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彤在坑谷中掃了幾?眼, 沒找到順手的東西,便又問荀若素,“勞駕給我一枚銅錢, 不會累著你老人家吧?”
“……”荀若素將?銅錢拋給她, “早知道你也這麽揮霍, 就該問元戒多要點。”
薛彤兩指接住銅錢, 她心中忽然一動, 連帶著看向荀若素的瞳孔都驟然縮緊, “你方才叫……”
話沒說完, 就聽見不遠處的牢籠中,元戒朗聲道, “荀施主放心,你若喜歡,我回頭準備兩箱子讓你帶走。”
“多謝。”玩笑話歸玩笑話,說完, 荀若素又將?注意力挪到薛彤身上, “你想問什麽?”
薛彤搖頭:“算了,沒什麽。”
銅錢沒有經過任何處理, 粗咧咧的一個, 被薛彤擲出砸在惡鬼的面皮上, “噌”得一聲響,銅錢彈起滾落在地,而那惡鬼分毫無損,還關愛智障般瞧了瞧薛彤。
它雖然能耐不如薛彤,這會兒還被捆得像粽子,可畢竟是個傷天害理的妖孽,至少也要拿個榔頭來敲, 一枚尋常不過的銅錢是在瞧不起誰?
然而眨眼之後,惡鬼的面皮子裂開?一道縫,縫呈三角形往外剝落,一塊、兩塊……很快它的整個腦袋散成齏粉,困於其中的東西探身而出,露臉的是個年輕人,二十來歲,將?自己打理得很整潔,身上還帶著書卷氣。
見?到薛彤第一眼,先點頭致意,顯得很有家教,確定周遭沒有危險後,他才低頭對底下?的人道,“好像沒事了,要不我們出去吧?”
就算他們不想出來也藏身不了多久,那枚銅錢不僅砸碎了惡鬼的腦袋,連它的身軀都沒放過,裂紋叢生,碎的到處都是白瓷片。
三米的雕像內竟然藏了五個人,靈魂可以相互交融,沒有軀體就沒有不可逾矩的界限,又不需要吃喝,想囚禁多久都沒問題。
這些人光靠服飾就能區分時代,除了近兩日剛死的學生和企業家,剩下三個人一個寸頭穿大褂,看起來是民國識字的先生,另兩個一男一女,都穿著?軍綠色的工裝,女的還用紅頭繩扎了麻花辮,男的則帶八角帽。
不知困了多久,終於得見?天日。
這五個人都無大錯,成不了怨魂惡鬼,甚至死在前頭的三位已經達到了看破紅塵的境地,只求離開狹小的空間,不願計較自己莫名而死的原因,剩下的兩個倒是有些不甘心,可而今債已無處討,也不知向誰討,再恨,也不至於把?碎瓷撿起來再摔一遍。
至於菩薩像——因果已經在冥冥之中定下?,它確實對這些無辜的人有所?虧欠,而有債必償是天道所?趨。
原地看著?他們糾結片刻,還是那年輕的小夥子先開?口道,“死都死了,要是成了鬼,徒惹爸媽再傷心一次,還不如就這樣離開?,別去揭他二老的傷疤。”
而那五六十的企業家就是方有材,他與那小夥子雖年紀相差很大,想法卻差不多,都是已死之人,何必為了一己私心再讓生者痛苦一次。
倏地,他兩同時嗅到空氣中有股淡淡的煙火味,荀若素捏著黃符,黃符已經燒到底部,隨著兩指一松,成了抔隨風而逝的灰燼,“我幫你們算了一卦,家裡的事不必太擔心,你們死後,日子不會難過。”
“她既這麽說,你們家中必然是平安順遂,去輪回吧。”薛彤揮了揮手,魂魄消失在漫天星光之下?。
不知不覺間,天已經黑了。
薛彤又走到玉琴身邊,經過縫補的三魂七魄已經不是原裝的那一套,卻終歸保留著?一些本性。
當初菩薩像用她來接近荀若素與薛彤,為防暴露,有段時間中隱藏了本性,當時掌控這套三魂七魄的就是玉琴本人,只是她為花環所?製,記憶扭曲缺失,花環取下?後,又被菩薩像做戲替代,而今她似一件衣服,被主人棄置在此,目光空洞,毫無知覺。
石像本是死物,無魂無魄,偏偏萬人坑中無數魂靈往來,這些魂靈各有人生經歷,進入這裡,就全數流向玉石菩薩。
給一隻鸚鵡天天講故事,講上千年,鸚鵡也該成精,南來的北往的,連口音都能學會,況且玉石菩薩本有靈性,長此以往竟生出了屬於它自己的三魂七魄。
引魂燈便自三魂七魄中來。
它這三魂七魄類似嬰孩,尚不能獨立行走,需要附著?在其它東西上,就連引魂燈,都是重瓣蓮花,而非分開?的兩盞。
薛彤忽然覺得沒有順手的工具也是麻煩,可要是讓她學荀若素,每次出門都挎著小包,裝些雞零狗碎的東西她又不願意,只能繼續伸手白要。
她還沒開口,荀若素就將兩張黃紙置於她掌心,並將朱砂筆壓在了上頭,“自己畫。”
說起來,還沒見過薛彤做什麽精細活兒,她出手通常簡單粗暴,吊起來往死裡打,打服就行,但?現在荀若素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不排除有演的成分,但?也不好將人薅起來繼續剝削,而玉琴這種?情況,又非是打一頓能夠解決的。
於是薛彤滿臉不高興,她兩指挑起筆杆轉了一圈,在黃紙上畫了個“屮”,隨後又抽出另一張,隨手揮了個圓。
“……”就這也有臉嫌棄荀若素畫得醜?
