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琴”之前所有?的作為都十分堅定, 它清楚知道自己要做什麽,要維護什麽,可當佛像掀開, 根系暴露, 那具屍體暴露在人前時, 一?下子就泄了氣。
它沒有繼續理睬薛彤與荀若素, 而是緩緩走到老太婆的面前雙手合十, 眉目低垂下來, 什麽話也不說, 甚至連動作都靜止了,整個人雕塑似得杵在泥地上。
無?常伸著鼻子, 在它身上拱了兩下,它也全無反應。
萬人坑失去了它的庇護者,什麽妖魔鬼怪都開始蠢動,無?常緊接著又大吼一聲, 它邁著腿往荀若素身邊踱, 五六米的距離,它昂首闊步, 路上遇見什麽不順眼的, 全都一口咬碎, 嚼骨頭的聲音將那躺在地上玩手指的惡鬼都嚇得不輕。
然而到了荀若素跟前,無?常一蹬後腿,不帶拐彎的直接撞進她懷中,小貓咪打著滾,拿臉自覺地蹭著荀若素掌心,然後又巴巴地抬眼望著——
鑒於它剛剛吃進肚子裡?的那些東西,荀若素並不是很願意跟它蹭臉。
“這是怎麽了?”荀若素的手在安撫無?常, 還不忘去搭理薛彤。
自進入萬人坑開始,薛彤就一?直臊眉耷眼的,雖然沒有?明顯表現出不高興,但對人說話愛搭不理,也沒平時那種專找人痛處挑釁的囂張氣焰,一?直公事公辦,有?點不像平常的她。
荀若素雖說並不想邁過?那條線,再跟薛彤有什麽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但薛彤這個架勢跟忽然患了自閉症一?樣,又不能放任不管,於是邊感歎自己多管閑事,偏又存一?分心在薛彤身上。
薛彤望了“玉琴”一?眼,“大概是被摁了關機鍵。”
“……”荀若素再次聽出了敷衍,她這一?腔熱情本就不多,今日已經算揮霍,再也拿不出二兩重新溝通感情,乾脆也閉了嘴,抱著無?常往旁邊挪了幾步。
薛彤並不是故意要冷落她,其實“玉琴”說得不錯,萬人坑中業障太重,一?時之間消化?不了也斬不斷。
她當年見過?無?數業障往一?人湧去,此人端坐蓮台上,很少?說話,每次開口也只是說些?自己不喜歡聽得話,她像是下半身癱瘓,薛彤很少?見到她站起來……這萬人坑中太多的細節,讓她想起過?往,心情跟著一?塌糊塗。
薛彤悶聲道,“我先把這老太婆的三魂七魄找到。”
無?常在荀若素懷中“喵”了一?聲,似乎在征求對方的同意,自己才去幫忙,薛彤的臉色已經不是烏雲密布可以形容,現在擰一下完全可以下小雨了,她單手將無?常拎出來,“你別忘了,是我養你這麽多年。”
無?常委屈,它輕軟軟地“喵”著,拿頭頂蹭了蹭薛彤掌心。
貓的四爪落了地,瞬間就躥了出去,薛彤則走到玉像正面,“借你一?縷佛氣。”
玉雕的菩薩像動也不動,它那雙眼睛看著遠處的地面,薛彤竟也在它目光之中,仿佛鬧騰了許久,它才忽然注意到,薛彤也是眾生之一?。
“是不是重新看到她,就覺得自己所作所為全都沒有?了意義?”薛彤竟然在跟這尊石像交流感情,她笑了笑,“一?開始我覺得你像另一個人,後來才發現,你像我……只有你我還困在牢籠中,放不下。”
她這句話指代過於模糊,聽起來莫名其妙,仿佛在說什麽“從何處來,往何處去”的高深謁語。
石雕的菩薩像還是方才的眼神沒有變,只是其中充滿了嘲諷之意,嘲諷薛彤,“你知道個屁。”
只是不管鎮壓萬人坑的玉菩薩,還是到處殺人的怒目邪神,都不擅長以髒話罵人,於是繼續選擇沉默。
無?常並非普通的貓,它很快在千萬條縱橫交錯的根系中挑出了一?支,貓爪刨了刨,沒扯動,於是用嘴銜著,將一?端放到薛彤手中,示意她往外拉。
菩薩像的目光終於挪動方寸,停在了薛彤的手上。
它知道這一?扯,連著筋骨帶著皮,卻還是動也沒動,被佛氣浸滿的“玉琴”靜靜坐在張英娘的對面,只是由原先的站姿變成了坐姿。
薛彤不知在想些什麽,竟然怔怔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根系在她指尖抽出嫩芽,螺旋狀繞上她的食指,隨後芽上再生根,扎進了薛彤的皮肉中,她吃疼,指尖微微抽搐,卻沒有?更大的反應。
荀若素在一旁,將這些?雞零狗碎的細節都看在眼中,她早就知道自己與薛彤之間有道不可逾越的鴻溝,而今這道鴻溝從虛擬的概念變成了現實的差距,異常分明地提醒荀若素,“你與她相識不過?兩天。”
正常情況下,兩天時間縱使朝夕相處,也很難成為朋友,時日過於短了,只要不是一見鍾情,就很難在兩天內生出太多牽連。
但自己與薛彤認識的這兩天,每個小時都有事情發生,催促著兩個陌生人迅速熟悉,又在簡單的熟悉上捆一?道線,至此刻,荀若素都很難說清自己與薛彤到底是陌生人、朋友還是……其他。
不等荀若素想出個結果,薛彤就縮手拉住了藤狀根,根莖吸飽了她的血,在地表形成一?道很明顯的棕褐色條紋,薛彤沒用多大的力氣,整條滕根就被掀了出來,呈一?個圓環狀,貫穿了萬人坑中所有?佛像。
地面顫動,堆疊成山的屍體滾落,一?個個佛像開始顯現原本的樣貌,最終滕根停在玉菩薩的手掌中,薛彤將剛長出來的嫩芽繞在手腕上用力一?扯,菩薩的手掌發出脆響,旋即從手腕開始,佛掌迸裂,指頭自高處墜落,直接插進地面中,合瓣蓮花燈結在滕根的底部,搖搖晃晃。
合瓣蓮花燈——是未開的引魂燈。
不只荀若素愣住,就連薛彤也跟著愣住了。
這玉像竟然能製作引魂燈,卻又為何不讓受困當中的生人魂魄得到解脫?
