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住持掌心的長明燈沒有特別之處,白色的瓷碟內還剩半盞油,燈芯落在外面,表面一層焦黑。
“自我看管佛堂以來,這是第一盞滅了的長明燈,”老住持憂心忡忡,“會不會有什麽影響?”
“放心吧,”薛彤將燈盞接在手中,“緣生緣滅自有道理,只不過到時間了……元戒,你運氣也是好,這裡的燈都燃燒了不知多少年,你修為不怎麽樣,竟有幸看到熄了一盞。”
“……”晏清提心吊膽,生怕自家老板說話不中聽,得罪了孔武有力的住持。
“阿彌陀佛。”元戒笑了笑,“想來也是貧僧的緣分。
“另外,貧僧還有一事相求,”元戒低眉垂目,他循序漸進的將薛彤騙進來,就是為了這一求,“近日凌霄寺附近有外物侵擾,已經害死一條人命,我之前下山看過,空氣裡殘留著非常濃厚的怨念,但我不是對手。”
“連你也不是對手?”薛彤微微蹙眉,“怪不得將這任務派給了我。”
她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朵藍紫色的風信子,這朵風信子還很新鮮,花瓣摸起來柔軟而粉嫩,只是風信子從來不會單獨開放,要摘下這麽孤零零的一朵也挺耗功夫的。
“這是?”元戒問。
“信物。”薛彤說著,轉向荀若素,“張越那小鬼是跟著你而來,本來不算我的本職工作,但鑒於你是我的半身,超度他也就成了我的功德。若是平常有工作上門,在我能看到的地方,就會忽然出現一件信物。”
荀若素在認真聽。
“人死之後,不管魂魄變成什麽模樣,執念都會寄托在一些物品上,譬如張越的嗩呐,再譬如這朵風信子,接受信物,就意味著我已經在因果之中,就算想撂挑子不乾,對方也會因各種機緣殺到我的面前。”
“那要是不接受信物呢?”荀若素打心眼裡想這麽乾。
薛彤轉了一下指尖的風信子,“你可以試試。”
“我不試。”荀若素拒絕作死,“薛彤,你有沒有發現你每次想捉弄人的時候,眼角都會下意識地眯起來?”
“……”有嗎?
晏清就算是個傻子,兩隻耳朵都還長著,他忽然發覺自家老板這個時候上凌霄寺是有目的的,根本沒打算天黑之前回去,來的路上說什麽“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不會出意外”都是騙人的鬼話。
這三人都沒有避諱晏清,將晏清嚇得汗毛直豎,腿肚子打著顫,都開始反思自己這輩子是不是做了什麽缺德事——
老板對我這麽好,果然是圖我什麽!她是要把我賣了還是吃了!
鑒於眼前這種情況,晏清覺得後者可能性更大。
“老……老板……”晏清指著那朵藍紫色的風信子,“你到底是幹什麽的?”
怎麽又是超度又是功德,老和尚說殘留的怨念又是什麽?!
晏清是在網上找到的兼職,當時隻說是給老板私人開車,不用打卡上班,他存著廣撒網的態度投了簡歷,幾個小時後就接到了面試的電話。
薛彤的相貌實在太有迷惑性,晏清作為二十不到的小夥子,就算沒有非分之想,也莫名放下了戒心,以至於這學期到現在工作了也有兩三個月,薛彤晝伏夜出還有種種怪癖都能接受,唯獨此時聯想起來,刹那間毛骨悚然。
大概是看出了晏清的恐慌,荀若素從袖中掏出一枚銅錢遞給他,“別怕,你老板不是鬼,她比鬼厲害。”
那不就是厲鬼!
