕭恆勸了幾句“考試並非閉門造車”,雲桑不會忽略或者無視別人對他的關懷,便開始出門溜達。
蕭恆有繁重的公務在身,無法陪他, 便往少年荷包裡塞了幾張銀票和一些碎銀,又派了一名模樣清秀的書童小廝近身伺候。小廝名叫喜寶,瞧著面相極為和善, 誰也看不出這是青狼軍中以一當十的絕頂高手。
京中最是熱鬧繁華,望江樓是京城最負盛名,無論是平頭百姓,還是滿朝勳貴, 閑時都喜歡到望江樓上佇立,眺望這大好河山。
此時距離春闈只剩下不到兩月,望江樓更是成了文人雅士舉辦賽詩會的場所,城內有名的才子佳人雲集, 雲桑自然不會錯過。蕭乾在望江樓上有個雅間, 常年不對外開放, 而他偶爾會光臨,微服私訪參與文會, 是京中鮮少有人知曉的秘密。
少年剛踏入酒樓, 看到他那氣度風姿, 蕭乾愣了一瞬,似乎明白了一點某人從不好男色,失憶期間卻鬼迷心竅的原因了:身穿白色狐裘的少年,臉上雖沒有多少氣色,氣質柔弱清冷,但卻完美符合信箋裡所提到的“濯濯如泉中水,皚皚如崖上雪”,一雙漆黑若星的眼眸,更讓那雋秀昳麗姿容盛上三分。
更別提少年找了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點了兩盤小菜,一葷一素,他兀自坐在那裡,連望江樓裡容貌最出眾的歌女,都被奪去了三分顏色。
樓內不少人暗地裡都在打量他,在猜想這位面生的公子從何而來,怪就怪在雲桑那身衣服欺騙性極強,愣誰都瞧不出他竟是農家出身。
蕭乾鳳眸中起了些興味,便假裝一名遊客,讓下屬陳默去詢問能不能拚桌。
他出門前做了一點偽裝,隻穿著普通的華服美冠,可他天庭飽滿、嘴唇隱笑,手握一把玉骨折扇時,常人都極容易對他心生好感。
豈料少年竟拒絕了他,理由是與他同桌吃飯會心情抑鬱、食難下咽。
一聽這大膽的回答,陳默臉色先是一紅,然後是發白,他欲言又止道:“你這書生……竟敢……你可知……”從沒有人敢這樣對蕭乾說過話,他若把這話複述回去,陳默擔心自己項上人頭不保,同時他也知道,此人是蕭王爺心尖上的寶貝,偏偏又是訓斥不得,所以他只能隱晦警告一番。
可惜未說完的話,蕭乾斜眼睨他,一個眼神阻止了,蕭乾耳力超群,自然也聽到了少年的回答,他直接坐了過來,揮揮折扇道:“我乃誠心邀請,為何與我吃飯,小公子你會感到心情抑鬱,食難下咽?錢某難道在何時得罪了小公子卻不自知?”
第一次收到這種回答,蕭乾方才很是一愣,畢竟他久居高位已久,敢拒絕他的人世間少有。他每次設宴,后宮嬪妃乃至文武百官哪一個不是欣然赴宴,哪怕實在不願意的,裝也要裝出我很樂意我非常榮幸的模樣,蕭乾已經很久沒聽到過如此直白又得罪人的回答了,心中倒不覺得冒犯,隻想知道原因。
難道是少年自恃容貌,便覺得旁人不配與他同桌吃飯?可若是這樣的性子,也不可能讓蕭恆愛得死去活來。蕭乾暗忖,思索其中緣由。
“……”沒想到會被人堵著要一個回答,雲桑無奈地放下筷子,才告訴他:“實不相瞞,我乃初次入京,錢兄從未得罪我,心情抑鬱、食難下咽是我個人原因。我家境出身貧寒,從小過慣節儉,見兄台你一人獨飲獨食卻點了足足一桌,兄台你食量有限,這些吃不完的東西注定要被傾倒,我若與你拚桌,便能想象出後續浪費的景象,隻想眼不見心不煩罷了。”
“原來如此!”蕭乾頓時又好氣又好笑,心情卻變好了,從來沒人當著他的面,拐彎抹角指責他鋪張浪費,滿朝文武中連最敢諫言的李禦史都未必敢說,這個雲姓少年可謂是第一人。
想到這裡,蕭乾折扇微敲木桌,吩咐陳默去找來店小二,把這桌上的東西都打包帶走,“我一筷子都沒動,叫人全部帶回去,分給各宮……各院夫人,再把這幾盆分去給幾位皇……少爺。”
這樣便不算鋪張浪費了,雖是他吃剩的,但這禦賜的菜肴,送到宮中妃嬪那裡,想必也沒人敢拒絕。貴客有令,店小二立即慌裡慌張地前來打包,將菜肴裝入一個個雕飾精美的玉盤中。
“小友,我這樣的處理可還妥當?”蕭乾微勾唇角,笑問道,雲桑隻感覺莫名其妙,京城人難道都喜歡這樣交朋友?
