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彤的話是一盆冷水, 當?頭淋在薛明輝的頭上?。
關雲年就站在薛教?授的面前,幾乎抬手就能碰到,他的嘴型一直在說, “老師, 我在啊, 老師, 我在啊……”然而都是徒勞無功。
兩個?魂魄, 活在不同的世界裡, 相互不知?心。
“那我的心是怎麽說得?”薛明輝望向薛彤, “難道不是雲年不想見我,他死後, 我總是夢到他自殺的那一刻,可是只有血,他的臉我都看不清,雲年有多恨我這個?老師, 總也不入夢來?。”
“我沒有恨你啊, 老師,”關雲年泣不成聲, “我錯了?, 我知?錯了?老師, 你看看我,我求你看看我。”
薛彤不為所動,她繼續問薛明輝,“從來?不是關雲年不想見你,而是你拒絕見他,他當?著你的面自殺而亡,已經傷透了?你的心, 你將自己封閉起來?,又怎麽會看得見罪魁禍首。”
話音剛落,薛彤忽然伸手戳在老教?授的胸口,生魂有心跳,平緩有力?,被薛彤這麽一戳,卻恍然置身冰雪,老教?授的臉上?出現紅色的紋路,鎖鏈平地而起,將他層層困鎖。
這些?鎖鏈原本就存在,只是平常隱於其下,不顯山不漏水。
薛彤的身上?也有類似的東西,荀若素曾經見過一次,相較起來?薛彤的更加狂霸酷炫拽,如果她身上?的鎖鏈顯形,荀若素懷疑拽一把,會把天拽下來?。
黑色的鎖鏈少說也有數十條,老教?授成了?籠中鳥,不僅如此,這些?鎖鏈還有殺傷力?,薛彤的雙手想穿過去,它們?便乍然收縮,捆在薛彤手臂上?,凡胎肉身早被攪得粉碎。
薛彤面色不改,她反手握住鎖鏈一撚,看似無堅不摧的鎖鏈毫無招架之力?,原本一環一環相扣,而今一環一環彌散,薛教?授捂著胸口,疼得半蹲在地動彈不得。
這種疼並非來?自□□,而是最為傷人的記憶——
他被那些?美好的,不美好的相遇和離別淹沒了?。
天空中開?始飄落雪片,原本堆積在薛明輝病房中的雪片這會兒成了?落在夏季的鵝毛大雪,這些?記憶有些?是屬於薛明輝自己的,有些?是屬於病歷卡上?那些?受害者?的。
第二次翻開?病歷,添加上?繆軒軒的名字時,薛彤與荀若素就已經知?道是怎麽回事,只是不清楚薛明輝的動機。
他是知?名的精神與心理學教?授、專家、學者?,他甚至是個?醫生,卻五年前,救不回妻兒的命,五年後救不回學生的命。
這種濟世救人的想法有時候也會成為束縛,薛明輝的魂魄在半生半死之間?,他靠著觀察和自己過硬的專業水平,發現了?一個?又一個?像是關雲年這樣的人,飽受焦慮和壓力?的困擾,心理開?導無用的情況下,薛明輝開?始對記憶下手。
直接清除造成心理問題的記憶原本是個?好療法,卻也是違背天道的療法。
記憶不可擅動,那是人生的重要組成部分,記憶偏差,會導致性格、情緒甚至是言行舉止的一系列變化,靠外力?乾預一個?獨立生命的成長?,會遭報應。
何況,他這樣的暴力?乾預還造成了?死亡。
荀若素之前一直沒有去碰這些?雪片,她是人類——至少表象還是人類,一旦敞開?胸襟去看這些?記憶,難免會被其感染。
荀若素與薛彤不一樣,記憶在薛彤這裡,只是過場的電影,能影響她的是天道規則下硬塞進來?的亡靈情感,而荀若素能夠體?會短短一生中難以言說的記憶。
隱秘而無人共享的記憶。
就像她逐漸複蘇的過往。
荀若素又陷入了?回憶的出神狀態中,這次眼前環境換到了?室內,光線有些?昏暗,牆壁上?依稀寫著字,然而回憶中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部分,蒙著一層馬賽克,難以深究。
隨後她看到了?薛彤——更年輕的薛彤,才十幾歲的模樣,氣質也不同,沒有而今這種睥睨人間?,踐踏法則的驕傲。
這個?薛彤身上?穿著古老的裙裝,用發繩扎出馬尾,雙手拿著竹簡,下巴卻撐在上?面打瞌睡。
除此之外,荀若素還看見不知?品種的烏龜在竹簡周圍慢騰騰地爬,周圍好安靜,安靜的幾乎能聽?見貓呼嚕聲,無常趴在自己腳邊,正虎視眈眈地盯著烏龜王八。
隨後,荀若素就看見自己將貓拎了?起來?,放到了?膝蓋上?,“你要是將它咬死,薛彤會跟你沒完。”
無常有些?不服氣地收起利爪,用軟軟的肉墊踩了?踩荀若素。
莫名的,荀若素知?道這是它服輸的表現,可見跟薛彤互咬,無常會輸。
“嘖,讓她跟著你,是希望給第十殿培養出適合的人選,結果成天隻知?道睡覺,你也不好好管管……當?年我們?都是苦出來?的,怎麽,你越老越不會帶孩子了??”