晏清在心裡瘋狂呐喊。
“……老板,我想辭職。”晏清舉手。
“可以啊,”薛彤笑得很友善,“只是你開來的車是我的,你既然辭職了,就麻煩自己回去。”
頓了頓,薛彤又道,“前山好打車,後山不開放,所以除了我們,沒有車能上來,你現在出發,繞一圈,要是不迷路,興許天黑之前還能走到前山。”
這會兒都四點多了,雖說夏天日頭長,六七點也差不多收了余光,這山名“凌霄”,是整個清渠縣最高的一座山峰,後山寺外一片未開化之地,樹木雜草叢生,孤身一人闖進去別說繞到前山,很有可能變成為期好幾天的荒野求生。
“……”晏清泄氣,“我不辭職了。”
“阿彌陀佛,”老住持是個好人,他開口阻止了兩位祖宗恐嚇後生晚輩的行為,“寺中已經安排了住處,這位小施主請放心,只要晚間不亂跑,就不會有生命危險。”
老住持沒有荀若素望天打卦的本事,當時隻以為薛彤驕奢淫逸,生活上的事很少親自動手,興許會帶個司機上山,卻沒料到荀若素這個意外。
凌霄寺香火鼎盛,庵堂都是對外開放的,類似於民宿,網上接受預定,通常一個星期前所有房間都已經銷售一空,因為半山腰發生過命案,倒是有幾位遊客退了房,但也因為半山腰的命案,沒人敢睡在周圍的酒店和民宿內,寺院空出的房間就成了搶手貨。
老住持下了好大的功夫也隻安排出了兩間對門的寮房,位置僻靜,一邊是竹林,綿延好幾裡,另一邊靠近住持自己的方丈室。
但寮房與方丈室也非毫無阻攔,中間是三米高的白色院牆,只要關上了院門,賊人宵小都很難翻進來。
荀若素與薛彤站在寮房前,一行四個人誰也沒有先開口,老住持儼然一副——房間我已經空出來了,要怎麽安排你們自己商量,我不參與。
於是四道目光齊齊落在晏清的身上。
晏清欲哭無淚,“住持也說了,房間裡只有一張床,我是被你們坑上山的,總不能還讓我睡地上吧?”
這山過於原生態,誰知道半夜會不會有蛇蟲鼠蟻的到處爬!
興許是晏清實在過於可憐,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會兒能指望誰,賊窩裡面逃都逃不掉,只能瑟縮著盡量跟院中槐樹為伍。
荀若素大發慈悲,“今晚我估計沒有覺睡,坐在院子裡等也是一樣的。”
“……”你要在院子裡等什麽?!大半夜的能等來什麽?!
晏清心裡頭的小人已經聲嘶力竭。
“你跟我一個屋,”薛彤略微有些不耐煩,“很多事你還不清楚,照老和尚所說,在這山中出現的極有可能是怨鬼,還是殺過人的怨鬼,你身上陰氣重,很容易招惹。”
晏清心裡頭的小人選擇死亡,已經原地上了吊。
老住持雖然早早出了家,但年紀放在這裡,也見過不少紅塵是非,說不干涉就真的高高掛起,直到三個人分完了房,他才念了聲“阿彌陀佛。”
“施主,齋堂每天早中晚各開放一個半小時,晚飯五點開始,薛施主曾經來過,可以讓她引路。另外你們住的是僧眾寮房,離我方丈室近,旁邊院子中也有其它僧侶,有什麽需要可以直接提出來,能滿足的我們一定盡量滿足。”
薛彤大概是受暑氣影響,整個人有些不易察覺的浮躁,她拉平了唇角沒有說話,荀若素倒是開口道,“勞煩住持給我找幾張黃紙,一盒朱砂一隻毛筆,若寺院中有青銅製品——最好是銅鑄幣,也給我兩個。”
老住持點了點頭,“晚飯後這些東西都會送到施主房中……那幾位請先休息,關於山中怨鬼的情況,明天早上,凌霄寺前山開業前,我帶廟祝過來詳談,他親眼看到了一些東西。”
說完老住持便挎著袈裟退出了這方小院子。
站著說話時,院子裡不算熱鬧卻有人氣,這會兒忽然一安靜,風吹竹葉的聲響蕭索孤寂,聽得晏清又是一個激靈。
他平生天不怕地不怕,十七歲就會見義勇為,偏偏聽不得“鬼”這個字。
“今天晚上你不管聽到什麽動靜,都把門窗鎖好,躺在床上不要動,將我給你的銅錢墊在枕頭下面,”荀若素常常跟活人打交道,雖看起來不好親近,卻比薛彤多幾分同理心,又道,“今晚興許會很冷,蓋好被子。”
晏清哭喪著臉點頭,恨不得將荀若素說的話都拿紙筆記下來,生怕有什麽舉動觸犯了忌諱,真的讓自己半夜撞鬼。
兩間寮房對門而立,中間是個正方形的院子,種著一棵高大槐樹,兩個成年人環抱不過來,樹齡恐怕已有百年,而槐樹底下擺放著石桌石凳,石桌也是正方形,更奇怪的是石桌上面焊著香爐,竟然也是正正方方一樽鼎。
院子在山後,背陰,槐樹濃密的樹冠遮去了大半太陽,南方的夏天本就空氣濕潤,沒有了陽光就只剩陰潮,這兩間寮房的風水實在太過古怪,若不是福澤深厚之人住著極容易出事。
老住持這麽安排,也是為了方便薛彤與鬼溝通感情。
“熱嗎?”將晏清打發回了房間,荀若素才抽空問了薛彤一句。
離開製冷的空調已經兩個小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