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四?樓比較安靜, 這裡安置著庫房和一些功能間?,除此之外,就是薛明輝那樣的單人病房, 一般沒有陪床的家屬, 都是請的護工, 就算有, 也會將自家房間?門關上, 盡量不去摻和外面的事。
荀若素和薛彤相對比較安寧的走到了薛教授的病房門口。
一如既往的安靜, 甚至是更安靜了, 幾乎聽不見任何聲音,之前在走廊和三樓, 還能感覺到外面車來車往,人聲鼎沸的喧擾,到了這間?病房前只剩下死寂。
“我先進去。”
薛彤伸手一推門,病房裡沒有開?燈, 只有各種?儀器還亮著, 微薄的光間?歇閃爍,薛明輝的狀態比較穩定, 被機械放大的心跳聲也顯得很有規律。
病房雖有大小, 布局卻大差不差, 薛彤幾乎沒怎麽摸索,就開?了燈,蒼白的光刹然間?灑落下來。
然後?她?才回頭道,“進來吧。”
“……”荀若素感覺自己是個三級殘廢。
薛明輝躺在床上沒有任何不對勁,旁邊兩個虎視眈眈的人倒像是殘害忠良的反派,尤其是薛彤的手還蠢蠢欲動?,差點給他拔管子。
除此之外, 這間?房中還漂浮著許多“雪片”一樣的東西,晶瑩剔透還泛著微光,當頭頂的大燈照下來,這些“雪片”才開?始現身,洋洋灑灑擠滿了整個病房。
“三魂七魄都不在,這兒躺著的不過是一具軀體,”荀若素瞬間?看穿,“不過他還沒死,魂魄與軀體之間?仍有聯系,順著找過去並不難。”
她?說著,從布兜裡取出一張符紙又將紅線壓在符紙上,用朱砂勾紋,最?後?一筆卻空著,以紅線填補,隨後?荀若素將符紙貼在薛明輝額頭上,念了聲“魂歸”,符紙燃盡,紅線卻被扯得筆直。
“在那個方向。”
“基本可以確定醫院裡這些事都與薛教授有關,他挑目標有針對性,而這些……”薛彤伸手一撚,白色的雪片落入她?掌心中,細看來這些雪片竟然是一個個類似於回憶的籠子,裡頭循環播放著人生的不美好。
雪片多的有些離譜,荀若素與薛彤的身上都沾了不少,當然這些雪片也不是單純屬於同一人,粗略估算,得有上百個靈魂將記憶丟失在此。
病歷卡上的那些因心理原因引發的病症,還有滿病房令人窒息的悲慘記憶,逐漸連成?了一條線——
荀若素輕聲念出了幾個小時前,她?卜出的那一卦,“華發生風雨,人生足別離。”
“走吧,去超度他的魂魄。”
繞在荀若素小指上的紅線看起來並不長,不過萬事萬物經了這些修行人的手,難免顯出幾分不同尋常,紅線一直往前伸,沒入走廊的燈光中。
薛彤隨手摘了幾枚雪片,在眼前做成?走馬燈,而荀若素則順著紅線,繞過住院部和急診部,引著薛彤走到了空地?上。
重傷者還在往裡面送,警車在圍牆外停了半條馬路,這會兒還不到晚上十點,縣城中的熱鬧雖然有所降低,卻沒到真正入睡的時候,大街上難免亂成?一團,閃動?的指揮棒正握在人的手上,對堵在路上的車進行疏散。
有雜亂非常的正面,也有清冷孤寂的側面。
薛明輝的魂魄站在月光中,靜靜看著眼前疾苦。
那道雪白色的身影再度出現,他看著荀若素欲言又止,隨後?慢慢走向了薛明輝。
“他是在贖罪,”薛彤伸手,指著那道雪白色的身影,“看他腳下。”
靈魂沒有實體,因此光線可以直接穿過不留下影子,但關雲年的腳下生根,黑色的陰影是相互扣鎖的鐵鏈,將他困在了人世間?——準確的說,是困在了薛教授的身邊。
但奇怪的是,同為魂魄薛明輝卻像是看不見關雲年,任由關雲年拉他踩他在他眼前跳舞,薛明輝都無動?於衷。
關雲年將自己折騰得夠嗆,荀若素作為一個旁觀者都覺得累,然而關雲年歇了會兒,又繼續努力。
“這是怎麽了?”荀若素問。
“關雲年對他有所虧欠,而薛明輝又不想再見他,兩方強大的執念形成?了牢籠,各自困在裡面,薛明輝這個狀態,興許能看見所有的死人活人,唯獨看不到關雲年。”
薛彤道,“這件事,你們荀家人應該最?了解,好好一雙眼睛,怎麽到了晚上就看不見活物了呢?”
荀若素微微皺了皺眉。
荀家藏書?中什麽犄角旮旯裡的八卦都有記載,卻從來不提這雙具有缺陷的眼睛,這種?症狀自祖上傳下,跟遺傳學?緊密相關,倒似跟神神鬼鬼的東西劃出了界限。
此時聽薛彤的語氣,似乎荀家人也有雙眼完好的時候……可那是多久之前呢?
