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薛彤重新回到房中時, 地上已經沒有了生魂的痕跡,荀若素打著哈欠倚在梳妝台上,這間寮房實在太陰, 除了這裡, 到處生滿霉菌, 連個立足之地都難找。
“結束了?”薛彤問。
“結束了……直接在他魂魄上?動的手腳, 大概幾輩子都會是個倒霉催的瞎太監。”手上?的工作全部完成, 擔子卸下, 荀若素的臉上終於浮現出幾分病氣。
她慘白的像個玻璃人, 眼皮子卻有些發紅,薛彤拉過?荀若素的腕子——發燒了。
“還有一個陳槐月, 她滯留這麽久,別再耽誤了上?路的時間。”荀若素手腕一扭,抽了回來,“我現在是你的半身, 只要你沒事, 我再怎麽折騰都死不了。”
是這個道理,薛彤一時之間無法反駁。
凌晨三點多, 方丈室關了燈, 元戒正在一片黑燈瞎火中念經, 院門忽然被敲動,外頭的人跟土匪下山差不多,動靜極大,連晏清都猛地驚醒,擦著眼睛茫然地問,“怎麽了?怎麽了……都改革開放了還有打家劫舍的?!”
隨即房中的燈被打開,晏清慘叫, “我的眼睛!”
方丈室中的燈實在跟個太陽似得過?於耀眼,元戒自己都瞎了片刻,等他恢復視力準備去開門時,薛彤已經殺了進來,荀若素當然也不是清白無辜——院門鎖孔中塞著一張黃符,顯然是她給薛彤開的門。
元戒眼皮子直跳,原本薛彤隻一個人已經很難應付,而今又有個助紂為虐的,今夜就算在他這間方丈室中縱火,他都覺得理所當然。
薛彤向來睚眥必報。
“佛祖保佑,她放火的時候千萬不要刮風。”老和尚的心願異常樸素。
陳槐月是最後邁進方丈室的,她的手上?也綁著紅色的絲線,放她這樣的鬼離開院子實在太危險,萬一此刻的失憶和迷茫都是裝出來的,寺院中這麽多僧眾旅客,陳槐月隨手就能掐死一兩個。
元戒先看到了陳槐月,老和尚低下目光,輕聲念了句,“阿彌陀佛。”
“情之?所起”說全無察覺是騙人的,但元戒不能給她回應。
他們之間給出的情並不對等,元戒待陳槐月,至始至終是想拯救一個苦厄中受難的靈魂,陳槐月對元戒,卻是先感?謝天賜的恩惠,後變成刻骨銘心的向往。
隨後,陳槐月也看到了元戒,她的記憶只剩下元戒這一道影子,也是怔怔盯著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小哥哥。”
“小月。”
“你來和我告別嗎?”
元戒眸色清正,比他少年時又多了幾分歲月沉澱下的慈悲柔和。
陳槐月只是看著他,良久不出聲。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就連床上?不知前後因果的晏清都靜止了,他莫名覺得這會兒有些重要的事正在發生,因此將呼吸放的很輕,生怕打擾到老住持。
“小哥哥,如果有下輩子,你可以許給我嗎?”陳槐月問。
“此身既已做了佛前小沙彌,”元戒垂下目光,“小月,我不能許給你……”他輕輕笑了笑,“興許下輩子你就不想結婚了,看見?我隻覺得煩人。”
“你受困的三十多年裡,外面的世界變得很快很快,你會時常感?到震驚。貧僧希望你的苦就此受盡了,從此以後的人生平等且自由。”
陳槐月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還未沾地,就被對流的風吹個乾淨,“我愛你,但是永別了。”
她說是將這份情藏在心裡就夠了,但執念成籠,是由心而發並非理智左右。她始終想要一個答案,“好”或“不好”,得到了答案,才能真正放下。
“阿彌陀佛”
薛彤手心的蓮花盞忽然亮了,陳槐月已經離開。
直到此時,晏清才後知後覺的有些害怕,他深吸一口氣,腿肚子直打顫,坐在床邊上站都站不起來……他只是個普通人,跟方丈室裡其它三個老油條不一樣,見?鬼也只能看見?一個稀薄輪廓,五官都被磨平了瞧不清楚。
但晏清確定剛剛有什?麽東西就站在房門口,光能夠透過它的身體,大概還跟老住持說了些話……要不然就是老住持瘋了,對著空氣自言自語。
薛彤將蓮花盞順勢交給元戒,“既然跟你有緣,就留在凌霄寺吧,她這盞燈十分脆弱,燃盡之前需要好好看著。”
元戒小心翼翼地接過?,“貧僧知道了。”
房間中重新安靜下來,薛彤跟荀若素都沒打算告辭離開,她兩一左一右地守著房門,薛彤開口問,“你安排的院子這會兒冷的跟冰窖差不多,怎麽,還要我們回去睡?”
薛彤常笑,又不喜歡正兒八經地站著,因此總給人一種不夠嚴肅的錯覺,這會兒她的笑容收斂,目光深沉,看得元戒背後發涼,他奇怪,“薛施主不是不愛睡覺嗎?”