它恨張英娘?不可能啊,它若恨張英娘,沒必要收容她的屍體,更沒必要製作引魂燈,讓她安詳地活在記憶當中……直接縫縫補補,做成“玉琴”這樣的“外衣”才是真正的報復。
除非……
“你做出這個引魂燈,是為了給自己留一?塊清淨之地吧?”薛彤問,“引魂燈中的記憶與你有?關?”
“是,與我有?關。”空曠的萬人坑內,傳出一個似男似女忽遠忽近的聲音,聲音渾厚有?力,並非是從“玉琴”口中發出,當然也不是眼前這尊玉雕菩薩忽然長出牙齒和舌頭。
更像是整個萬人坑在回應薛彤。
埋在這裡?的東西與土地融合太久,根系如同脈絡,草漿類似鮮血,土地成為皮肉,而玉雕的菩薩是“心”,而今“心”將死,萬人坑在求救。
那聲音又道,“求轉輪王渡一渡困在此處的萬千生靈吧。”
方才還在跟薛彤過不去的玉菩薩說求死就求死,就差閉眼斷氣這套流程了,它將自己與外界徹底隔絕開,無?論發生何事,都無法驚擾打坐的菩薩。
薛彤從沒見過?如此想起一?出是一出的妖孽,她將合瓣蓮花燈接在手中,這東西頗不給面子,原本只是虛虛蓋著,經了薛彤的手反而努力往當中擰,最內層乾脆擰成了螺旋狀,不像蓮花,倒像是一把鋒利的鑽頭。
薛彤將掌心摁在鑽頭的頂部,剛要往下壓,卻被荀若素攔住了,“你的血寶貴……用它吧。”
紙鶴停在薛彤的手背上,它乖巧地伸出一邊翅膀,翅膀上點著血,是當初荀若素問她借的。
血雖然已經乾涸,但它與薛彤本屬一?體,只要薛彤這一?身功德仍在,那撒出去的血就永遠有?效。
薛彤眸色閃動,她偷看了荀若素一?眼,隨後沉默著將蓮花燈盞貫穿了紙鶴的翅膀,鑽頭的鋒尖正頂過?血點,引魂燈被巨大的功德牽引,逐漸恢復原狀,花瓣一層一?層舒展——竟是朵重瓣蓮花。
重瓣的蓮花盞富麗堂皇,外側一層是藍色的,裡?面卻偏紫,薛彤那點血沉在花心中,像個老鴇,揮著手絹“客官,進來玩兒啊。”
荀若素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種遊魂野鬼環伺的險惡之地,要是直接進入燈盞,就相當於把自己的肋骨掀起來,告訴仇人,這兒是心臟這是肺,給你上堂指導課,你別捅錯了。
於是薛彤理直氣壯地將手伸到荀若素眼下,“你那種驅鬼的符還有?嗎?給我貼上。”
“你不是一向嫌棄?”荀若素不是很確定自家主體犯什麽毛病,由衷地發出疑問,“你弱到不能自保了?”
換來薛彤咬牙切齒的“算了。”
興致起來的快消散的也快,薛彤將無?常叫過來,“你看著蓮花盞,有?誰想靠近,直接咬死,不用留情面。”
隨後,她又朗聲,對著沒有具體形態的萬人坑道,“我這隻貓你得罪不起,不想血流成河,斷了你這裡?所有?魂魄的輪回,就不要招惹它。”
正說著,荀若素臨時給她畫完了驅鬼的符,上頭的朱砂還沒乾透,豎直拎起來跟厲鬼索命似得往下淌紅水,荀若素自己都覺得有?些?淒厲,辯解道,“沒事,我畫得符雖然不好看,卻頂用。”
隨後往薛彤手心一?放,“貼著吧。”
薛彤:“……”
是靠醜陋喝退來往惡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