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娟和謝一塵, 是一對一的較量,兩個牛仔舉起左輪,比拚拔槍的狠絕, 一條塵沙滾滾的寬街,槍響之後只能活一個。
這會兒, 商定好了, 在八點半關了門的南城活動中心, 趁著周三清理場地,謝一塵找來熟人借用地方。
偌大的木地板舞台上, 兩人換了衣服相對走過來,燈隻開了一盞,明晃晃地照著舞台中央。
李娟娟不服輸, 她是行走在一線的演員, 從舞蹈演員,到電影演員,沒脫下過那層畫皮, 對白娘子的執念不比別的角色更差。可是這部劇是她開始演藝生涯的起點, 試演兩天,她總是找不到感覺——仿佛是太過在意,以至於,自己的影子搖搖欲墜,她怕自己萬一錯了……當初萬一錯了?
正好返回南城, 謝一塵在這裡。
李娟娟並不是全然認可謝一塵的觀點的, 雖然那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個細節,誰在乎?誰稀罕?回不回頭,誰在意?觀眾可壓根兒看不出來。
可那些在南城的舊友裡,單一個謝一塵是她能佩服的, 謝一塵喜歡舞蹈,喜歡這出白蛇,是豁出心血的——光是說這一點,李娟娟要和謝一塵做好朋友的。
上次許立文湊人吃飯,李娟娟替謝一塵解了尷尬,默契了一瞬。
她是想在朋友的層面去問問謝一塵的意思。
或許能解開自己的困局?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李娟娟不是沒有別的人可問。但是,一旦想到不牽扯利益,不牽扯恩怨,不牽扯資歷輩分,乾乾淨淨地聊起舞蹈,恐怕只有謝一塵來才好。
謝一塵果然來了,提著外套走進來,隨意地扔在舞台角落:“姨媽說一會兒過來,晚一點。”
和謝女士吵了架,謝女士說不來,譏諷她瘋了,她偏要來,就先出發。
謝女士也要來?
這出劇背後有些利益糾葛,以至於把最初的謝女士拋出了改編電影的製作團隊,謝女士來,李娟娟很擔心議論起這些雜事:“你能來,我也很滿足了。咱們先開始吧!”
“你要問我什麽?”
“真是直接。”
謝一塵本來要寒暄幾句,但這幾天,她疲於在家裡解決和謝女士的問題,她出櫃了,和姨媽冷戰,家庭生活在崩潰的邊緣,所以顯得冷淡。
被這麽一問,她才感覺自己太過繃緊,把家庭生活的情緒帶出來了,輕輕笑:“抱歉,我很久不跳舞了,聽你說要和我交流舞蹈,一時間有點著急。”
她是謙遜地表示自己現在水平恐怕不行……沒有練習,她說的是實話,可心裡放不下,就是做觀眾,她也能說出點什麽。
“也沒什麽,我給你帶了禮物,待會兒再給你,我們先說正事。”李娟娟迫不及待地解開外套,像謝一塵似的扔在一邊。
謝一塵盤腿坐下,李娟娟這才看見謝一塵身後的陰影裡扔著一副拐:“腿還沒好?”
“沒事。”
“好,是這樣,這電影裡有一出舞蹈,是白蛇升仙的那一段,經過改編……總體動作都差不多。我是都記得,可不知道為什麽,跳起來,就連導演也說,不是那股勁兒,我自己對著鏡子,又錄了像,看不明白,我還把劇本拿過來了,就是改編了對白,劇情沒兩樣,你先看看。”
李娟娟在謝一塵面前表現出前塵皆忘的境界,熱情得好似在請教導師。
謝一塵知道自己現在或許不如李娟娟,並不托大,小心地接過劇本翻了幾頁,合起來。
“你把那一段跳一下我看看。”她坐到觀眾席去。
默默地打著拍子,她抬眼看李娟娟。
過了幾年下來,李娟娟的基本功還在,身段又更窈窕了,更靈活了,比在舞團的硬邦邦的樣子好許多,似乎是閱歷使人添彩,或是名氣使人抬頭,李娟娟的自信光彩照人,把燈光折向四面八方——合格的電影明星。
時隔多年,她再次看李娟娟的白娘子在台上舞動,在台上升仙。
她一直想,或許是因為當年李娟娟曾喜歡許立文,或是因為覺得白娘子該喜歡許仙,所以李娟娟頻頻回頭。
但現在,李娟娟身後空無一人,她仍然回眸。
看著的虛無一片,謝一塵想不出來。是許仙?是青蛇?還是眾百姓?還是眾妖?