這聲音非常耳熟,在之前的回憶中出現過,荀若素還有印象,就是那位在大河邊上?送自己離開?的人。
此人的臉也是模糊不清,隻從聲音中聽?出是個?男人,他跟薛彤十分熟稔,抽出桌上?的一卷竹簡敲了?敲薛彤頭頂,“起來?起來?,今天去人間?看花燈。”
薛彤有裝睡的嫌疑,聽?見“看花燈”三個?字瞬間?睜開?眼睛,目光中也沒有絲毫睡意。
她揪著來?人的袖子,又抬眼去望荀若素,“老師也去嗎?”
老師去沒去荀若素不知?道,她被現實之中的薛彤狠狠拍了?一下肩膀,半邊身子往下沉,硬是從回憶中脫身而出。
起床氣上?頭,荀若素沒好氣地開?口,“幹嘛?”
“這話應該我問你吧?”薛彤盯著她莫名其妙,“雖說這些?記憶已經還不回去,但?畢竟不是業障,找個?地方堆上?一段時間?自己會消失,你沒必要全部裝進身體?裡,還是說你有什麽怪癖?”
荀若素這才發現自己一直伸著手,那些?漂浮空中的雪片就像有感應,一枚又一枚地融化在她的掌心。
“……”荀若素有些?難以解釋,她睜著眼睛瞎扯,“只是對這些?記憶好奇。”
“說謊,”薛彤毫不留情地戳穿她,“線斷了?。”
被紅線纏繞八十一匝的銅錢上?有一匝已經斷開?,這枚銅錢是在凌霄寺中薛彤私藏的,連荀若素都想不到她會在這種時候拿出來?,一臉認真地指控自己“撒謊”。
搬起石頭把自己砸個?半死,荀若素雙手捂嘴,試圖用肢體?語言勸說她放下手中的銅錢。
薛彤看懂了?她的意思?,非但?沒有舍棄銅錢,反而兩指翻轉,“原本以為你們?荀家搞出來?的都是些?花架子,沒想到這東西還有點用處。”
薛彤衝著荀若素揚了?揚銅錢,“以後當?著我的面撒謊可要想清楚了?,會遭報應的。”
荀若素:“……”
是誰發明這缺德玩意兒?!
她們?這邊被記憶所困,關雲年和薛教?授也差不多。
鎖鏈散盡,薛明輝終於看見了?自己死去的學生,蒼白幾近透明的站在自己面前。
薛教?授說得上?是老來?喪妻、喪子、喪女,他將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病人和學生上?,誰知?前有病人放火,後有學生自刎,他一輩子的信仰崩塌殆盡,薛彤說得沒錯,老教?授確實不想見關雲年,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人,更不知?道自己有何錯處,要落到如此下場。
關雲年在薛教?授眼神望過來?的一瞬間?,就幾乎崩潰地抱了?上?去,“老師,對不起,我當?初沒有辦法左右自己的情緒,更無法控制行為,我只是想著再見你最後一眼,再見一眼我就能瞑目了?,可當?我回過神時,已經鑄下了?不可饒恕的過錯。”
他根本不想在老教?授面前割破頸動脈,更非借此報復,但?人言可畏,又如何去猜測死者?的動機,關雲年去世後,醫院內部和警方都對薛明輝進行了?調查,即便最後還以清白,關雲年的家人還是認定薛教?授人品有缺,做了?什麽不可饒恕的事,才害死一個?年輕人。
矛盾因此積攢,薛明輝前去吊唁時原本就心懷愧疚,又被言語挖苦刺激,這才一時血壓升高?,差點沒挺過來?。
關雲年在人間?已無掛念,然而在此事上?,他萬分對不住薛明輝,若薛明輝一日不得安寧,他就得贖一日的罪。
誰知?,自己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師發起瘋來?殺傷力?巨大,醫院又是人心浮動最容易被侵入的地方,他的隨意篡改造成了?不可挽救的後果,最後引來?了?薛彤。
“怎麽樣?”薛彤問,“該說的話說完了?嗎?”
關雲年擦了?擦眼淚,他好歹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雖然多愁善感了?點,還是注重自己形象的,尤其在場者?還有薛彤和荀若素——他雖然心不在此,可眼睛沒瞎,美好的事物前難免會在乎臉面。
“你會怎麽處理我的老師?”關雲年瑟瑟發抖。
“他原本陽壽未盡,還能活上?十幾年,但?篡改記憶致人死亡十分缺德,也只能活到今天,除此以外,他下輩子、下下輩子,都得繼續還債。”
薛彤的聲音裡帶著蠱惑,“但?我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這件事中,你是罪魁禍首,可以代他受罰,你願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