就這樣雲桑第一次出門就結識了一位中年美青年,彼此做了忘年交,他們一同參與文人雅士的聚會,都極會舞文弄墨,很快便越發熟絡了。
蕭乾也在一次次微服私訪中漸漸得了趣味,他與少年下棋,普普通通的珠玉棋子擺滿棋盤,看上去黑白分明,黑子卻幾乎要被白子逼得走投無路了。
蕭乾歎道:“我很久沒有如此棋逢對手了。我與妻妾弈棋,她們總開局不久就輸給了我,我與兒女弈棋他們百步之內便會輸給我,我與下屬、賓客弈棋,百八十步內必定會分出勝負,他們敗了或者這棋和了。”
事實上雲桑的棋藝並不高明,去清遠縣裡與鄭夫子下棋,十有六七都是輸。在他看來蕭乾跟他水平差不多,居然跟不同人都能下得難舍難分,這其中學問可就大了。
聽到誇獎,雲桑垂了垂眼睫,把棋子收攏回盤內才開口:“錢兄我和你棋藝相當,我猜你出身定是大富大貴,你的妻妾輸棋是愛你,你的兒女下屬輸棋是敬你,你的客人輸棋是有求於你。由此可見你家大業大,常常受人吹捧,可我既非你妻妾,又非你兒女,更不是你的下屬賓客,自然能下贏你。”
瞧他這話說的,陳默一滴冷汗當即就下來了,他便是主子口中,下棋常常在百八十步內便輸給主子的人。
好幾次他都想衝上去,捂住這小祖宗的嘴,怎麽什麽大實話都往外蹦!當然不可否認,他也是欣賞雲桑這份純然耿直的,不會諂媚曲直,像極了絕不會同流合汙的泠泠清泉。
雲桑不知蕭乾身份,毫不猶豫就指出了對方其實棋藝一般的事實。
蕭乾非但不惱,反而朗聲大笑,喜愛少年這份直言不諱。當初見了那份呈上來的秋闈策論,便一直想見其人的心思,完完全全得到了滿足,更甚者心中喜愛之情油然而生。
作為一個喜好青年才俊的帝王,他心中又悄然升起了想要做媒的心思,若不是雲桑早有了家室,自己那公主年方十三,貌美如花,聰穎活潑,尚未婚配,再過兩年就能嫁人了,兩人容貌性情倒是匹配。
少年長得如此順眼,若無歸屬,定會成為自己的女婿。到時候翁婿相親相和,豈不是美哉?蕭乾算盤打得劈裡啪啦響。
大鳳朝的公主身份尊貴,是天之驕女,卻沒有那種駙馬不能參與實權的規定。駙馬能做富貴閑人,但也能科舉入仕、甚至能領兵打仗,表面是女婿,實際上可以說是帝王一手扶持上來的左膀右臂。
能借助皇帝嶽父的力量拚命往上爬還沒有限制,所以滿朝勳貴子弟擠破頭都想迎娶公主。選什麽樣的人做駙馬,就純屬帝王的私心了,若叫他們知道,這樣的美事差點落到一個家境貧寒的少年書生頭上,雲桑怕是要被嫉妒的口水噴死了。
下完棋,雲桑便回王府看書去了,他到底沒忘記自己是個赴考的學子。蕭乾雖遺憾也不敢強留人,畢竟他還不想那麽早暴露身份,宮門也快下鑰了,他隻好跟少年約定第二天碰面。
待少年點頭同意了,他這才背手回宮。
第二天金鑾殿上早朝,文武百官排列成隊,垂手而立,氣象莊嚴的殿宇和天威難測的天子最為匹配,誰也不敢輕犯聖上尊嚴。許多老臣上書,卻被陛下一一駁回。
自古君弱就臣強,君強臣就弱,這權力盛衰更迭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可也讓一些曾經攏握大權的老臣悵然若失,下了朝便對家人長籲短歎道:“聽說陛下最近喜愛白龍魚服、混入一些士子之中,物色人才。其中一個姓雲的書生,最合他眼緣……”
