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某月某日,八方風雨兵戈擾攘,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有能人將士縱觀天象,紛紛嘆息此乃不測風雲之兆。
翌月,暴食王起兵一路南下,從蠻荒大地跨過富饒城池,億萬鬼怪神明隨他沿路行進,所過之處皆人心惶惶。所有人都以為這將會是一場戰線持久的大戰,動輒百年不止,誰曾想當暴食大軍來到色沉王領地時,後者竟然莫名大開禁制,放任大軍從領地經過,成功從後方將懶惰王直接包抄,大戰三日,間接導致了戰局落定。
彼時貪婪王身處遠方,救援不及,暴食王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一舉斬殺懶惰王。
懶惰王靈魂印記破碎,天下震動。
很快,新的懶惰王被暴食王推舉上位,聽說啊,那是一個偎慵墮懶的冷厲女子。”
說到這裡,教書先生看了眼滿屋子昏昏沉沉的學生,氣的吹鬍子瞪眼:“這可都是二十五年前新鮮出鍋的歷史,你們要是學不好這些,以後想給傲慢王當馬仔,大人都不會要你們!”
啪——
教書先生猛的拍桌,總算驚醒學生們。
所有人正身,烈日濃濃之下只連連伸手打呵欠,有前排學生舉手,滿是不解的說:“先生,學生苦思冥想,還是覺得有些地方不明白。”
先生正色:“你有哪裡不明白?”
學生:“那色沉王,為什麼要打開禁制任由暴食王帶軍經過領地啊,他和暴食王關係很好嗎?”
先生額頭出現細密冷汗,急忙翻看歷史課本,翻了半天說:“史料上說他們關係一般。”
“關係一般又為什麼幫他?”
“興許、興許他和前任懶惰王關係不好!”
“這就更不對了。史料上記載前任懶惰王性情溫和,見到路上陌生的鬼怪神明有難,都會出手相助。他與色沉王雖然領地接壤,但雙方向來都是井水不犯河水,說無冤無仇一點也不為過。”
先生只會照本宣科,再深一點層次的東西一點兒也講不出來。他急忙蓋上書,瞪著那學生:“上一任懶惰王都死了二十五年了,你管他怎麼樣,反正你也不可能給他當馬仔。咱們既然生在傲慢大人領地下,就少想暴食和懶惰那檔子事兒,左右上任懶惰王死了,戰事早已經結束。”
學生還想說話,先生生怕他再搞得自己下不來台,猛的提高音量:“下課!”
滿屋歡呼聲頓時淹沒了一切。
夏日的蟬鳴愈發歡快。
那學生只得無奈順著人流,迅速出了大院。他和大多數學生一樣,出了大院以後並沒有徑直回家,而是繞了遠路,前往一棟精緻別苑。
這棟別苑來的蹊蹺,聽說是二十五年前無緣無故平地而起,裡頭住了一對戰後逃難來的兄弟。這二十五年來別苑大門緊閉,很少有人看見門口有人出入,但學子們放學的時候,偶爾會看見一個身長玉立的少年在門口澆花。
那少年生的特別好看,星眸朗目,流轉視線盯著人看的時候,總會帶著溫和的笑意。見到來往學子,他也會溫柔的點頭示意,與他視線對上的神明鬼怪,總會忍不住紅了耳廓羞澀奔逃。
想起能見到他,學子們不由加快步伐。
“離哥哥說總是買不到西街商區的糖人,這週我買到全部送給他,他肯定會很高興!”
“拉倒吧,我早就打聽過了。糖人是他兄長喜歡吃,他自己不喜歡吃甜食。你要是想討好離哥哥,還不如去西街買些花,他可喜歡種花了。”
“那就走著瞧唄,看他待會會收誰的禮物。”
一行人經過鬧市,興高采烈結伴來到別苑,走到近處時卻全都傻了眼。
別苑門口一改往日蕭條,如今鬧哄哄的。許多人繁忙的進進出出,有幾個虎背熊腰的大漢往外搬家具,還有一個富態的老婆子在門口清點貨物。她差使人拔了別苑前的花骨朵,那些被少年照料的分外嬌嫩的花兒,如今被明碼標價,一盆接著一盆搬到貨車上。
有人攔住婆婆,詫異問:“這是怎麼了?”
婆婆事務纏身,本來不想多解釋,見聚集的人多了,便小聲呵斥:“都快點走,不要在這裡逗留。這家人出了大事,現在房產變賣急著搬走。”
“出了大事?”眾人茫然的面面相覷。
無論是戰前戰後,'出了大事'這四個字都不能輕易提及,因為這僅僅指代一件事情。
——犯了戰爭罪。
當年戰事結束,無數地方百廢待興,各鬼區都急忙整頓,顧不上其他。那些在戰時發厄難財,以及給敵方通風報信的內奸們都慌忙逃竄至其他鬼王管理的轄區,一躲就是二十多年。期間無數人被抓,有時候隔壁新搬來的慈眉善目的老人,都有可能是前任懶惰王麾下殺人無數叫人聞風喪膽的鬼將,尋常人很難將其分辨。
現如今各地經貿都恢復,有些人躲藏的再深也都被揪了出來,送上戰爭法庭清算罪孽。
那買了奇珍花朵的學生不信,忙不迭問:“婆婆,是不是弄錯了呀!離哥哥今年才二十五歲,他還沒有成年呢。二十五年前那場大戰他也沒有出生,這怎麼可能犯下戰爭罪呢?”
