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內的空調也開得很低,因為空間小的緣故,體感比在家中更冷,荀若素又不像小晏年輕氣盛,更不如薛彤裹得嚴嚴實實,她輕微地咳嗽兩聲,嗓子已經有些粗糲的疼。
“荀姐是不是病了啊,”看不出來小晏挺心細,他道,“後面有薄毯,老板就喜歡把溫度開這麽低,我有時候也受不了。”
“謝謝。”荀若素的聲音有些沙啞,她找到疊好的薄毯蓋在身上,大概是被溫暖一激,頃刻間打了個寒戰。
薛彤挑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空調打高一點吧,別說我虐待客人。”
“哎?可是老板,天氣太熱您不是……”小晏的腦袋被拍了第三下,“我本來就不聰明,老板,你再給我打傻了!”
“不用了,”最後還是荀若素出聲,“有毯子不是很冷。”
這兩人的話總是容易說盡,到這兒又安靜下來,荀若素裹著毯子望向窗外,她這幾年都住在市裡,讀書甚至讀到了國外,別說這縣下城郊的風景,就連老宅周圍都不怎麽熟悉。
她確實有些受寒,不過傷風感冒都是小病,連醫院都不必去,薛彤這怪異的毛病卻十之八/九與她的身份有關,凡涉及到“那邊”,事無大小,都得萬分注意。
荀若素與薛彤都坐在後面,中間隔的很開,彼此生分又疏遠,但小晏卻覺得這兩人分明是在相互遷就。
從別墅出發到凌霄寺平地不算遠,半個小時就能到,難開的是盤山公路,小晏看著有點年輕人的衝勁,本質卻十分乖巧且怕死,速度降了下來,又開了半小時這才望見了山頂。
凌霄寺確實繁榮,下午三點多,暑氣蒸騰,陽光沒有任何偏斜,熱到中暑的天氣,還是有不少遊客。
本以為這裡求姻緣靈驗,年輕男女會比較多,放眼望去才發現四五十歲甚至更大的叔叔阿姨也不少,應該是退休之後無事可做,凌霄寺這邊是消暑聖地,便組了幾個旅遊團。
薛彤之前打過電話,寺中住持知道她要來,早早候在山門外——
凌霄寺佔地規模龐大,前後一共四座山門,向遊客開放的只有前面一小部分,而他迎接薛彤卻在山後。
住持披著黃色袈裟,兩條胳膊露了出來,有很明顯的肌肉線條,單純的念經有些委屈他了,荀若素想,“可以倒拔個垂楊柳。”
在老住持的映襯下,小晏覺得自己就是個弱雞。
老住持的手上打著一把黑色雙人傘,他很自然的將傘遞給薛彤,口中道,“阿彌陀佛,施主今日來山上,可是有燈盞要送?”
薛彤沒有應聲,她直接將手掌攤開,青碧色的燈盞如花蕊舒展,黑色的魂火還在燃燒。
“這孩子倒是與我佛有緣,就讓我們這些誦經人作為他塵世裡的親人吧,”老住持雙手恭敬接過,“施主今日還去佛堂看看嗎?”
薛彤原本想要拒絕,然而老住持接著道,“您點的長明燈昨晚熄了一盞。”
荀若素是第一次參與這些流程,她並不清楚薛彤的過往乃至生活習慣,但看得出老住持與之相熟,這佛堂應該也是薛彤常來的地方,所以老住持問得非常熟稔。
聽聞長明燈滅了,薛彤的目光閃爍,第一反應不是詢問怎麽滅的有沒有續上,而是飛快瞥了荀若素一眼,口中道,“我去看看。”
寺院很大,夾道是梅花樹,裡頭則種滿了銀杏和松柏,樹齡大多在五十年左右,靠著庵堂還有一片竹林,走廊與石板路交錯,穿行其中若是無人引路,兩三個小時都不一定走得出大門。
天色雖然還敞亮著,但時間已經不早,小晏有些緊張地跟在後面,他時不時就低頭看一眼手機,四點的時候還沒到佛堂,小晏落在後面拉了拉荀若素,“荀姐,四點了。”
“哦。”荀若素的反應有些冷淡。
“……”小晏很著急,他再接再厲,“哦什麽呀,荀姐,你看這個新聞,都接連一個星期推到我首頁了,您可不能學我老板,對自己的命要在乎一點!”