“我老了,越發礙陛下的眼了,我怕是該早早致仕,給新人挪位子咯——”陛下喜愛青年才俊,想讓朝廷刮起一場青春風暴好推動改革,這種心思人盡皆知,只是明裡暗裡地扶持新人的行為,落在老臣眼裡,那滋味就不好受了。
他倚老賣老想博取家人同情,豈料被長子打斷,“陛下早已不是當初的陛下,陛下登基二十載,勵精圖治又喜愛任用賢能,也是本朝之幸。只要力爭上遊,有才能的人定會出人頭地。”
老臣心裡埋怨長子不安慰他,沒有多少威懾力地瞪了一眼,但同時也為兒子的落落大方、志向遠大而暗自欣喜,“我這佔著位子,不是等你們長起來嗎,待你們在朝堂站穩了腳跟,我這把老骨頭也要退位咯。”
蕭乾下了朝,回到寢殿便褪下龍袍,更換了一身衣服,來到望江樓。
這一次他沒有點多少菜,也就一葷一素,再溫上一壺美酒,靜候佳音。今日是京城最大的賽馬節,他昨兒已經和雲姓少年約好了,兩人一同去見識。
他沒等多久,少年就進了酒樓,店小二熟門熟路地領他上樓,直奔雅間而來。
可蕭乾沒想到,這一次少年身後的小尾巴不止那叫喜寶的小廝,而又多了一人。那人也身穿青袍,頭戴玉冠,相貌眉彎眼秀,遠觀之是一名身量嬌小的書生,結果近距離見了,蕭乾一眼就認出,原來是個女扮男裝的妙齡少女。
這是何人?
他素來波瀾不驚的眉峰頓時微微皺起。
“是他。”雲嬌嬌低呼了一聲。
蕭乾雖然上了年紀,但模樣高大俊美,哪怕做普通商人打扮,可那種溫文爾雅又含笑凌人的氣度不同於常人,明顯久居高位,即使是平日裡頤指氣使的世家公子,在他面前也屁都不敢放一個。
更別說,仗著前世的記憶,雲嬌嬌一眼就認出了對方的身份。沒想到堂堂九五之尊居然白龍魚服、遊於民間,還正好跟雲桑是友人關系,雲嬌嬌一顆心控制不住地砰砰直跳,她前幾天還想過,要不順從蕭恆的意思,嫁給一個五品官做夫人算了,現在見了蕭乾,她堅決否決掉了。
做什麽五品官的夫人,要做自然做皇帝的妃子,一個臣子而已,哪裡能跟九重天子相提並論。雖然鳳帝有三宮六院無數妃子,膝下兒女也成群了,可只要能入宮做了皇妃,哪怕只是其中一個女人,日子再差也差不到哪裡去。若她幸運能成為寵妃,再誕下皇子……那她也有可能成為大鳳最尊貴風光的一個女人,幻想自己鳳冠霞帔的模樣,雲嬌嬌便心潮澎湃、呼吸也急促起來。
這一趟死纏爛打跟著雲桑出來,她果然來對了。這麽大一個機緣砸在她頭上,如果不把握住,豈不是枉費了這場老天爺賜予她的重生?
可她吃驚的模樣忘了快速收起,一下子便被蕭乾捕捉正著。見跟在雲桑身後的少女,明明著一身英姿颯爽的男裝,臉上卻又略施脂粉,營造出唇紅齒白俏書生的模樣,雖有些違和,可瞧著是有幾分姿色。可這女子乍看了他的臉後,突然杏眼圓瞪、嘴唇微張,像是泥塑一般傻在原地。
那份吃驚,讓蕭乾看出了端倪,他也沒錯過對方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豔垂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