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聲音荀若素很熟悉, 薛彤更加熟悉。
荀若素熟悉,是?她近兩天剛聽見過——在她回憶中?,跟此人的交集甚至多過薛彤, 不管是?在波濤洶湧的大河邊, 還是?讓薛彤打瞌睡的室內, 此人都會忽然冒出來。
薛彤熟悉, 是?因?為這聲音屬於第一殿秦廣王。
第一殿負責審判, 關系到後面幾殿的工作安排, 跟薛彤打交道的機會更多, 通常上面死五個人,能?分四個給第十殿, 輪回上的小問題交給荀、鍾這樣的世家來解決,大問題有判官、無常,當所?有人都解決不了,或是?解決時引發的後果嚴重, 就會落到薛彤手上。
但第一殿的工作性質與第十殿不同?, 不用在人間論賞罰,只要人死, 就會有魂箋飄到第一殿的工作人員手上, 魂箋大概一寸寬三寸長?, 看著不大,卻是?亡者一生的功過。
類比起來,大概就是?第十殿出外勤,要跑腿,第一殿坐辦公室,整理?文書。
秦廣王是?個千年老宅男,平常一門不出二門不邁, 薛彤聽見他?的聲音,硬是?愣了好半晌。
“門沒鎖,進來吧。”荀若素道。
醫院的門裡外都能?擰,只要不反鎖,不需要特意去開,隨著“哢嚓”聲,一位穿西裝的男子在燈下露面——
與薛彤長?得竟有三分相似,眉目縹緲深邃,只是?相較於薛彤的冷漠,他?卻顯得更為溫和,西裝之下包裹著書卷氣?,似扇底清風,簷上白雪。
“您好,”他?自我介紹,“我叫蔣長?亭,是?位心理?谘詢師,也是?薛彤的大哥。”
“蔣長?亭”這個名字荀若素還有些印象,當初自己找得喪葬團隊中?有位假高僧元覺,他?一直覺得荀若素腦子有問題,荒郊野嶺將人放下後,給她留了被子和名片,其中?名片不只一張,除了元覺本人,還有另外一張屬於國家二級心理?谘詢師蔣長?亭。
後來輾轉,荀若素又將這張名片送給了凌霄寺的和尚。
“少套近乎,”薛彤沒給他?留臉面,“什麽?大哥?又不是?胎生卵孵的,哪兒來的親緣關系。”
蔣長?亭抹了把並不存在的眼淚,深刻表演了一番默劇“秋葉飄零灑滿我的臉,吾妹叛逆傷透我的心。”
薛彤被他?假惺惺的目光膈應到滿身起雞皮疙瘩。
“每次與你見面都沒好事?,”薛彤說著,掃了荀若素一眼,“不是?提醒我該收心,就是?遣派任務,唯一一次例外還是?通知我故人死訊,我沒把你當場塞地?府去你就感恩戴德吧,還有臉在這兒矯情。”
“我這個當哥哥的為你犧牲了多少你真是?一點數都沒有,”蔣長?亭伸手掐了掐薛彤腮幫子,他?的目光中?也帶到了荀若素,以至於後面那句話不知是?對?哪個說的,“我真是?欠了你的……好了,說正事?吧。”
薛彤一臉“我就知道”。
“302省道發生的交通事?故你知道吧?油罐車與兩輛巴士先相撞,除此之外還有近十輛私家車受到波及,目前油罐車爆炸,路面起火,已經燒到了兩側農田,這火會燒到明?天中?午,風勢漸大,死傷無數,我需要你來幫忙。”
蔣長?亭嘴角繃直,初見的溫和與不正經都凜冽起來,因?而顯得十分嚴肅,“其中?一輛大巴是?校車。”
清渠縣一直很注重教育,但校車並不普及,目前為止,只有清渠縣縣高中?配備了,縣高中?的升學率一直不錯,建校也有六十年,後來陸續增加了初中?和小學部?,那輛校車上四十幾個學生,從七歲到十八歲的都有,目前救下來輕傷的還不到十個。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輛大巴傷亡更加慘重,它是?直接被油罐車攔腰撞斷的,大巴上不少四五十甚至年紀更大的人還沒有系安全帶的意識,就算系上也很馬虎,連長?短都不調節,甚至於大巴很久沒有檢查過安全帶,其中?有一兩個座位有卡頓現象,安全帶無法?扣上。
這就導致油罐車撞上時,第一波衝擊就讓玻璃窗粉碎,沒有安全帶的保護,車內血肉橫飛,有近三分之一甩了出去,隨後油罐車頂著這輛大巴撞上第二輛,巨大的衝擊力讓大巴中?段完全壓扁,並一起翻入農田。
現在是?夏季,南方?水渠蓄水不見乾,油罐車一開始漏油,就順著水渠流到了各個區域,油浮在水面上,但凡有點火星就能?燒成一片,水渠裡的水完全起不到滅火的作用。
這場車禍要帶走數百生靈。
而薛彤收到的信物,也是?關於這場車禍的。
“我開了車來,可以直接過去,”蔣長?亭道,“我若不來接你,按你的性子,能?拖到明?天火勢滅了。”