婆婆搖頭:“出事的不是他,是他兄長。”
這話一出,眾人這才想起別苑還住著一個人,只不過這二十五年來從來沒有人見過這位'兄長',大家潛意識裡將他給忽略掉了。
話都說到這個地步,大家自然不可能不信。雖然戰爭暫時歇下,但家中長輩可都是切實經歷過那場浩劫的人。光是平日里聽說的那些恐怖行徑,就將不經人事的學子們嚇破了膽,他們哪裡還敢在這個地方逗留,一下子作鳥獸散。
原本鬧哄哄的別苑處頓時清淨了不少。
婆婆皺眉:“你們兩個怎麼還不走,難不成待會壓送罪犯的時候,你們想一起被壓走?”
“不不不,當然不是!”兩學子將頭搖的跟玻璃鼓一樣。他們一人捧著一盆藍秀花,一人手握大把擬鬼王形像做成的糖人,糾結對視。
戰爭罪一出,作為罪犯親屬的離哥哥恐怕要千里奔赴隨他兄長上法庭。往後很有可能此生難見,如今他們的禮物還沒有送出,又哪里肯走。
婆婆也懶得管他倆,自行清算貨物。
很快,押送貨物的貨車'框吃框吃'走了,只給泥濘土地上留下兩道深深的痕跡。兩列鬼兵把手著別苑,將其團團圍繞,蚊蟲都不可能從這種天羅地網中逃脫。稍時,天徹底黑了下來,別苑處的紅燈籠陰陰柔柔散佈紅光。
天上落下了細密小雨,將那兩道車輪滾過的痕跡沖刷的干乾淨淨,兩人在斜對面拐角的亭子裡躲雨,百無聊賴之際忍不住八卦:
“五年前張阿姨的女兒就是作為戰犯被抓走的,聽說她在戰時發了厄難財,來抓她的人浩浩蕩盪,各個拿著武器,可兇啦。她女兒跪在地上求鬼兵,哭的梨花帶雨,鬼兵們壓根不管她,照樣拷上了手銬,將她的家直接給抄了。”
“對,這次情況有些不一樣。離哥哥還能變賣房產,這就說明……唉,說明他兄長犯得罪和錢財無關,很可能是當年參戰的舊懶惰王遺部。”
“舊懶惰王一死,他當年的部下全都遭難。暴食王挨個清剿,別的鬼王也願意賣他這個面子。就是可憐了離哥哥,平白無故被他兄長牽連。”
“嘖,他的兄長還真是害人不淺,明明知道自己有罪尚在潛逃,為什麼還要和親人住在一起,這不是在害離哥哥嗎?”
“噓,別說啦,離哥哥出別苑了!”
***
盛冬離踏出別苑的時候,臉上的笑容險些掛不住,嘴角肌肉都在隱隱抽搐。
——盛鈺已經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膽大可以概括了,他這是在墳頭蹦迪呀!
戰後以正常的手續賣房產十分複雜,且採用分期付款的模式,很可能十年過去了,所有的錢才會拿到手。頭兩天盛冬離還在憂心這件事,誰知道盛鈺轉頭就告訴自己,他聯繫到人了。
當時的盛冬離還沒有意識到事態嚴重,直到一群傲慢王的鬼兵上門,說要抓罪犯。
天殺的,盛冬離差點當場嚇跑!
多虧了當年做懶惰王的記憶逐漸回复,才叫他撐住了場子。面前這些鬼兵名頭上說是要抓罪犯,實際上客客氣氣,看上去特別恭敬。
一打聽,才知道盛鈺所說的'聯繫到人',是聯繫到傲慢王麾下鬼將,假借抓罪犯的名義快速變賣房產。這下好了,原本十年才能算清楚的錢,三天之內就算清楚,並且送到了他的手上。
拿到錢的時候,盛冬離整個人都是懵的。
滴答、滴答——
雨水沿著傘骨落下,拐角亭下有兩個不足盛冬離肩膀高的孩童跑來,兩人都被雨淋的透濕,活像是剛從河水里打撈了出來。
盛冬離面帶驚色:“你們這是……?”
“聽說您要隨兄長離開這裡了,我們捨不得您。”兩個小孩都脫去外衣,用外衣將懷裡的東西珍惜包住。左手邊的孩子苦著臉在懷中掏了又掏,最後掏出一盆秀麗的蘭花,“這是我從西市買來的,您不是喜歡種花嗎?”
盛冬離愣了一瞬,接過那盆蘭花。外頭雨下的不算小,這蘭花上頭其實已經澆了不少雨水,看上去癟癟的。即便如此,盛冬離還是溫柔的笑笑:“你有心了,這花可真漂亮啊。”
一聽到誇讚,左手邊孩子立即衝同伴揚了揚眉,臉上透露出微微的嘚瑟。也許是得了誇獎的緣故,他的膽子忽然大了起來,好奇詢問道:“離哥哥,這些鬼兵都是來抓您兄長的嗎?”
盛冬離心頭一梗,硬著頭皮撒謊:“對。”
“您的兄長到底犯了什麼錯呀?”身旁的同伴已經在瘋狂給他使眼色了,可惜左手邊小孩就是不上道,繼續問:“他會受到很嚴重的懲罰嗎?”
