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面平滑乾淨,一張臉從中間裂開,荀若素並不畏懼,她的指腹按在鏡面上,白霜以她的指尖為中心擴散開去,緩緩形成了一個數字“四”。
荀若素問,“你是生魂?”
人在活著時離了魂,這些飄蕩的殘缺魂魄就是生魂。
而離魂的人不是癡傻就是昏迷,也有可能變成個性格有殘缺的瘋子,不過後一種的可能性比較小。
鏡子裡的人歎了口氣,“都是報應……我那天去榨菜籽油,路上自行車失控,摔進了水渠裡,當時離我下咒咒這姑娘不過半天,一縷生魂順著軌跡附在了她的身上。”
若是附在活人身上,叫魂還能叫的回,可是陳槐月當天晚上就投了井。
“可是,我當時並沒有咒她去死啊,”鏡像委屈起來,“他男人哭著求著,希望我幫忙讓老婆回家,說他老婆懷著孕跟野男人跑了,他什麽都不要,就想要老婆帶著孩子回來,我也是看他可憐,才接了這個活。”
越說越理虧。
她那個年代,從來是人雲亦雲,生死之事都小於家庭,跟別人跑了簡直十惡不赦,該釘在恥辱柱上,任人唾罵。
原本坐在梳妝台動也不動的陳槐月不知被哪個字眼戳動,忽然開始用指甲狂抓梳妝台,木頭被剮蹭,發出尖銳的刺響。
她生前的情緒就不穩定,死後更為極端,方才還靜默著發呆,這會兒又大鬧起來,恨不得將梳妝台給砸碎了。
荀若素也不攔她,甚至提議道,“梳妝台是梨花木的,貴又結實,拿手扒不開,建議搬起凳子砸。”
“……”陳槐月頂著張異常慘白的臉與荀若素面面相覷。
當有人順著她的意思往下進行時,陳槐月又重新安靜下來,所有的鬧騰顯得索然無味。
“寺院中都是和尚,就算有照鏡子的需求,也不會特意打造梳妝台,這東西是你哥送的吧?”荀若素打了個寒噤,輕輕開口。
這一趟感冒是避免不了,只希望超度完這些魂魄功德深厚點,不至於病的過於厲害。
“情”字難解也不得不解,總不能讓陳槐月一直困在這院子裡,以現在的情況,院子也困不了她許久……陳槐月但凡能出去,一定會成為惡鬼。
但這個時代洪流中悲慘的故事荀若素聽來聽去,都不覺得“情”字能落在陳槐月的丈夫身上,死後,陳槐月能放下對他的恨,保留理智都很奇怪,就像是有一種更深更近的情感,壓過了錐心刺骨的恨。
梳妝台是專門打造的,充斥細節,陳槐月有一條腿不方便都照顧到了,方才荀若素撫摸鏡框時,還找到了一處雕花,刻著“贈與吾妹槐月”。
親情也是情,看得出曾經的方丈很愛自己的妹妹。
說是出家入寺斬斷塵緣,可這妹妹是從小虧欠了的,這些年又不知受了多少苦,出家人常懷慈悲心,即便今日不是自家親生的妹妹,也要想辦法渡上一渡。
陳槐月當鬼實在當得太久,有些記憶已經消磨殆盡,張越那種才遊蕩三天的,都會受刺激猛然糊塗。鬼與人不同,人活著,只要腦子健康,不受重創或是生病,一生都可以創造回憶,鬼卻相反,除非刻在心上最難忘懷的愛恨,人與物都會隨著時間變成模糊不清的影子。
到最後就算不入輪回,也會忘了自己是誰,為何滯留。
三十多年了,陳槐月可還記得此情所起?
荀若素歎了口氣。
人的神智有時候就像一張遭受詛咒的網,七情六欲,求不得也放不下,在網中的都可憐。
蝴蝶顫動著翅膀落在荀若素肩上,它們不懂太多的道理,卻會受主人的影響,耷拉著觸角興致不高。
屋外有動靜,應該是薛彤跟嬰靈動起了手,嬰靈算是最難對付的物種之一,它們還沒生出來,不屬於人,同時也不屬於鬼,就像一道魂魄即將投胎時卡在了門中央,進退兩難中逐漸變態。
隔著一道門,文鬥武鬥都在進行,忽然一道影子落在窗緣上,薛彤的聲音帶著幾分笑意,“後來者居上,我渡嬰靈你渡這陳年老鬼,恐怕還是我快上一步。”
話音剛落,玻璃窗就被一隻瘦小枯乾的手砸破,這隻手很小,幾乎是一層皮包裹白骨,黑褐色,與其說是一隻手,更像樹乾。
陳槐月被這隻手嚇壞了。
她抱著膝蓋縮到椅子上,眼神直發愣,鏡像是融在陳槐月體內的生魂,會受她情緒的影響,臉上的表情逐漸陰森。
鏡中原本倒映著周圍環境,荀若素剛進屋時就開了燈,陳槐月身後有一片斑駁的白牆,霉菌因為濕氣溫養長出了青中泛黃的品種,但此時鏡子裡的一切都消失了,陳槐月的臉雖然還倒映其中,卻緩緩遠離鏡面,周遭暗下來,那張臉盯著荀若素,忽然問她,“你知道我的孩子哪兒去了?”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該埋在槐樹底下,”荀若素提醒她,“你不記得了?”