思?索中,月光下的薛明輝找到了下手的目標,他往前走了幾步,混入一片兵荒馬亂中,關雲年因此大驚失色,一把抱住了自己導師的腰,用盡全身力氣,死活想將他拽回來。
然而薛明輝不僅看不見他,似乎也不受關雲年的影響,無論對方采用什麽辦法攔阻腳步,薛明輝都全無所查,不得已,關雲年又望向荀若素,整張臉寫滿了求救。
薛教授這次的目標是個正在哭的小女孩,十幾歲,還穿著校服,她?的手臂骨折,已經在來的路上簡單處理過。
除此之外,還全身沾著血,頭髮粘在臉上,甚至整個襟口都是紅色的,應該有不少血順著脖子淌了進去,護士拿著臉盆簡單給她?擦了幾下,然而周圍太?忙,沒擦完也只能先放下,去別的地?方搭把手。
小女孩泣不成?聲,她?自己用一隻手艱難地?擰乾毛巾,將糊在眼睛上的血先擦乾淨,毛巾瞬間?被染紅,血跡暈在塑料盆中,小女孩兒忽然劇烈顫抖起來,她?原本對自己沾上的血還沒有概念,這會兒看著盆中氤氳的血氣,之前經歷過的噩夢再次湧上腦海。
薛明輝的眼神中都是感同身受的悲切,他剛要伸手去碰小姑娘,眼前跟著一花,薛彤擋在他與女孩面前,並抬手在他肩上一戳——
魂魄被巨大的力道掀飛,薛明輝摔在五米多遠的地?方,三魂七魄給戳地?幾乎離散,短時間?內稀薄如同月光下的塵埃。
關雲年給嚇得不輕,他原本就有點懼怕薛彤,但這會兒為了防止這位大人再痛下毒手,他只能張開?雙臂往薛明輝身前一擋,換來薛彤冷笑一聲,“你放心,他是生魂,我沒打算動?手抹消。”
沒等關雲年松口氣,薛彤又道,“不過,我對你不會手下留情,再這麽不自量力的擋著,我就斷送你的輪回路。”
“……”關雲年還以為人死之後?不會有正常的生理反應,誰知?在薛彤面前,自己硬生生被嚇出了一身冷汗。
外傷不會體現在魂魄上,致死的病同樣隻傷害軀體,關雲年是因為抑鬱症自殺而亡,死後?才發現真就是一場病,他的眼角雖然耷拉著,天生有些苦相,卻不影響此時的他已經看開?。
曾經過不了的深淵如今旁觀,才發現只是大地?上到處都有的裂縫,大家都曾嘗試跨過去,世界上八十億人各有各的苦,可惜大部分時候就只能看見自己,向內審視的過程中,逐漸困成?了孤島。
關雲年的心太?多情,就像出錯的免疫系統,自己殘害自己。
“你別信她?的,”荀若素的聲音插進來,“能超度你,她?就不會隨便?動?手讓你灰飛煙滅。”
她?剛安撫完嚎啕大哭的小姑娘,並叫來護士給女孩安排個休息的地?方,這會兒女孩兒情緒不穩定很容易出事,醫院可經不起再多的傷患了。
一抬頭就看見薛彤欺負完老的又在欺負小的,薛明輝躺在地?上爬不起來,關雲年又眼眶通紅,像是要哭。
荀若素歎口氣,她?好好一個混吃等死的凡人,活生生累成?了革命一塊磚。
“小姑娘,你是誰?”薛明輝還不知?道薛彤,他是生魂,陽壽未盡,不會有鬼差跑出來給他一紙宣判,讓他趕緊投胎或留在世間?等超度,所以薛明輝雖然有三個月做鬼的經驗,卻做得並不老道。
鬼差的宣判是個流程,通常死後?一個小時就能收到,這是第一殿秦廣王的工作,他跟薛彤的關系一直很差,薛彤最?忙的時候甚至懷疑是第一殿背後?使?壞。
既然不知?道薛彤的身份,她?看起來又十分年輕,難免當成?後?輩,薛明輝“小姑娘”三個字剛出口,關雲年就趕緊去堵——堵了個寂寞。
“我叫薛彤,是來跟你算帳的,”周圍實在太?吵,薛彤的臉色有些不善,“我現在解釋你也聽不懂,我隻問你,你的學?生關雲年就在這裡,尚未輪回,你想見他嗎?”
薛明輝雖然做鬼做的懵懵懂懂,不過他作為心智健全的教授,薛彤說得又是人話?,就不影響他明白話?中的意?思?。
薛明輝茫然地?在空氣中找尋,“他在這裡,他一直在嗎?我想見他,我怎麽會不想見自己最?好的學?生?”
“真的嗎?”薛彤高高在上且冷漠無情,“你的心可不是這麽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