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亮了, 只是雲層未散還在下雨,所以光芒並不耀眼,但也壓過?了屋簷下的燈, 外頭的一切都被衝刷地乾乾淨淨, 薛彤原本有血落在葉芒上, 這會兒也看不見了, 不過?這片草坪得她庇佑, 怕是能越長越茂盛, 兩天不修有人高。
第八道天雷已經逐漸成?型, 在雲層翻湧,轟隆隆的聲響由遠及近, 鍾不眠隨之有毛骨悚然的感覺,他站在門口向外張望,既是為了分散注意力,也是為了看看還有多長時間的富余。
然而荀若素卻挑中了這會兒猝不及防地開口問他, “你為什麽要殺秦語?”
鍾不眠並非草包, 很難有口不擇言的時候,所以剛問出去, 荀若素得到的只是一陣沉默, 隨後才聽他緩緩道, “既然我已經失敗了,再問無用。”
“你這話對我說說還行,秦語恐怕不答應。”荀若素手?捧著搪瓷的帶把圓杯,喝著熱水道,“你要是真成?了十殿主,就要跟秦語時常打交道,同事之間曾經相互殘殺過?, 不利於相互合作,話還是說開了好。”
秦語手?裡也端著相同的杯子,這杯子大概是單位逢年過?節當福利發放的,所以櫃子底下壘了一堆,還用紅色的字體寫?著“揚名閘”的字樣。
荀若素當初去拿鑰匙,就叮囑過工作人員雨小一點就輪班回家,沒事不要出來看熱鬧,另外可能還會用到宿舍裡的一些東西,若是介意的話可以提前說。
單位宿舍本就私密性差了點,也不常住,偶爾甚至要騰出來接待客人,因?此都沒有提出異議。
秦語老幹部似得喝了口熱茶,慢悠悠地點了點頭,“我的確很想知道,你為什麽要殺我……就算殺了我,我也仍然在輪回中,除了牽連無辜,沒有什?麽大的用處。”
“你怎麽知道沒有大的用處。”鍾不眠在面具後發出一聲輕微沉悶的冷笑,但他的話音卻就此終結,死活不願意再多說什麽。
即便如此,對於荀若素和薛彤這樣的聰明人來說也已經足夠了,至少可以說明一件事,鍾不眠屢次殘殺秦語,肯定見了成?效,只是算不上成?功,否則他就不會在今天之前,還追在秦語的後面,試圖再殺她一次。
“秦語,你過?來讓我看看。”荀若素坐在床尾招了招手?。
她們兩個原本是同一人,但無數次的輪回中已經形成了不同的性格,秦語更加像是旁觀者,不管此地發生何事,就算薛彤、荀若素、蔣長亭這些人全部血濺當場,她也只是眨一眨眼睛,思量著如何補救才不會天下大亂,而非憤怒報仇,慈悲心過?重,反倒顯得無情。
荀若素卻更接近尋常人,喜怒哀樂一樣不落,也比秦語更懂人情世故。
鍾不眠一開始選擇的是荀若素,但是後來舍棄她去追殺秦語,必然也與二者的不同之處有所關聯。
秦語捧著杯子走到荀若素面前,被後者用手蹭了蹭額頭,狗啃的劉海被蹭開,顯得兩者更加想像,就連薛彤都忍不住感歎一句,“簡直就是幼稚版的你。”
“鍾不眠每次動手,都會牽連大量無辜,我剛開始以為,他是借此掩蓋自己的真實目的。不過?他動手很巧妙,就算隻盯著秦語一個人殺,唯物主義論的法制系統,和他製造意外的手?段,都能成為他掩藏目的的手?法,甚至比牽連無辜更有效。”
荀若素緩緩道,“反倒是殺這麽多人對他而言得不償失,就算要為自己製造業障,一二十人足夠,他這些年殺得早已逾百人。可見這麽做,還有別的目的。”
荀若素說著,又讓秦語轉了一圈,“你自己有沒有什?麽感覺?不對勁的地方,或是些許改變?”