陳槐月陷入茫然,“我不記得了……我不記得了……”
話音落下,荀若素的腦後生風,一股奇異的檀木香卷席而來,撲棱蛾子們似乎被什麽東西撞到,在荀若素眼前消散了兩隻。
荀若素不喜歡動手,卻不是殘廢,這股帶著檀木香氣的妖風剛剛襲來,她就轉身抓住了一樣東西——
是隻木雕的孩子,從頭到腳足有半米高,雕工拙劣,眼珠子畫著兩個“×”,嘴只是用刀劃出一橫。
這木頭孩子穿著衣服,也是手工縫製非常簡陋,它整體看來就是個拙劣的玩具,可是這麽大塊的檀香木,經年味更濃可不是便宜之物。
書上有說法,若是孩子夭折,將魂魄引入檀香木中,日日溫養,孩子就能活過來,但人死復活是妖邪之法,永遠不能得償所願。
荀若素剛進這個院子時,就發現風水布局有蹊蹺,除了禁錮鬼魂的迷宮,就是這棵巨大的槐樹。
整個凌霄寺,多是松柏和竹林,唯一的花樣,就是後山延山門種了不到五年的梅樹,這樣古板的環境中,卻多出一顆槐樹,唯一一棵槐樹。
這棵樹長得過於茂盛,更奇怪的是這院子的風水並不好,過於方正沒有余地,所有的邊角余料都像是被人一刀斬平,當中這口井更是有種說法,叫“攬財。”
水為財,放在普通人家還算可以,可這是一座寺院,財攬於寺院中,是要出家人髒心爛肺。
這麽差的風水,種了這顆槐樹卻忽然成了“寶穴”,葬死人的寶穴。
荀若素自踏進這裡開始,就知道槐樹下埋著屍體,陳槐月既然是跳井死的,後來井又被石桌封住,就意味著槐樹下埋著另外的東西。
既是寶穴,人埋在裡面心滿意足,輪回路沒有坎坷,很難詐屍,偏偏陳槐月作為母親死得太近,水利木,死後竟以母體繼續蘊養嬰靈。
若這孩子活著,是滿十月生產的棺材子,但現在這嬰靈死在前面,吸滿了母體精血,即便沒有動手,也算殺了人!
它是天生地養的惡鬼!
荀若素並不覺得害怕,她確實少生了一顆良心,自長大成人送走母親,天下之大忽然心境開闊,目中所見不驚不擾,能滯留人間的鬼生前大多心軟善良,於是留了諸多遺憾,反而是心狠的,死也死了,回顧一生沒有遺憾,才能瀟瀟灑灑。
於是荀若素的眼中才多了悲憫,見萬物都可憐。
遠山之中忽然傳來鍾聲,淒愴滄冷,似在說“一更天盡,閉門鎖戶,人鬼兩界互不干涉。”
原來鬧了這麽久,看著陳槐月從井裡爬出來,照了鏡子,又見了惡鬼,才過兩個小時。
木頭雕刻的小人被荀若素兩指掐著手腕,金色的佛印如銅鐲,成交叉的兩環,套在木頭人的腕子上,這木頭小人的關節分明,頭與四肢都能動,被荀若素鉗製住,小人的頭一歪,“×”型的眼睛看不出什麽情緒,卻莫名顯出幾分不明世事的單純。
小人的身後綁著絲線,關節處扣鎖兩匝,絲線一動,它也就跟著動,原來是個傀儡娃娃,受人擺布而已。
金紅色的蝴蝶紛紛落在絲線上,為自家主人侵蝕小人身上的束縛,它們並不是傀儡娃娃與它幕後之人的對手,絲弦一顫,蝴蝶就被震碎,空氣中散成飛灰,可是前仆後繼,這些脆弱的生靈沒有誰真的退縮。
“薛彤,”荀若素的聲音並不大,但她知道門外的人能聽見,“那嬰靈雖無惡鬼的表象,面目不猙獰,空氣中也無血腥味,但他的內核恐怕與惡鬼無異,你要小心。”
門被一陣風吹得“吱吱呀呀”,薛彤的聲音帶著笑意,“面目不猙獰?”
嬰靈在母體中孕育了六七個月,已經成型,這麽大的孩子應該是胎死腹中或是早產,生下來就斷了氣。
雖有人形,五官未開,只有鼻子還有點模樣,眼睛與嘴都是一條略有黏連的縫,它皮膚枯槁,與樹皮同色,不僅如此,嬰靈的軀體埋在水井邊,呈現出來的形態卻脫水嚴重,似風乾的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