盛冬離正色:“我的兄長從來不犯錯。”
左手邊孩子裝出大人的表情,道:“啊?那他怎麼被鬼兵如此嚴密的把手著呢?離哥哥,您就不要再為您的兄長講話了,您處處考慮他,他可有考慮過您過?如果真的將您放在心上,那二十五年前他就應該為您尋一個淳樸人家寄養。為什麼沒有這麼做呢,還不是害怕自己被捉的時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為他奔走周旋……”
良好的教養讓盛冬離無法打斷這些話,只能忍著心中不耐聽了下去。聽到後面,他臉上的笑意已經越來越淡,直到最後面無表情還微微皺眉,不虞之色幾乎直接寫到了臉上。
孩子覺得氣氛不對勁,說話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小,這個時候才後知後覺,縮著腦袋問:“我說這些是不是惹您不高興啦?”
盛冬離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將手中的蘭花盆栽重新塞回那孩子手中,疏離又有禮的說:“謝謝你的一番好意,但我這趟路途顛簸,恐怕養不好這盆秀蘭。你還是將它帶回家,拿去裝點自己的房間吧。”
雖然沒有說任何重話,但小孩的臉色還是一下子煞白,嘴唇蠕動間不知說什麼來補救。
還是他的同伴打了個圓場:“秀蘭確實不方便攜帶,他思慮不周,希望離哥哥不要見怪。您的兄長也絕對沒有他說的那樣不堪,他這人心直口快說話也不過腦子,只是在為您打抱不平,並沒有怪罪您兄長的意思。”
盛冬離面色和緩了些,嘆氣:“你們不了解他,請不要妄加揣測。”
小孩臉還是煞白,弱弱說:“對不起…… ”
盛冬離輕輕點頭,看向另一個小孩。
後者從懷中捧出大把糖人,笑道:“離哥哥你看,這是西市新出的糖人兒款式,這一系列都是鬼王的形象。這個是傲慢大人、這個是嫉妒和憤怒,還有這個……糖人一定是方便攜帶的!”
盛冬離也覺得自己剛剛的反應實在有些過激,便順著這個台階趕緊下去。他低眸看向那些糖人,其中就有新一任懶惰王,她實在是太好辨認了,一眾糖人中,只有她穿著裙子。
面不改色伸手掠過懶惰王的糖人,最終盛冬離從小孩手上抽出貪婪鬼王糖人,發自內心笑道:“我就收下這一個,哥哥見到了一定會很高興。其他的你帶回去給弟弟妹妹們吃吧。”
說完,盛冬離看了眼天際,雨下的越來越大,他將手中的傘遞給面前的兩個小孩。小孩哪裡好意思接下這傘,兩人急忙拒絕,還不等人反應過來,他們就邁著噠噠噠的步伐,快速跑掉了。跑出三四十米遠後,他們卻還是沒有急著回家,而是回到了原先待著的雨亭裡。
古詩有云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台一笛風。現在的季節雖然是盛夏,然而這幾日溫度驟降,雖是盛夏卻莫名沾染了深秋的意境。從雨亭方位看那處別苑,只覺得別苑彷彿是隔離在雨幕之後的世外桃源般,看上去唯美又婉約。
盛冬離撐傘站在別苑門口,目光微垂一動不動。兩側鬼兵身長直立,將這別苑里三層外三層的包裹住,平白的在唯美中添加一抹肅殺之氣。
捧著秀蘭的小孩不敢看那些鬼兵,惋惜道:“恐怕離哥哥待會要失望了,他的兄長是罪犯,那個糖人是不可能交到他兄長手中的。”
同伴'咯嘣'一下咬掉手中糖人的腦袋,說:“我覺得有點奇怪。”
小孩愣神:“什麼奇怪。”
同伴腮幫子一鼓一鼓,眉頭緊皺:“你看那種鬼兵,還有離哥哥。若是捉拿罪犯的話,他們應該一致對內,對著別苑才對,但他們現在一致對外,好像都在等待著什麼人。”
小孩猜測:“興許在等那位兄長呢。他很有可能並不在別苑,而是從其他地方押送過來。”
同伴看傻子一樣看著他:“那就更不對勁了,你能不能動動腦子。這處別苑是什麼稀奇的地方嗎?為什麼要將罪犯從別處壓過來,再運到軍事法庭上去,這根本沒有必要啊。”
小孩表情空白了許久,忽然驚訝說:“你說得對,難怪剛剛我一直覺得不對勁,可是又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勁。隔壁張阿姨家的女兒被抓的時候,我可是親眼看著那流程的。感覺和現在差別太大了,這根本就不是正常抓罪犯的流程。”
同伴點頭說:“我覺得,鬼兵大人們看上去不像在監視,反倒像是在……”
小孩疑惑發問:“像是在什麼?”
“像在……像在迎接!”
同伴驚覺這一點,訝異的看向身旁小孩,這麼一個重量級猜測拋出來,小孩卻壓根不理會他,只是拿一副癡呆的表情看向他的身後。
順著小孩的視線看過去,同伴震驚張嘴,吃到一半的糖人從嘴中漏出,'啪嗒'一下掉在地上。
只見有三足金烏從遠方遨游來,金烏脖頸、下顎處拴著不明材質的鏈條,鏈身在雨幕中散發微弱的金光。細細的金光向後蔓延,一直蔓延到一輛豪華耀眼的馬車身上,那金烏竟然在拉車!
這幅景象實在是太叫人驚訝了,三足金烏是金領域稀有的聖獸,但凡有神明亦或是鬼怪將其擒獲,哪一個不是將其馴化作為自己的靈獸,帶出去瘋狂炫耀。不說將其好吃好喝的供著,至少也不能用這樣的聖獸來拉車呀。
這是何等的奢靡,又是何等的自傲?