“我這身衣服不用換啊!何況這兒就我一個人?!”
要不是老住持頭頂無毛,薛彤早薅一把下來了,“趁天還沒亮,某個人能休息一段時間……另外,信物到我手中之後,只能預留兩天四十八個小時的余地,如果兩天之?後我還不去處理,就有人要殺上?門了。你明知我有要事在身還拖我下水,我不找你晦氣你就該感?恩戴德,連個舒適的房間都不安排?”
荀若素在此之?前也猜到應該有預留時間,否則以薛彤的個性,早就把院子掀了,管你是生魂還是惡鬼,但凡打擾我工作的一概揍到魂飛魄散。
“但寺中確實沒有房間了。”元戒也很無奈,“那要不貧僧這房間……”
元戒話沒說完就被扔了出去,連帶著晏清一起被鎖在門外,薛彤的聲音冷酷無情,“從九點睡到四點,你一個年輕小夥子,剩下的時間就算坐著也不會困了。”
倒是荀若素從窗戶給他抱出去一床被子,“寮房還有一邊能住人,夏天雪化得快,一會兒就不冷了,也不會再發生奇怪的事,你若是真的不放心,銅錢放在枕頭底下墊著。”
荀若素到了晚上?就看不見?晏清,她將被子托在半空中等了好一會兒,直到元戒反應過?來接了全部重量,才縮回手。
晏清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他有個問題想問卻問不出來——大夏天怎麽會下雪的?!
三十幾年前,元戒還是個毛頭小夥子時,房間就操持得很乾淨,年紀大了潔癖更甚,被褥都是松軟的,因是夏天,荀若素從櫃子裡拿出新的竹席與毯子,這一夜就不會太冷。
只是她這會兒全身一陣一陣發寒,不僅發燒,至少燒到了三十九度,她平躺在床上?抱著毯子,人燒得有些糊塗,卻沒有睡意,半晌之?後問道,“死是死不了,會不會燒成傻子啊?”
薛彤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沉默半晌憋出一句,“大概會……我給你找點熱水和藥吧。”
薛彤活這麽久沒有照顧過?任何人,她跟芳姨認識算長的,論年紀,芳姨比她小很多,但芳姨處事穩重,將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條,就算生病了,也能自己掛號看醫生。
至於她自己……薛彤這個體質本身就很奇怪,她會受傷,卻不會生病。
元戒的房中有電水壺,還有單獨的衛生間可以接水,但薛彤翻來翻去,也沒找到半片藥,她的耐心很快告罄,往床上?一看,荀若素已經睡著了,於是準備掀桌子的手又輕輕放下,縮在書桌後兀自生了會兒悶氣。
荀若素睡覺非常規矩,薄毯拉出一個角蓋上?肚子,剩下的全部抱在懷中,不說夢話也不磨牙,連呼吸聲都很淺,凌霄寺中有蟬鳴,卻襯的房中更寂靜。
薛彤不知不覺間在聆聽荀若素的呼吸,有一下沒捕捉住,她的心也就跟著停跳一下,猝然而來的煩躁都被安撫了。
她輕手輕腳地坐到床邊,荀若素真就像個沒心沒肺的,明明才超度了陳槐月的魂魄,三十年執著未能換來佛前一顧,要是晏清或其它多愁善感?眼窩子淺的,就算不會哭得死去活來,至少也得感?慨半天。
“我恨你。”薛彤忽然道,她伸手摸了摸荀若素緊閉的眉眼。
手中之人長相是真的好,荀若素的美凌厲又不傷人,她睜著眼時,總是跟自己過?不去,像是天生的克星,閉上了眼睛才乖巧起來,長而分明的睫毛在掌心微微顫動,荀若素眼皮子薄,睡覺時不喜歡有光,薛彤這麽一擋,她便睡夢中蹭了蹭。
蹭的薛彤掌心一片溫熱。
薛彤深邃的目光又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緩緩收了殺氣,“但我也是真的好想你……這麽多年不見?,你怎麽就投胎到了荀家,弄出這麽一副孱弱身子骨?”
要是平常,荀若素睡眠很淺興許能聽見她這幾句話,但現在燒到稀裡糊塗,就算醒著,都不一定明白薛彤說什?麽,更何況還睡得很沉。
薛彤又撩開她額上?汗濕的頭髮,“我躲你躲得辛辛苦苦,仍是躲不掉相逢。既然避無可避,那我就要討債了,你欠我太多,可不要賴帳啊。”
“咚……咚咚……”敲門聲打斷了薛彤的咬牙切齒,院子門沒有關,可以直接進來,老住持隔著房門道,“我看荀施主好像感冒了,取了些藥過來。”
薛彤正缺這個,但她別說感?冒藥,天底下所有的藥她都沒有用過,當老住持拿著十幾個品種的包裝往她懷裡塞時,薛彤掏出心裡的討債本,又往上?劃拉了幾條——
她好面子,當然不願意請教元戒,通宵為了病患翻看說明書,可謂是天大的恩情。
由此可見,興許不是荀若素欠債不還,而是薛大美人斤斤計較。
作者有話要說:學好數理化,就能為心愛的人讀說明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