此時沒有人作伴,領舞仍然是領舞,可謝一塵卻忽然發現,自己看不明白了。
最熟悉的舞劇她看不明白了?謝一塵眉頭緊皺。
舞台上,白蛇升仙而去了。
心裡的鼓點和音樂戛然而止,李娟娟回頭,看見她表情肅然,嚇了一跳:“我現在差勁到這樣?”
謝一塵擰著眉心:“不是差……我來跳青蛇,再跳一次。”
她站在了舞台上。
兩個人角色互換了,這真是不分青白,青蛇做了白蛇,白蛇做了青蛇,李娟娟就是做了明星,回頭看,看起來從不認可她的領舞主動要給她做配了……喜悅不可抑製。
白蛇升仙,離開眾人,離開許仙,最後離開青蛇。
在還是妖的時候,青白二蛇就始終互相纏繞,百年的時光,要說這出劇的白娘子最該舍不得的感情,如果有的話,就是和青蛇的情分。
再來一次。
謝一塵自忖大腦清醒,記得當年曾記過的,所有人的動作。她以為雙腿的舊傷已好,她可以自在地起舞。自己練習時,尚且不感覺雙腿的吃力,然而和李娟娟,和她從前的舞蹈技術勢均力敵的人對上,雙腿就吃不消了,不知是肌肉還是骨頭深處,傳來酸澀難耐的感覺,似乎在尖叫著抗議她忽然的劇烈運動。
現在,她是青蛇。
李娟娟的舞蹈,在她的境界還看不出什麽問題,可是,她要起舞,身體渴望著,迫切地推動著她起舞。哪怕雙腿已經鑽心地疼痛,不知是心理還是生理的痛苦再一次襲上心頭。
青蛇的動作有一半圍繞著白蛇。
她始終在白蛇身旁,此刻,白蛇義無反顧地走了,她用盡渾身解數地追。
還沒離開人間,卻已不在紅塵,就是這時候,青蛇追上,勸阻她,阻攔她。
白蛇推開青蛇,青蛇使盡渾身解數。
要追憶起過去,企圖要白娘子心軟;要看看現在,那無辜的百姓要被白蛇升仙覆滅鬼魅的洪水淹沒;再看看將來,若是再走,就要動手了!
於是爭執起來,爭執變為戰鬥,戰鬥變為決裂。
青蛇道行不深,敵不過白蛇的大袖一拂。
青蛇要節節敗退。
活動廳的角落,門慢慢開了一角,有兩個女人走進來,一前一後,影子被外面的燈拉得細長,像兩條平行線。
門又悄然掩上,兩個人沉默在黑暗中,誰也沒注意到。
謝女士自顧自地坐下了,寧玨站著,無所適從。
她剛下班回家,就看見了等在那裡的謝女士。
謝女士開車,寧玨還不知道謝一塵攤牌的事,擺出坦然的表情迎接上去。
沒想到迎上刻薄一句:“回來啦?同性戀呢,了不起啊!”