兩個小孩已經完全呆在了原地,視線痴痴的略過三足金烏,再看那馬車。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豪華的馬車。金烏的尾巴就像蓬勃熱切的'火焰',從馬車頂掃過的時候,將半片天空染的絢爛燦漫,看上去壯麗又輝煌,十分耀眼。
直到馬車緩慢的降落在地上,兩個小孩還久久不能回神,這時——咚!咚咚!
無數聲悶響從身後響起,小孩慌張的回頭看別苑,比方才更讓人驚訝的事情發生了:
上萬鬼兵熟練的將武器倒插在泥濘土地上,'咚咚'的重重跪地,謙卑的低下頭。
乍一眼看過去,黑壓壓一片如烏雲般。
往日里,鬼兵在尋常人家的眼中基本等同於兩個詞語,那就是'強大',以及'高傲'。
不同鬼王轄區鬼兵氣勢各有不同,他們雖然沒有見過其他鬼王鬼兵,但傲慢王手下的鬼兵見的可不少。每一次鬼兵列隊經過市井時,居民們都會膽戰心驚的將大門緊閉,青/天白/日愣是搞的比三更半夜還要安靜數倍。
鬼兵緝拿張阿姨家女兒的那一次,他們的頭顱仰的特別高,恨不得拿鼻孔看人。從小孩身邊經過的時候,血脈帶來的威亞讓他忍不住雙腿一軟,吭哧吭哧的跪在地上發抖。
誰能告訴他們,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
在他們眼中強大自傲,像天一樣高大的鬼兵們怎麼會表現的這樣謙卑?
到底發生了什麼?
兩個小孩驚慌的將身子往下縮,努力將自己藏在雨亭看不見的死角中。他們對視一眼,又同時將視線投向馬車,不知道是誰惶恐的呢喃:“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威風的陣仗,那馬車裡面坐著的到底是什麼人?”
話音剛落,有一只修長白皙的手掀開車廂簾子,手掌有薄繭,骨節動彈間看上去十分輕盈有力。在暗金色簾子襯托下,那隻手彷彿都變得雍容華貴了起來。
兩個小孩不禁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緊那隻手,等待手的主人出現。
很快,有身著鮮紅色華服的青年下車。
明明青年隻身走進了雨幕當中,然而這些雨水就好像都長了眼睛一般,紛紛避讓著他,像是不敢叨擾這樣的神仙人物。
兩個孩子鉚足了勁伸腦袋看,想要看見這青年人長什麼樣子,卻只能看見華服的衣袖從雨幕中滑過,眨眼間他就來到盛冬離面前。
盛冬離看起來很驚喜,笑的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真誠,眼眸中都沁滿喜色。
他獻寶一般遞出手中的貪婪王糖人,青年卻看也不看,散漫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才順手接過那糖人。這簡簡單單的動作中,卻透露可怕的熟稔,兩個小孩對視一眼,從對方眼中看見了同等的震驚,他們一定想到了一處:
——盛冬離說要將糖人送給自己的兄長,這樣說的話,這位看起來神仙一般的青年,竟然就是傳聞中那位犯了戰爭罪的兄長?!
“你看見了他的臉嗎?”抱著秀蘭的孩子焦急說,“我看不清啊!”
同伴哽住:“我看清了。”
孩子:“怎麼樣?”
同伴找不到形容詞,臉孔憋的通紅說:“漂亮,太漂亮了!我原本以為離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但……他實在是太漂亮了!漂亮到我的審美觀被徹底翻新,根本不能用語言來描述。”
孩子茫然:“你形容一個男人,用'漂亮'這種詞?”
同伴搖頭,著急的辯解說:“不不不,他的漂亮是不帶女氣的那種漂亮,我實在想不到好的詞語形容了,這樣的人真的是真實存在的嗎?!”
孩子不管狀若瘋癲的同伴,只管繼續伸頭偷看,越看越焦急。青年剛剛好背對著雨亭,他完全看不見那人的臉,只能從紅衣翻飛間感受到獨屬於青年的張揚,與來自血脈壓制的強大威壓。
小孩滿心焦躁,啊啊啊啊他好想看呀,為什麼看不到,好著急!!!
另一邊。
盛冬離將盛鈺拉到一旁,隨手設了個防止竊聽的陣法,隨即皮笑肉不笑道:“這些傲慢王的鬼兵是怎麼回事?”
盛鈺聳肩:“如你所見。”
盛冬離:“你說的鬼將呢?”
盛鈺說:“就在後面的馬車裡。”
盛冬離看了一眼那輛彷彿寫滿了'天秀'的馬車,不禁對於盛鈺的人際交往能力感到欽佩:“你是認真的嗎?暗面上我是前任懶惰,你是貪婪,明面上咱們都是前任懶惰王舊部,這種前提下,你到底是怎麼認識了傲慢王的鬼將,甚至還強逼他同意幫咱們倆造假變賣房產的?”
“什麼強逼不強逼的,你這叫用詞不當。”盛鈺正色解釋說:“我和那鬼將認識了有百年之久,一開始他特別不待見我,我天天在他跟前刷臉,刷了足足一百年,總算刷到了臉熟。這次他要出門辦事,我在這裡也待了二十五年,也早就厭倦了一成不變的生活,打算跟著他去。一和他提這件事,根本要不了我多說,他就幫我處理好了這一切。要是沒有他,我還真想不到這麼個快速變賣房產的法子。”
盛冬離沉吟一會,憂心忡忡問:“他可知道你的真實身份?”