畫完薛彤也不檢查,不過這玩意兒也沒啥錯對,多一筆或少一筆可言,她將寫有“屮”字符的塞進燈盞中,隨後又從滿地藤蔓枯枝中掐下?一段充作燈芯,另一枚粗製濫造的黃符則貼在玉琴腦門上,方才還癡癡傻傻的魂魄突然回神。
玉琴有種?說不出的平靜,噩夢中驚醒,卻未被噩夢糾纏,就連薛彤都不得不輕歎一聲,這些被白玉菩薩像牽累的無辜靈魂就像是特意來相救的,從張英娘到方有材,皆有一顆慈悲心,生不出多大的怨恨來。
薛彤曲指,在圓心的中央敲了三下?,玉琴道聲“謝”,就原地超度成功。
至於蓮花盞……薛彤還有句話要跟菩薩像說,但?這些話卻不欲荀若素聽見。
她神識轉入蓮花盞中,這會兒的蓮花盞已經完整,當中兩道魂魄排排站著?,張英娘沒怪它,說到底,這麽多年,張英娘的魂魄在佛像掌中,它所?體會知曉的,張英娘作為最近的旁觀者全數看清,要怪也無從怪起……反倒是同情佔了上風。
“你們的牽連很深,就算重新投胎,恐怕也斷不了,”薛彤難得道了聲,“抱歉。”
隨後,她目光偏斜——張英娘的手上抱著一個小小的嬰孩,一點年紀已經長得慈眉善目,有些像送子觀音懷中常揣著的那個,薛彤被它這副模樣膈應出一個激靈。
“既然已經生出三魂七魄,就好好呆在輪回之中,”薛彤不留情面,“欠下?的債該還的還,賒出去的帳,也不會讓你吃虧。我進來是想問你一聲,萬人坑中的業障全數流向她時,她是否恢復了記憶?”
小嬰孩睜著?大眼睛衝薛彤眨巴眨巴,它咿咿呀呀地還不會說話,薛彤因此要去揪它頭上幾?根毛,卻被小嬰孩抱住了手指,在上頭留下?兩顆淡淡的牙印。
“你好大的膽子!”
眼看著?十殿主位即將痛毆一歲幼童,張英娘忙不迭將兩人分開?,充當這個和事佬,“姑娘,它已經前塵盡忘,現在就是個純粹的嬰孩兒,話都不會說,你就算打它一頓,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末了,見?薛彤停下?動作,她又道,“既然這麽想知道,就不要藏藏掖掖的,直接去問你關心的那個人不好嗎?人生苦短,怕就怕在不知珍惜。”
薛彤看著?只是站在原地發了片刻的呆,等?回神時,她手中的引魂燈已經點燃。
這座萬人坑已經存在了很久,時代變遷中埋在了土層之下?,現在眼中所?見?不過幻象,支撐它的力量隨著引魂燈逐漸消弭,於是周遭場景似一張被撕碎的畫,晃神之間,已經回到了原地。
簡陋的神龕上落了一朵無根的普陀花,元戒和鍾離就在不遠處,除此之外,早上失蹤的兩位僧人也靠著?樹乾正在睡大覺,看起來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充當了一次人質。
天雖然已經黑了,這陰風測測的山上也不會有路人想不開?,往老林子中鑽,就算膽子大不怕鬼,被蛇蟲鼠蟻盯上也不好受。
但?荀若素還是爬了起來,她示意無常恢復大小,將?貓抱在懷中,別嚇著?並不存在路人。
鍾離還有點反應不過來,眼神中透露著崇敬,看這個也厲害,那個也了不起,就連元戒這種?全程沒幫上忙的,鍾離都覺得“不愧是老人家,什麽場面都見過,比我這種?井底之蛙可冷靜多了。”
唯有荀若素,鍾離看她病怏怏的,得出個結論——是個擺著?好看的花瓶,要不就是個工具箱,全程除了遞道具,似乎沒幹什麽,還給她累成這樣。
鍾離忽然而來的底氣,“若我挎上布包,來打這個下手,肯定比荀若素乾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