“……”薛彤沒反駁。
這麽?久的交情互相知根知底,反駁只會刺激蔣長?亭的表演欲。
關了辦公室的燈,走得悄無聲息,只剩荀若素留下的蝴蝶還在空氣?中?翕動翅膀,等到所?有生魂各歸其位,這些蝴蝶會自己消失。
這算是?幫了醫院的忙,大幅度減少醫務工作者的工作量,也就還清這一日所?受的各種恩惠……荀若素原本是?想送卦的,可惜事?出突然無法?耽擱。
現在醫院亂成一團,也不會過度關注兩個多余的人,蔣長?亭開車和晏清的穩不同?,他?一路風馳電掣,荀若素自認膽子挺大,還是?不自主的有些緊繃。
她甚至一度懷疑,蔣長?亭憋著要將自己和薛彤都弄死。
車開得快有個好處,加上蔣長?亭提前做了手腳,監視器甚至人眼都無法?捕捉他?不遵守道路交通法?,一腳油門踩到底的行為,原本兩個小時才能?到的路段,一個半小時就已經停車靠邊,三個人站在火海中?央,只有荀若素在反思人生。
說是?火海中?央其實算不上……火是?往外層燒得,最初起火的地?方?已經成了焦黑的灰燼,所?有可燃物都舉身赴烈焰,這會兒已經偃旗息鼓空出了可以落腳之地?,但濃煙和熱浪還是?能?要人命,荀若素放眼望去,焦黑的屍體和車骨架都露了出來,還有零星火點子。
蔣長?亭道,“已經燒了五個小時。”
燒了五個小時,救火救了四個半小時,空氣?潮濕卻沒有雨,一旦太陽升起來,高溫與風助勢,火會更大。
無數孤魂在曠野上哀鳴,烈焰席卷,甚至想斷人輪回。
剛形成的魂魄是?需要進行審判的,然後才輪到薛彤插手,動物遵從本能?,人卻有選擇的余地?,因?此論罪,有輕有重,不是?每個魂魄都有幸入輪回。
既然審判到超度之間有個過程,所?以蔣長?亭很少會與薛彤一起工作。
仔細算來這好像是?第一次……就算戰爭時期,遍地?傷亡,蔣長?亭也從未找上過薛彤。
“這麽?多魂魄,不只跟我有關吧?”薛彤開口?,“除我之外還派了誰過來?”
“鍾氏旁支,”蔣長?亭想起什麽?,“就是?鍾離那一支,鍾離你已經見過了。”
薛彤挑眉,“你監視我?”
“我閑得慌?”蔣長?亭也不知是?跟誰學的,分明?一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模樣,對?自家人卻絲毫不客氣?,“我要審判靈魂,普天之下當然沒有事?情能?夠瞞過我。”
按目前恢復的記憶推測,荀若素懷疑自己的學生除了薛彤,也包括蔣長?亭……所?以兄妹習性都類似,畢竟是?一個老師教出來的。
“缺德啊。”荀若素摸著自己的良心,刻苦反思,“誤人子弟。”
薛彤收到信物是?近兩個小時的事?,分配任務給鍾氏旁支的時間應該也差不多,鍾離能?夠孤身前往凌霄山冒險,說明?家住的不遠,不過,這麽?大規模的事?故,組織人手也費工夫,火滅之後恐怕人才能?到。
到時候整個火災現場的善後工作都被拜托給鍾家的人,這算是?一種約定俗成的規矩,各部?門進行接洽,而如蔣長?亭、薛彤甚至是?荀若素、鍾離這樣的人雖不屬執法?者,卻與其達成合作關系,有些類似於“特殊部?門”,上不得台面,但會大開方?便之門。
可是?,蔣長?亭這麽?著急的將薛彤接過來,肯定有其它原因?,這場事?故雖然造成大量死亡,近幾年全國罕見,但放在他?們漫長?的生命裡,總也遇上過好多次。
蔣長?亭不至於冒著被普通人看見的風險,在薛彤剛接到信物的時候,就將她接到這裡。
除非他?有別的目的。
薛彤的腦子剛轉過彎來,不等她有任何表示,烈焰橫掃的焦味之下,忽然傳出血腥氣?。
這股血腥氣?實在太濃厚了,如飛蝗過境遮天蔽日,刹那間,荀若素的眼前泛紅,一捧血淅淅瀝瀝淋滿了面前廣闊無邊的農田,荀若素倒是?沒怎麽?緊張,多詭異的場面她都見過,何況恐怖調動出來的是?怕死,而荀若素恨不得重回自家棺材。
血漫延了一會兒就逐漸乾涸,極遠的地?方?出現一個紅色的身影,荀若素眯起眼睛也無法?分辨它的五官,只是?這身影並不大,看起來是?個孩子,最為明?顯的是?它脖子上的一條紅領巾,十分有標志性。
“那也是?一隻厲鬼,”薛彤的聲音忽然響起,帶著點笑意,“跟薛明?輝不同?,這孩子是?從惡鬼長?成的,殺人放火恐怕不在話下。”
“我見過它。”
荀若素開口?,“我五年前見過它。”
作者有話要說:這個單元要瘋狂恢復記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