說起這個,盛鈺啼笑皆非說:“他不知道,百年前我和他認識的時候,就說自己是你麾下鬼將,還拿出了信物作證。當年你戰死的時候我沒趕得及過去救,趕路趕到一半你就死了,我只能又灰溜溜的回到他的身邊,想辦法偷偷尋你的轉世。話說,直到現在他都以為我是個戰時逃兵,還是戰敗那一方的罪將哈哈哈哈哈哈……”
盛冬離跟著笑了兩聲,無奈搖頭:“你啊你,人家盡心盡力幫你,你還取笑人家遲鈍。”
盛鈺立即搖頭:“我可沒有取笑他遲鈍。這次變賣房產的事情就是他吩咐手下做的,我感激他還來不及。不僅如此,他還幫我們兩人又造了個假身份。”說著,他遞給盛冬離一塊令牌,“從此以後,我們就是傲慢王旗下的'小鬼士'啦。”
“鬼士?”盛冬離抿唇,接過令牌。
他也做過鬼王,自然知道鬼王麾下將領職位劃分,頭銜最高的是十二鬼將,其次是每名鬼將的直屬鬼士,又有十二人。每名鬼士又統領十二支百萬鬼兵的軍隊。
如此可見,他拿到的這張令牌分量之重。
毫不誇張的說,他這個前任懶惰王拿著這只令牌走出去,立即會有百萬傲慢王的親兵鞍前馬後的為他效勞。在他目前的境遇來看,這百萬親兵無異於雪中送炭,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盛冬離小心翼翼的收下鬼士令牌,又忍不住叮囑道:“他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就好,你可千萬要藏好身份。雖然傲慢王與你沒有什麼過節,但他坐擁王位數年屹立不倒,你是正撅起的新王。許多人將你們放在一起比較。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那鬼將到底是傲慢王的鬼將,難保他不會對你有什麼怨言。”
叮囑完,他又遞過來一個看上去十分低調的小袋子,不仔細看都看不見上面布下的空間陣法,“房產與家產賣的錢都在這裡了。”
盛鈺反手將袋子塞回盛冬離的懷中,嘆氣說:“這些錢還是你帶著吧。”
盛冬離著急:“這怎麼行?我身上還有錢,倒是你,你出門在外怎麼能一點錢也不帶呢?”
盛鈺揚眉示意:“看見馬車了嗎?”
盛冬離轉頭張望:“看見了。”
“豪華嗎?”
“非常豪華。”
盛鈺點點頭:“那不就行了。”
“……嗯?”
“到時候我吃他的喝他的,用他的睡他的。我就不信了,他能眼睜睜看著貧窮將我逼瘋?”
“…………”盛冬離沉默了好半晌,驚覺自己早已經習慣了面前這個紅衣青年滿嘴的歪理。他略有些吃味說:“暴食王斬殺我的那一年,世人都說你身處遠方救援不及。我戰死的時候,你是不是與那鬼將在一起玩耍?”
“玩耍,你說我和他玩耍?!”盛鈺雖然並未反駁,但臉上的表情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話語,言辭之間是滿滿噹噹的痛心疾首:“唉,你是不了解他這個人,你但凡要是了解一點點,就應該知道他這個人有多自命不凡。用玩耍這個詞語來形容我和他相處,實在是太給我面子了,準確來說應該是我的存在就是用來逗他玩兒的。”
盛冬離'噗哧'一聲,忍俊不禁:“那你還非要跟他走這一趟,這不是找罪受嗎?”
盛鈺面不改色,緩慢的抬眸直視他的眼睛:“我有我要做的事情。你不也是嗎?”
盛冬離動作一下子僵住。
就像盛鈺沒有告訴自己,為什麼他會隨一個傲慢王鬼將去'遊山玩水'。這一次盛冬離也沒有告訴盛鈺,為什麼他要獨自南下。
雖然沒有說明,但兩人心裡都和明鏡似的,盛鈺恐怕也早就猜到了他的想法,要不然也不會半句話不問,就將這樣一大筆錢給他。
買兵、買馬,整合裝備,購買法陣,重振旗鼓的複仇路上,哪一個地方不需要錢?
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告訴過盛鈺,向他透露一星半點自己的打算。正是因為他害怕牽連盛鈺,畢竟盛鈺不僅僅是他認識了數万年的至交好友,更是那個守護著一方子民的貪婪王。
盛鈺當然可以幫他,但貪婪王絕對不能,就是這樣一個簡簡單單的道理。
不遠處,三足金烏踢踏著蹄子高聲鳴叫,將塵土攪和的翻飛,似乎在不耐煩的催促。漂亮耀眼的後景中,盛鈺的紅衣彷彿都被光芒點亮。
紅袍再次被風捲起,盛鈺眼眶微紅,轉身之際有淡淡的聲音響起:“取回屬於你的榮耀。”
盛冬離愣住,忽然鼻頭酸澀,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內心早已經被滔天氣焰所填滿。
這一次,他絕不會輸給暴食王!
【嚦嚦——】
三足金烏昂頭髮出清亮的嘶鳴聲,拖拽著馬車平地而起,它的尾巴再次劃過長空,將天際染上成片成片絢爛的金色。
翁不順坐在車廂前,一個堂堂鬼將卻被自家傲慢王大人趕來拉車,他心中實在是不服氣,連帶著臉上的表情也臭的出奇。拽了一下韁繩,他皺眉瞄了一眼下面的亭子:“有兩個小孩旁觀了咱們作假的全過程,要殺嗎?”
