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暗搓搓想?搶生意的心思沒能持續多久, 靠在樹下的兩個僧人就睡夢中哼唧著似要醒了,薛彤撥通了電話?,示意晏清開?車來接, 電話?那頭晏清在慘嚎, 薛彤皺著臉將手機拿開?, 等晏清嚎完了, 才補充一句, “我?們今天就下山。”
晏清這才覺得自家老板還?算通人性, 不情?不願地應了聲, “知道啦,我?馬上就來, 你們路口等著。”
但薛彤的車雖然寬大,但來時四個人坐還?行,忽然出多來一、二、三個也會顯得擁擠。
自家的車,薛彤有絕對的處置權, 她點了點人頭, 先對元戒道,“凌霄山是你家門口一畝三分地, 而且當和尚的, 不應該好逸惡勞, 帶著你的徒子徒孫自己爬回去。”
隨後目光一挪,看向鍾離,“年?紀輕輕,能上山就能自己下山,多鍛煉鍛煉。”
最後才不情?不願地面對荀若素,“你既然病了,我?也不好把你扔這兒, 就勉為其難載你一程。”
元戒:“……”
鍾離:“……”
荀若素摸著貓下巴,頭也不抬,“我?是不是該感恩戴德。”
“倒也不必,”薛彤神清氣爽,“以後我?讓你向北你別往南,我?就當你報恩了。”
荀若素不僅病著,她還?瞎,這遍地的人就只能看見薛彤,明知荀若素就算看不見,也不至於撞在誰的身上,薛彤還?是伸手向她,“走吧。”
晏清嘴上抱怨,卻一刻都沒耽擱,薛彤剛把電話?掛斷,他?就已經驅車下山,而薛彤與荀若素這邊穿過?老林與爛尾樓,走到路邊也要十幾分鍾,經過?房有材的屍體,荀若素又叮囑元戒安排好了就盡早報警,別讓他?曝屍荒郊野外。
所?以到路邊時隻與晏清前後腳,談不上誰等誰。
薛彤說到做到,絲毫不留情?面,隻帶著自家半身和貓直接往山下開?,根本不管其他?人死活,於是元戒隻好秉持慈悲為懷,問?鍾離,“要不,小?施主隨我?去寺裡住一晚,明早再送你回家?”
黑燈瞎火的,神鬼拋到一旁,鍾離才十三歲,有個人販子她也跑不了,只能點了點頭。
荀若素窩在後座上,她將雙手埋在貓肚子下,無常小?聲衝她“喵喵”叫,荀若素明明在發燒,雙手卻異常冰冷,無常體溫向來偏高,然而這雙手墊在肚子底下,卻讓無常也跟著哆嗦起來。
那是一種陰魂附體般擺脫不了的冷。
早在深山老林裡,荀若素將它抱起來時,就叮囑無常不要將此事告訴薛彤,它與荀若素之間不只是主仆,比這更?深遠,無論?荀若素請求什麽?,都會如?同命令,鐫刻在無常的魂魄上,讓它難以反抗,於是小?貓咪只能三緘其口,努力發光發熱,試圖將荀若素捂暖。
“直接去醫院。”薛彤撐著頭望向窗外。
夾道亮著路燈,只是有年?久失修的架勢,沒有壞,光卻發黃發暗,派不上什麽?用場,天穹壓在山頂,當空皓月如?舊,然後是漫天星子,薛彤漫無目的地盯著這些破碎璀璨的光點,思緒千千萬,一時之間不知從何處落腳。
荀若素也不說話?,她挨著玻璃窗微微閉上了眼睛——在萬人坑中,無數業障洶湧而來,自己不過?血肉之軀,也隻一顆柔軟的心,記憶與悲苦穿膛而過?,還?是留下了一些痕跡,她的記憶開?始複蘇,時不時呈片段閃過?,不只與薛彤有關。
越是相處,荀若素越是覺得自己與薛彤早有淵源,這種淵源得到了薛彤親口承認,她不願說太多,不代表自己猜不出來。
荀家老宅裝滿三間房的舊書,荀若素自小?就不老實,有些書不讓看,她也偷偷翻過?幾頁,閻王殿上十個名姓,薛彤的壓在最下面。
鑒於他?們的工作性質與亡魂有關,其中大多數都要與荀家有所?接觸,於是書中留下了蛛絲馬跡,而在這些蛛絲馬跡中,也提到過?業障歸屬。
人活著就會製造業障,就算一生潔白如?紙,也難免落上墨點幾滴,避無可避。業障不會自己消失,得功德者就難免肩負業障,二者相依相伴,即便如?此,這些人能分擔的也隻百中一二,再多,就會像今日所?見菩薩像,反而為業障所?纏,失去本心。
到最後,這些哀怨、悲苦、仇恨、愛欲甚至單純的變態都會有個固定?的歸處——地藏王。
地獄經常是空著的,魂魄不會滯留太久,它們卸下包袱,又是新的一段人生。
但荀若素又想?……若自己真是業障歸處,那這些年?——在輪回中的這些年?,也不見天下大亂、生靈塗炭,那是誰在維持平衡?