寧玨承認,腦子著實僵了一下。
謝女士從來不走這樣直接的風格。一向是優雅迂回——但其實能夠理解,寧玨稍微體會了一下謝女士現在焦躁的情緒,大致明白過來。
謝女士知道她和謝一塵的事了,說不準還要以為是自己把謝一塵帶壞了。同性戀,多麽可怕,謝女士忽然嚴厲直接,劈頭蓋臉,寧玨不意外,甚至做好了被當街羞辱的準備。
可謝女士沒有繼續說。
寧玨就笑笑:“您怎麽發這麽大火?這事也是天生的,沒辦法改。要是可以,我也不想的。別氣了,對身體不好。”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生,自己肯定不是,這話有些無賴,要是誰說她是個壞人,是個賤貨,她就要叉著腰說是天生的,是不講理的流氓習氣,不自覺地用出來了,說完也有些後悔。
卻不知道哪個詞讓謝女士面色和緩,看看寧玨:“上車吧,我們去找一塵,我想跟你們倆聊聊。”
寧玨不知道接下來去哪裡,謝一塵什麽都沒說,那天看起來很高興實際不太快樂地走了,還沒過幾天,寧玨並不知道謝一塵現在在什麽地方。
也無暇顧及是不是鴻門宴,體會謝女士並不是咬牙切齒的,只是有些悲傷的情緒,寧玨翻出今日份《南城日報》,指著上面的豆腐塊,端到謝女士面前,一字一句地讀標題:“專家研究:常生氣增加乳腺癌風險。”
謝女士被她氣笑了:“上車!我恨不能折壽二十年換你倆回頭!”
“那不換,您要換長壽二十年還差不多。”寧玨說。
謝女士覺得再說下去要被寧玨氣死了,等寧玨坐上來,還沒系安全帶就一踩油門衝了出去。
寧玨不是貧嘴,她覺得此時此刻謝女士的情緒就是應該用笑來化解,否則她也冷著臉,這事就會變得不可挽回。
她什麽事都不知道啊……山雨欲來。
心裡歎了口氣。
台上,謝一塵是青蛇,正步步退後,李娟娟是白蛇,正毅然升仙。
寧玨瞥謝女士的面孔,解讀不出喜怒哀樂,看不出七情六欲,像是本人壓根兒不在……
低聲說她去洗手間,洗手間緊挨著後台,她看見謝一塵扔下的衣服,走到角落,掀開厚重的幕布,拿起衣服拍拍灰,搭在臂彎。
青蛇頹勢不減,眼看要被白蛇擊退了,青蛇回歸人群,回歸茫茫人海,被滔天的巨浪一並淹沒——然後白蛇迎擊升仙路上的魑魅魍魎……
然而青蛇再次迎上來了,死而不僵。
謝一塵感覺自己雙腿不知何時就要停止工作,脊椎也鑽心地疼,她不知道為什麽,醫生說她已經康復了,不會複發,她已經撒開輪椅,撒開拐杖,為什麽?她還是會疼?越是掙扎,越是痛楚……心裡越是不甘心!
不,她要起舞,她要升仙!
是明光一道,從蒼穹降臨,她要勝,不顧往日的情分,看對方痛苦驚愕的表情如塵灰一般,千百年漫長的修煉,蟄伏深山,寂靜淒清的修煉,不就是為了最後升仙的一刹那?
她是舞台上肆意起舞,絕望揮脫千臂萬膀的白娘子!
青白再一次互換了。
白蛇推開青蛇,白蛇撒開絲帛,白蛇決然地踏上了鬼魅叢生的大道。
雷霆怒吼,天光驟暗,明明在天上,卻好像在地獄。鬼怪扭曲,千千萬萬妖魔冒出來,齊刷刷地伸出無形的膀臂拽著她。
下來!下來!不準成仙!和我們一樣,做妖,做鬼!做這條道上的失敗者!
謝一塵不甘心。
他人的非議,她沉默地忍受過了,身為異類,寂靜地隱藏著自己,千年,百年,修煉得古井無波……在紅塵裡滾了滾,她不甘心,她難道就是這樣,要和一個男人假模假樣地結婚,裝作自己是正常人?不……不,她要去往光明之所,她要堂堂正正地站在人面前……
她不在意這些妖魔鬼怪,統統擊潰!統統殺了!用洪水淹沒!脫了七情六欲,脫了愛恨嗔癡!她伸出手,甩開數不盡的黑暗,朝著那一點微渺的光,踏出一步——
“謝一塵!”
是誰在喊她?
她忽然醒了。
舞台幕布中央,寧玨撲過來,站在燈下,唯一的燈在寧玨上方。
謝一塵發現,她居然在升仙的緊要關頭,回過頭,她回頭看向人間。
寧玨在人間聲嘶力竭地喊她。
那自己在哪裡?
低頭,她才看到自己在黑暗中奮不顧身,站在懸崖一般高的舞台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