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多麽漫長的死亡,在規則之中都能壓縮為三分鍾,這三分鍾對於荀若素來說非常難捱,但這麽多年,她也學會了夢魘之中數秒,一百八十秒全部結束就能睜眼。
不過大冬天的去跳井,陳槐月也算是個自殺的人才。
荀若素給凍得夠嗆,猛地回過氣時,又被驟冷的空氣填滿了胸口,差點連心臟之上一點熱量都遺失了。
她兩根手指掐起最上頭的一枚銅錢,飛快退了一步,腰撞在木桌上,聽動靜肯定撞青了。
就在荀若素退開的瞬間,陳槐月的臉上浮現出一個陰森詭異的笑容——她平直地拉開雙唇,嘴角像是被什麽看不見的東西壓住,用力往上拉,導致下巴那一塊嚴重變形,說是笑,其實更像鬼臉。
一個不情不願的鬼臉。
薛彤還是沒有動,她的目光越過陳槐月,落在了搖擺的槐樹上。
那槐樹看著枝葉茂盛,足有七八米高,月光在地上給它留了道影子,但這道影子卻小的可憐,只有兩個巴掌大,還給槐樹剃了個光頭,不管樹冠怎樣群魔亂舞,這道影子都巋然不動。
荀若素兩指捏著銅錢,一根血紅色的編織繩穿過方孔綁在陳槐月的手腕上,編織繩繃得筆直,銅錢在上頭“嗡嗡”作響,面對眼前這個忽然間凶神惡煞的東西,荀若素的口吻卻非常冷靜,“她身上糾纏的因果是‘情’……最難解的‘情’。”
當日荀若素送走的討債鬼們,流連世間因為“錢”,只要帳算清了,他們自己就能入輪回,之後的張越若是排除她爹在其中興風作浪的因素,其實也很簡單——
張越死時異常孤獨,生人對他的思念,不僅點燃了引魂燈,也讓他放下了執念。
但纏繞在陳槐月身上的卻是“情”,情之一字太多解,要讓身陷其中的人放下,談何容易。
紅色的編織繩顫動頻率更高,荀若素兩指間的銅錢只是凡品,兩斤銅能打百八十個,鎮不住這麽大的煞氣,很快從中間現出裂痕,高亢的“鏘”一聲後均分兩半,摔落地上。
荀若素的指尖被劃破,血順著傷口紋路往掌心聚攏。
隨著銅錢壽終正寢,陳槐月臉上的笑容更甚,凶神惡煞不足以形容,荀若素覺得她若再笑下去,嘴角即將撕裂,去與耷拉下來的眼角匯合。
陳槐月的身上全是具象化的矛盾,她的嘴在笑,眼睛在哭;腳在向前走,手卻緊緊拽著門框;滿身煞氣需要生人血肉,口中卻說著,“救我。”
荀若素的手一抖,紅色的編織繩便隨風散成了灰燼,她隨後從袖中掏出黃紙,將血沾在黃紙上。
荀家一脈就是僅存的卦師一脈,受功德庇佑長大,滿身是寶,大到心肝脾肺腎,小到發絲,都是鬼神畏懼之物,以血入符,比最上等的朱砂還要管用。
陳槐月腳底下的水漬不知何時漫到荀若素面前,卻被忽然飄落的紙符截斷,又飛快縮了回去。
符紙未曾沾水,自行燃燒殆盡,空氣中一瞬間漂浮起數十隻蝴蝶,翅膀是紙屑灰燼,金紅色的花紋似流淌的岩漿,圍繞荀若素撲扇著翅膀,美豔脆弱的表象之下是凶猛的冷肅氣息。
她荀家人是真的不擅長打架,每天都有魂魄上門,難免撞鬼,為了自保另辟蹊徑,別人的敕令符紙華而不實,荀若素雖然落筆醜的嚇人,當中造詣卻是翹楚。
薛彤“哦?”了一聲,“比我想象中的有意思。”
蝴蝶落了一只在荀若素指尖上,翅膀微微顫動著匍匐下來,當這隻蝴蝶重新振翅,荀若素指尖的傷口已經愈合,而蝴蝶也吸飽了血氣,通身灰燼抖落,刹那間華光萬丈,璀璨如星辰。
“……”陳槐月被嚇得不輕。
這時候倒是矛盾得到了統一,拔腿就往對面的房間跑。
荀若素在她慌不擇路的背影中找到了一絲同感——這些撲棱蛾子實在太可怕了。
但與陳槐月不同的是,整個自然界的鱗翅目,荀若素看見了都起雞皮疙瘩。
導致荀若素全身雞皮疙瘩不消停的罪魁禍首們毫無自覺,一個個撲扇著翅膀想跟自家主人聯絡感情,荀若素只能拖著一身蝴蝶往對面寮房中走。
雪還在下,院中寂靜無聲,荀若素隻穿了一件單衣,因為主人生存環境過於惡劣,蝴蝶花哨的翅膀都呈現片刻的黯淡。
“陳槐月執念難解,本事卻稀松平常,”荀若素一隻腳已經跨過了門檻,卻還是回頭問了聲,“嬰靈通常不分是非對錯,頑皮且凶惡,留給你可以嗎?”