薛彤與她一般心思,也在想?誰在背後維持平衡。
早在墳地相遇之前,薛彤就在遠處看顧著她,雖然這種看顧非常不負責任,薛彤單純是為了滿足自己一點私心,只有思念壓抑不住時,才遠遠瞧上幾眼。
原本薛彤認定?,荀若素就是自己要找的人,那股熟悉感和印記絕不會弄錯,但今日,她又懷疑了。
荀若素確實能消融業障,卻與她心中之人始終不同,心懷大慈悲的人是無情?的,她該接納這些罪孽,卻不能插手編造完美的結局——菩薩沒有人的心。
車裡的氛圍安靜的令人害怕,晏清的話?一直不少,卻也不敢這時開?口,他?乾脆將廣播打開?,裡頭正?在放一首很老的歌,薛彤沒怎麽?聽過?。
唱得是:“昨夜有雨,明日有風,久等故人不重逢……過?去有雨,未來有風,原來離別太匆匆……”
路上兩個小?時才到清渠縣的縣醫院中,荀若素已經睡著,無常乖乖地還?在捂她的手,薛彤已經收回了目光,靜靜落在荀若素的側臉上,車裡難得沒有開?空調,薛彤也沒被情?緒所?擾,荀若素的胸口微微起伏著,被兩根不安分的手指戳了戳。
“菩薩慈悲,卻非心軟,若今日是她,這些業障就算轉化成了功德,也與張英娘、玉石像甚至那些被牽累的魂魄無關。魂有殘缺,下輩子注定?過?不好,偏你心軟以功德相贈……”
薛彤小?聲嘀咕著,“自己一點沒剩吧?這又是何苦來哉。”
晏清面前的廣播裡還?在唱,他?沒聽見薛彤這些自言自語,只是等得有些心焦,他?正?了正?後視鏡,“老板,是不是該叫醒荀姐,醫院已經到了?”
晏清這一聲驚到了薛彤,她原本正?心虛,猝不及防間手上用力,戳胸口戳地指尖一疼,於是荀若素幽幽睜開?眼,就看見有人在非禮自己。
荀若素:“……胸是真的,你就算拿錐子來戳也不會漏氣,但我?會死。”
薛彤:“……”媽的智障。
“醫院到了,下車!”薛彤將車門一摔。
縣城裡的醫院不像大城市裡那麽?忙,不過?提供夜間急診的總共就這幾家,因此不算忙,人卻也不少,她們這邊剛進門,外頭就拉回來幾個頭破血流的。
與之相比,荀若素這個思維清晰還?能走動,也不像隨時要倒的人就顯得還?能堅持堅持。
遠遠,荀若素竟然聽見了芳姨的聲音,據她說,早幾個小?時,薛彤就發消息讓她來醫院幫忙……自家老板是個生活一級殘廢,芳姨生怕是晏清或荀若素上山一趟被拖累到瀕危,以薛彤的脾氣,怕是一個晚上就將瀕危照顧成骨灰,因此不敢耽擱。
“荀小?姐這是怎麽?了?”芳姨趕緊上來扶住她,先伸手在額上試了試,又去摸手,“怎麽?燒成這樣?可有別的傷?”
荀若素看不見芳姨,想?躲都無處躲,只能乖乖站著,被從頭到腳檢視兩遍,芳姨看完了才拍拍胸口,“嚇死我?了,看你臉色,還?以為失血過?多……有主人在,不該弄得如?此狼狽啊?”
“她自找的,與我?無關。”薛彤將自己掰扯出去,“還?是先看醫生吧,她這個樣子還?不知道能撐多久。”
荀若素雖然看著不要緊,其實已近強弩之末,但她這個人也是奇怪,眼中尚有一絲清明就能維持三分神智,芳姨剛才摸她時,荀若素才發現全身的知覺都在離散,無論?摸到哪裡,都是麻而遲鈍的感覺。
後來發生了什麽?荀若素已經不知道了,等她再清醒時鼻腔中充斥著醫院獨有的消毒藥水味,周遭有人說話?,還?摻雜著口音,荀若素雖然離開?清渠縣許多年?,但離開?時已經十歲開?外,一些方言還?能聽懂。
是芳姨跟臨床的聊天,臨床問?,“你女兒長得可真好看啊,什麽?病啊,多大年?紀了,談戀愛沒有?”
“這不是我?女兒,是我?老板一個朋友,”芳姨回道,“普通感冒,只是一直沒休息好,昨晚燒到四十度,掛了一夜水剛拔針,今天還?得掛一次。”
“四十度啊!”那人感慨,“怪不得給床位了,這縣城醫院的床位緊張,很難排到號。唉?你剛剛說老板的朋友,你是做保姆的?這年?頭保姆掙得不少吧?怪不得你整夜要在醫院陪床。”
芳姨:“……”
也是個人才,這些問?題要麽?觸及隱私,要麽?直白露骨,荀若素都聽得尷尬,她咳嗽兩聲睜開?眼,“芳姨,我?有點口渴。”
“醒了啊,我?給你倒水,”芳姨抹了把聊出來的冷汗,“老板回家了,說是你醒後立刻給她打電話?……不是回鄉間別墅,她在這附近有套公寓,來回都用不了半小?時,一會兒就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