秦語微微蹙眉,思索片刻,“有。”
荀若素:“說來聽聽。”
“人世間的業障一直在積累,就算你我輪回時,業障也要有個歸處,否則就會越積越多,”秦語道,“所以當初入輪回時,我留了後手,抹消你的一切記憶,卻為自己留下了關鍵的信息。即便我在輪回中,依然可以承擔消解業障的工作。”
當年那個完整的白月光就是因為佛心動搖,知道自己已忘卻眾生?苦,心有偏向,才主動入了輪回,結果在輪回中,仍是擺脫不了要消解業障。
荀若素原本已經摘下了自己頭上的勞模桂冠,她以為自己在薛彤面前,實在懶散,所有的活兒都是苦主自己找上門,還得三?請五請,誰知這會兒真相鋪開,才知道自己——或者說另一個自己也不遑多讓,簡直是扎在工作中頭都不抬。
荀若素簡直想抱一抱秦語,這才是人世間一尊活菩薩。
秦語繼續往下道:“當我周圍人被殺時,因?為距離近,業障會立刻湧向我,正常情況下,我會如往常一樣將業障消解,但鍾不眠聰明,知道我死後進入輪回的這段時間,正是最薄弱的時候,不僅無法消解業障,還會受其影響。”
她說著,輕輕歎了口氣,“我沒有三?魂七魄,輪回靠的是天道護持,一旦死亡,就會短時間湮滅,直到下一次誕生?。”
只要殺人的時候分出順序,讓業障先?進?入秦語體內,隨後再殺她……秦語神形俱滅就只能將業障困在體內無力消解,而她偏偏又跟別人不同,即便歸於虛無,業障也不會隨之消失。
縱使這些人都是些尋常庸碌的人,談不上罪孽深重,但長此以往,秦語也會像萬人坑裡的菩薩像,終有一天會失卻本心。
“所以我才需要你,”秦語並不打算瞞著荀若素,“我需要你來包容這些積累下來的負面情緒。”
荀若素是人,人只能後悔,卻不能彌補自己做下的錯事造成?的傷害,甚至心底裡一些轉瞬即逝的惡念都會形成業障。
但人,也有極其擅長的東西——消化自己的負面情緒,痛苦、絕望、憤怒、悲傷,即便只有三?四歲的幼童,已經能夠分辨何時該哭,何時不該哭,終此一生?,都會受情緒所擾,自我消化。
其它神神鬼鬼,就算十殿主,在天道規則下被亡者情緒所影響,只要心思稍有起伏,就會深陷其中難以自拔,與人不同。
所以人世間的業障傾倒向秦語,但秦語也需要荀若素來渡自己。
依稀弄明白了其中的因?果關系,荀若素想了想,“所以鍾不眠一直追在後面殺你,就是想用這種方法來影響你……他是純粹看你不爽,還是因為挑不中你,不想讓你回歸?”
鍾不眠就站在門口,雖說沒有抱團靠在一起,但相互之間也就一兩米距離,荀若素說話時沒有刻意壓低聲音,所以鍾不眠聽得清清楚楚,幾乎有種自己也參與討論的錯覺
鍾不眠一直陷在自己的心思中,等旁邊的話音落下,又安靜了會兒,他才回過?神,這一回神,就讓鍾不眠心中驚詫,幾乎下意識退了半步,都快走出房門,躋身屋簷底下了——
房間中八隻眼睛齊刷刷盯著他,其中以薛彤的目光最為陰森不懷好意,要不是想節省體力迎接第八道天雷,鍾不眠懷疑自己會被生吞活剝。
到底誰是壞人啊!
“你挑不中秦語,難不成?是挑中了我?”荀若素沉吟片刻,“我不行,我是個偏心眼的,若是有一天你成?為十殿主,我會想方設法將你拽下來,到那時候你會如芒在背,過?得更不痛快。”
鍾不眠沒有說話,他的臉上又露出那種詭異且惡心的笑容,嘴角咧出了面具的范圍,導致整張面具都有些微微的變形。
黃小苒被他迫害過?,膽子就算再大也有心理陰影,趕忙往後一躲,將自己縮進了薛彤背後,薛彤跟小女孩一樣也是看不慣這張臉上有任何得意的表情。
她張望了一眼外面的天空,隨即從床上下來,叮囑道,“我要出去了,你們關好門窗,最好將鍾不眠捆起來,捆嚴實了,看他一臉奸詐,只要稍有松懈,他恐怕就能再搞出事來。”
薛彤話音剛落,荀若素已經用布兜裡剩下的紅繩和符咒給鍾不眠做了個密不透風的監獄,更缺德的是另一端沾了薛彤的血能夠拴在籠子上。
鍾不眠被罪孽所困,身上的鎖鏈丁鈴當啷要將他往籠子裡拽,只要他稍有分神,就有可能被籠子困住,因?此沒心思去動些亂七八糟的手?腳。
做完這一切,荀若素又道,“我陪你出去。”
薛彤摸著下巴,小眼神打量一番荀若素,“外面在下雨,你現在跟我也沒什麽瓜葛,何必跟著一起來。”
“下雨我就多穿點,”荀若素從裝搪瓷杯的紙箱邊又拖出一個塞滿工作服的紙箱子,工作服是橘黃色的,邊邊角角還鑲著熒光條,“我喜歡你就是瓜葛,何況你的印記是解開了,我鎖骨之下還有枚金色梵印不知作何用處。薛彤,你不是想始亂終棄吧?”
“……”薛彤盯著她看了會兒,“回去就給你買本成語大全,你好好學習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