聞言,盛鈺靠著車廂,隨意的低頭一看。
恰好看見雨亭中冒出兩個小腦袋,一與他的視線對視上,攥著糖人的小孩像是小兔子一般,立即將頭縮了下去。而捧著蘭花的小孩像是腦子不太靈光,一直痴癡呆呆的盯著他。
很快,這個腦子不太好的小孩被同伴一把拽了下去。即便如此,小孩還是自以為隱蔽的悄悄冒頭,視線跟黏在盛鈺身上似的,半天也不動。
真是個小可憐,年紀這麼小還是個癡呆,在這亂世裡可怎麼活下去啊。盛鈺心中嘆氣,收回視線說:“旁觀了全程又怎麼樣?”
翁不順理所當然說:“要是讓領地其他人知道我們中飽私囊,會對傲慢王的威信產生影響。”
盛鈺同樣理所當然的回:“傲慢王的威信由鬼將保護就行了。你一個小小的鬼士,急什麼?”
翁不順一下子被懟住了。他很想說自己就是鬼將,然而話都到嘴巴邊上了,求生欲遲來的漫上心頭。想起馬車裡那位大人警告過的,他只得憋屈的將話語吞了回去,偏過頭氣呼呼的說:“我雖然只是小小的鬼士,但大人是鬼將,他絕不會讓傲慢王到威信受到質疑的。”
盛鈺懷疑的看了他一眼,伸頭進馬車,過了幾秒鐘又出來:“你家大人說不用管那兩個小孩。鬼兵胡亂殺人更擾亂人心。”
翁不順:“哼。”
他又猛的拽韁繩,金烏嘶鳴,馬車遠去。
“吃糖嗎?”盛鈺拿出糖人,在翁不順眼前瞎晃悠糖棍,笑嘻嘻說:“我弟弟南下去唸書,臨別前送我的。”
翁不順說:“我不喜歡吃糖。”
盛鈺:“你吃過嗎?”
翁不順:“沒有。”
盛鈺當即說:“那你試試,你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它好吃不好吃。”
翁不順皺眉,嫌惡的離那糖遠了些:“這是小孩子才喜歡吃的東西,你快拿開。”
見他真心排斥,盛鈺也真心起了逗弄的心思,揮舞著糖棍淨往他眼前晃。
“你試試,試試看嘛。”
翁不順暴怒:“我不吃小孩子吃的東西!”糖人都懟到了他的眼前,他忽然眼神一滯,猛的攥緊盛鈺的手腕,疑惑皺眉問:“你的弟弟為什麼要送你貪婪王的糖人?”
盛鈺愣住,這才仔細看手中糖人。
這糖人不足五寸,卻將人的體型模仿的惟妙惟肖,一席金紅色的衣裳擬的是他當年登上王位時的著裝。雖說面部五官捏的與他毫無關係,看從著裝來看,這確實是世人眼中的'貪婪王'。
方才金烏鳴叫催他走的急,盛鈺竟然沒能注意到糖人的形象。這下好了,一時之間他還真編不到好的藉口去掩蓋這一點紕漏。
好在這時,車廂簾子裡忽然傳來一聲輕咳,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裡頭的人好巧不巧的給他解了圍:
“外面風大,你進來。”
盛鈺迅速將糖人塞到翁不順嘴巴里,笑的眉眼彎彎:“勞煩這位鬼士繼續趕車啦,我要去你們家鬼將大人那裡暖和暖和啦!”
說著也不顧翁不順的控訴眼神,盛鈺自顧自回身,徑直進了馬車內部。
簾子落下,車廂外恢復一片平靜。
翁不順眉頭緊皺含著嘴裡的糖,入口倒是甜滋滋的,他不滿道:“怎麼總愛拿小孩子的玩意給我,上次是撥浪鼓,這次又是糖人……”
雖然嘴上不滿,可是他到底還是將口中的糖一直含著,吃的干乾淨淨只剩一個光棍。
猶記得第一次見盛鈺的時候,他可沒有如今這般生龍活虎,見人就笑臉相迎。
當時暴食王與懶惰王之間的紛爭越來越大,暴食王起兵宣戰,天下人皆知。在這樣的紛亂的背景下,傅裡鄴攜帶十二鬼將,秘密的遷到易守難攻的某山澗莊子裡。
他們是在前往山莊的路上,撿到了盛鈺。
沒錯,是'撿'到了他。
那時的盛鈺重傷倒地,一襲紅衣滿是血跡,臟到都分不清哪些是他的衣物,哪些又是他的血。翁不順下車查看,只見這人虛弱的掏出一塊懶惰王令牌,嘴上還念念有詞:“你好,我叫小玉,正在幫懶惰王打仗。暴食王大軍太生猛,直接把我打飛了,正好降落在這裡,實在是緣分,你能幫我上一點傷藥嗎?等我回懶惰王陣營就將藥錢給你,還可以給你在懶惰王下面安排一個鬼士的職位,保你以後衣食無憂。”
翁不順:“……”聽起來很像在騙人。
但懶惰王令牌又做不得假,他想再多盤問幾句時,面前人昂頭就昏了過去,怎麼搖都搖不醒。翁不順無奈,只得回馬車請示傅裡鄴。
雖說是請示,但翁不順基本上不抱有任何期盼,只當走個過場。因為這一路上他們遇見太多這樣的人了,甭管活的死的,還是山野匹夫絕世美人,傅裡鄴都絕不可能帶上那些人。
哪知道這一次,翁不順偏偏還真猜錯了。
一回馬車,他就看見自家老大掀開了車簾,盯著盛鈺的臉,盯了很久很久,久到翁不順都覺得離譜的時候,傅裡鄴終於開口:
“留下他。”
而後那段時光,翁不順想起來都頗覺無語。
明明表面上看起來是個受重傷的明艷內斂美人,怎麼行事滑裡滑頭的,天天在他們的小莊子裡逮鳥抓雞,鬧的莊子雞飛狗跳。
問題是盛鈺搗了後山'雞窩'後,總會帶出一些奇珍異寶,他自己也是個大方的,每次都將東西分給整個莊子上下的鬼將與鬼士,久而久之大家都真心喜歡他,就愛看他在莊子裡瞎鬧騰。
大家都覺得高興,只有翁不順不高興。
因為每次盛鈺繳了後山靈獸們的窩點後,總會有靈獸成群結隊的來山莊報復。說來也巧,那些靈獸就像是商量好一般,次次都在翁不順執勤時來報復,次次都是翁不順去禦敵。
雖說都是些小靈獸,不至於傷到他,更不至於傷到莊子裡的任何人,但次數多了,翁不順就特別不平衡——盛鈺怕不是故意的吧?