“……”這個人啊,總是有閑心關心別的。
薛彤倚在床邊上,半垂眼瞼小聲笑了笑,“厲鬼也懼我三分,嬰靈又算什麽?”
“知道你厲害,”荀若素無奈,“別大意吃了虧。”
本想提醒她加件衣服,然而這寮房裡除了濕漉漉的被子就是一件單薄的防曬衣,薛彤最終將話吞下,沒再說什麽。
這場雪下得有鵝毛大,轉眼之間院子裡已經白茫茫一片,更像被晃動的水晶球。
明月高懸在樹頂,荀若素穿過院子時,蝴蝶的振翅聲都顯得龐雜,槐樹的影子動了動,想跟上陌生人的腳步,卻聽薛彤隔著窗戶問了句,“你去哪兒?”
槐樹的影子猝然收回,不再輕舉妄動。
對面的寮房是陳槐月曾經住過的地方,因為主人的歸來,白天還堆積在角落的霉斑瘋長,木頭的房梁上甚至孕育出了蘑菇。
陳槐月坐在梳妝台前,她的一張臉被當中裂痕錯開,十七歲的姑娘,白皮杏眼,就是眼下有道清淺的疤痕,很明顯,卻也談不上醜。
金紅色的蝴蝶落在梳妝台上,忽然被股看不見的巨力撕扯雙翅,從中間裂成了兩半,蝴蝶栽倒,一半落於梳妝台,一半飄落在地,身軀抽搐著,竟從傷口處重新長出了翅膀。
一隻變了兩隻。
剩下的蝴蝶躍躍欲試,都想給自己培育出雙胞胎的姐妹。
陳槐月:“……”
荀若素:“……”
“以你的能耐傷不了我,除非你能就地變成惡鬼。”荀若素實在不想自家蝴蝶多上一倍。
“你別過來!”陳槐月的聲音忽然變得嘶啞渾濁,她瞪著荀若素,“你要是再過來,我就吃了這孩子的魂魄!”
荀若素忽然頓住。
鏡子裡的陳槐月與她面前的這個稍有不同,魂魄通常沒有影子,也沒有辦法在梳妝鏡中成像,因此鏡子中的陳槐月應該是另一樣東西。
鏡像的鎖骨處烙著一個痕跡,是梵文的“回”。
“回”,永世不離的“回”。
這個字更像是詛咒,充斥著濃烈的瘋狂和偏執,遠不是字面那麽浪漫。
鏡像又道,“你們卦師只能渡,不能殺,我是陳槐月的一部分,你休想傷害我!”
蝴蝶在房間中亂飛,嚇得她有點歇斯底裡。
荀若素也不反駁,她將袖中剩下的十一張黃紙都拿出來,數錢似得撣了一下,鏡像肉眼可見地犯慫,扁著嘴不敢再說話。
“我聽說幾十年前鄉野之中有神婆,只要錢給的夠,下蠱也行,咒殺也行,”荀若素站在陳槐月的身後,正對著鏡子,“有時候‘窮’在‘報應’面前殺傷力更大,況且下蠱、咒殺,害人致死都只是從犯,給出財物的哪一方才是主謀,從犯量刑自然更輕。”
這些人就是鑽了規則的空子。
按薛彤的話——“只有老實人才乖乖遵守規則,吃我們這碗飯的,哪個不是人精?”
鏡子中的人沒動靜,它被荀若素戳中了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