他說著,將手機強行塞給荀若素,手機屏被一張觸目驚心的照片佔據,大部分模糊不清,就整體看起來,似乎是一個人雙手合十跪在地上,脊椎之後用一根蘆葦支撐……由於照片過於血腥,從上到下都經過了處理,詳細之處根本看不清。
荀若素停下了腳步,她的手指繼續往下滑——
新聞不像小晏說得那麽誇張,才發生了三天,不到一個星期,不過三天之內已經有兩個旅行團受驚。
媒體有誇大的成分,說是死了好幾個人,但所有的照片都圍繞那具跪著朝聖的屍體,不同方位的視頻截圖搞了好幾張,因此荀若素猜測,目前為止應該隻死了一個人。
“怎麽了?”薛彤察覺到背後的人沒有跟上,回頭問了一句。
“沒什麽,”荀若素將手機丟還給小晏,“山上能宿人嗎,我想今晚住下。之前以為自己要死了,家產已經全部敗光,我得給自己掙點吃飯的錢。”
薛彤目露狐疑,“寺院裡有廟祝,而且多是求簽解簽的,哪裡輪到你開攤算命?”
荀若素伸手將自己的雙眼一遮,“晚上三卦會有顧客。”
“阿彌陀佛,想必這位女施主是您的朋友?”老住持方才就留意到了荀若素,但他不是一個多嘴的人,今天來見薛彤的目的也不是結交新朋友,因此未曾多問。
“不算朋友,”薛彤頓了一下,“她是荀家的後人,也是我最大的麻煩。”
荀家雖然起起落落,一直比較中庸,但能望天打卦,窺破先機的也唯這一家,因此聲名遠播,老住持與薛彤接觸良多,又清楚燈盞的事,當然聽說過荀家,他多看了荀若素兩眼,忽然道,“荀施主為何還活著?”
這句話諸多深意,首先嚇得晏清一個激靈,他眨著眼睛,心想,“我唯物主義的祖師爺馬克思在上,這住持是不是老糊塗了?我荀姐活脫脫一個人,有影子還有腳步聲,空調吹多了都能感冒,問人家為何還活著,不會被打一頓嗎?”
緊接著晏清的目光從老住持手臂肌肉上劃過,“怪不得身材這麽好,原來是個口無遮攔的武僧,不怕被人揍啊!”
眨眼的功夫,晏清的心中自成一套邏輯。
“運氣不好,”荀若素歎了口氣,“認識了她。”
這個“她”當然是指薛彤。
“阿彌陀佛。”老住持念了聲佛號,忽然不再說話了。
人在佛門中,清清靜靜了無掛礙,死去的亡魂已經斬斷了跟人世的牽連,老住持可以管,但薛彤與荀若素都在紅塵中,老住持怕惹來一身不必要的塵埃。
話題突兀的終止,像是每個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又像是什麽都沒聊出來。
“到了。”老住持停在一間佛堂前。
凌霄寺晏清也來過,前山的大雄寶殿金碧輝煌,佛祖像有三四米高,一百零八羅漢都有金身,相比之下,眼前這佛堂簡直寒酸的像個柴房。
佛堂的門分兩側貼著“敕令”,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佛家的聖地,修道人湊什麽熱鬧。
薛彤站在門前,沒有立即進去,她的手指在唇前飛快掠過,平地起了一陣風,佛堂的門竟然自己開了。
荀若素與晏清沒有防備,差一點被裡頭的光景晃瞎。
一整間佛堂都點著長明燈,大大小小數千盞。
這佛堂裡面看起來比外面大上許多,應該是兩三間房直接打通。
“這是貢了多少人?”荀若素問。
“阿彌陀佛,這裡所有的燈,都是貢給一個人的。”老住持一手托著袈裟,從深處取出一盞長明燈來,“這一盞滅了。”
長明燈就是普通的油燈,晏清不是同道中人,他的思維正常,先害怕著火,又四處看了一眼消防措施。
凌霄寺雖然古樸,消防措施卻相當齊全,牆上就有滅火器,門前還有消防栓。
松一口氣的同時,晏清又想,“風吹也是滅,油盡也是滅,你們用的是油燈!又不是帶電池的LED!”
而荀若素所有的注意力都停留在滿目燈火中……
長明燈大部分是貢給活人的,最盡頭該有個長生牌位,可是放眼望去,這間佛堂裡卻只有燈,蒼白的牆上落著無數斑駁的陰影,風中搖晃著像是什麽業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