要不然怎麼解釋每次都是他執勤的時候,靈獸便烏央烏央的來呢?
終於,在又一次清剿了靈獸群後,翁不順怒火中燒,大發雷霆。
一路火花帶閃電的大步走到盛鈺所在院中,'啪'的一聲悶響,他將帶血的短刃拍在盛鈺面前,氣斥道:“如今懶惰王幾番慘敗,坊間傳言過不了一段時間,他就會被暴食王殺死。你的傷早就好了,到底什麼時候才滾?”
本來只是無心的氣話,翁不順也沒真想讓他滾,誰知道盛鈺聽完沉默了許久。
他面上的表情,是翁不順從來沒有在他臉上看到過的決絕。當時翁不順就覺得事情不妙,自己可能說錯了話。第二天冷靜下來後,他再想要找盛鈺道歉時,推門一看,屋裡空空蕩盪。
盛鈺竟然不辭而別。
接連幾個月時間,有許多莊子裡的人自發在附近找他,卻都無功而返。所有人都悶悶不樂,他們覺得盛鈺若去參戰,怕是沒有命能回來。
當時的翁不順同樣心火鬱結,他覺得盛鈺很有可能是被自己激去參戰的。想到這一趟也許會丟掉性命,翁不順就特別內疚。
再後來,有戰爭消息傳來。
懶惰王慘敗,靈魂印記破碎,當場身隕。
眾人趁著機會趕緊打聽名為'小玉'的漂亮鬼將,卻怎麼也沒有打聽到,他們更加憂心。
這時候翁不順早已經忍不住,在接連糾結了數天以後,他直接跑到了傅裡鄴面前,向其請願去懶惰王的領地中尋找盛鈺。
傅裡鄴並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問:“滄瀾玉葉當初賜給了你,現在是否還在你的身上?”
翁不順一愣,懵答:“還在。”
傅裡鄴沒有半句解釋,道:“把它給我。”
翁不順立即慌了:“大人,難道我最近做錯了什麼?您為什麼要將它收回?!”
任何一個鬼將、不,任何一個人面臨這樣的情況,恐怕都會慌到六神無主。
'滄瀾玉葉'是當年翁不順作為神明投誠時,傅裡鄴賞賜給他的。普天之下只有這種法寶能修復鬼王破碎的靈魂印記,雖說這種東西對於翁不順來說沒有什麼作用,但將這麼貴重且意義重大的東西賜給翁不順,這就是在變相的給其他鬼將打預防針,意思是他翁不順很重要,傲慢王很看重他,算是奠定了他鬼將的地位。
如今不明不白的要將這榮譽性獎賞收回去,翁不順自然惶恐又抗拒,好在傅裡鄴好像也只是提了一句,並沒有要強行收回。
相對應的,翁不順想去戰後殘垣尋找盛鈺的事情也暫時擱置下來。
奇怪的是,盛鈺後來自己回到了山莊。
那日山莊里所有人興高采烈,宛如失而復得的寶物回歸一般,就差張燈結彩辦個喜宴了。
然而前去探望的鬼將與鬼士,甚至是山莊里的佣人都喜色全失,憂心忡忡的離開。
——盛鈺的狀態很不對勁,明眼人都能看出來。
明明盛鈺毫髮無損,他整個人卻好像丟掉了半條魂一般。不僅一回來就倒頭昏睡,就連醒了後也日日買醉,閉門不見任何人。彷彿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中,惶惶不得終日。
翁不順幾次在院落外徘徊,試圖強闖,都被橫空飛出的酒壇子給打了出來。
後來還是傅裡鄴進去了一趟。
兵零乓啷、乒鈴乓啷……
裡頭時不時響起摔杯砸盅之聲,還有花瓶傾倒,水撒了一地的聲音。這種叫人不安的響動足足持續了一刻鐘,才稍稍平復下來。
翁不順在院落外頭焦躁等著,想進去又害怕被波及。他是真的擔心,擔心兩人爭執起來,他那位眼睛裡容不得沙子的傲慢老大一個不高興,順手把盛鈺給殺了。
這可就沒地方去喊冤了。
有時候一片寂靜才叫人更加恐懼,正是因為人們恐懼未知的事物。
至今翁不順都不知道屋子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只知道自己一直等在外面。也就是在屋子里安靜幾分鐘以後,傅裡鄴就推門而出。
雖然說參與進去可能會被遷怒,但只是抬頭看一眼,應該不至於被罰吧?
想著,翁不順大著膽子抬頭,瞄了一眼。
咦?大人的衣領好像有些鬆垮?
是方才爭執時被盛鈺扯開的嗎?
傅裡鄴離去不久,'哐當'一聲,屋門再次被重重推開,盛鈺的身影終於出現在陽光中。
他只穿了裡衣,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嘴唇乾澀,臉色也蒼白的可怕。他死死瞪著傅裡鄴的背影,幾秒鐘後竟然氣血翻湧,低頭輕咳幾聲,嘔出一口鬱結許久的黑血。
還不等翁不順反應過來,盛鈺便已經赤著腳,面無表情的走到他的面前。
看見他的第一句話,便是:
“滄瀾玉葉在你的身上?”
回憶至此結束。
翁不順盯著手中的糖棍子,只是想起盛鈺當時帶血的唇,便覺得渾身汗毛直立。
平時嬉皮笑臉的人一旦不笑,帶給人的威懾力難以用言語來描述。
比起那沾血的唇,當初盛鈺那寒到骨髓裡去的一眼,才更叫翁不順毛骨悚然。
堪稱人生陰影一般,此生難已忘記。
***
馬車內設有奇妙的空間陣法,一掀開簾子,這裡面是有個極大的廂房。廂房內的案几上點著熏香,氣味聞起來清新舒適,叫人周身的疲倦瞬間掃空,可以見得車廂主人活的有多精緻。
案幾後方設有一處帷幔屏障,帷幔低端無風而動,仔細看,那裡面還有個書桌。
書桌邊坐著的高傲男人,自然是傅裡鄴。
而書桌周邊竟然還放置著一個格格不入的小藤椅,那裡是設給盛鈺的'專座'。
盛鈺放緩步伐上前,輕輕的坐在藤椅上。他並沒有就勢向後靠,而是用一種十分彆扭的姿勢將身體像前探,胳膊抻著書桌,手掌拖臉。
是什麼時候開始發現傅裡鄴的真實身份呢?
二十五年前得知了盛冬離的死訊,盛鈺心神震動,深切內疚於自己的救援不及,他很是頹廢了一段時間。那段日子他記憶不深,只朦朧記得自己天天偷傅裡鄴莊子裡的酒喝。
無論是什麼珍饈酒釀,到了盛鈺的手上,那都是買醉的工具。所有珍貴的酒釀全部兌到一起,他拿缸來喝,將自己喝的醉醺醺還不甘心,他非要把自己喝到人事不省。
終於有一天,也許傅裡鄴發現了莊子裡的酒全部被他換成了白水,那日尤其的震怒,不僅摧毀他設在院子裡的法陣,還一路殺進了他的房間。絲毫不誇張的說,那一天盛鈺發自內心覺得自己死定了,因為傅裡鄴的眼神太恐怖了,恐怖到他當時都不敢抬眼看。
於是他呆呆的抱著酒缸,任由傅裡鄴扒掉了他渾身酒氣的外衣。等到扒裡衣事,盛鈺才遲來的想起掙扎,驚喝一聲:“你幹什麼?!”
“……”傅裡鄴不理會,依然扒他裡衣。
盛鈺嚇壞了,死死的揪緊自己的腰帶,語無倫次大叫:“我偷喝你的酒,是我的不對。但你不能這樣,你就算再看不慣我,再討厭我,也不能這樣羞辱我,好歹我也是、也是……”
傅裡鄴手上的動作頓住,視線冷的像在雪山里冰凍了萬年的刀子:“你也是什麼?”
盛鈺:“……”好歹我也是貪婪鬼王啊!
盛鈺將這句話吞回嘴巴里,舌頭動了幾下,小聲說:“好歹我也是懶惰王座下一員大將,我到貪、呸,我到懶惰的領地上,那可都是被人供著當祖宗的。你不能如此欺辱我!”
傅裡鄴語氣冷硬:“你到現一任懶惰王領地上,她會將你供著當祖宗嗎?”
盛鈺:“……”
盛鈺掙扎的更厲害了,與此同時心中還叫囂著濃濃的不甘。說到底是他們鬼王對生死看的太淡,一開始暴食與懶惰起爭端的時候,他根本沒有放在心上,就連盛冬離幾番慘敗,盛鈺也覺得這件事實屬正常。鬼王死了活,活了死,就算盛冬離死了,一百年後又是響噹噹的懶惰王。
他是真沒想到,暴食王做事會這樣絕,竟然直接毀掉盛冬離的靈魂印記,在殺死他以後,又推舉了自己的戀人上位,成了新的懶惰王。
他是真的沒有想到,只是因為一時疏忽,至交好友竟然丟失了拿命都要守住的王座。
奇恥大辱,這簡直是奇恥大辱!
盛鈺眼圈通紅,遷怒喊道:“你要是實在不喜我在你這莊子裡混吃等死,那你現在鬆手。我將酒錢還你就走,再也不回你這狗屁地方。”
這話不僅沒有緩和下傅裡鄴的怒氣,反倒叫他的眼神變得更加恐怖。他足足深呼吸好幾下,才收斂了將盛鈺整個人按進酒缸的想法。
不顧盛鈺的掙扎,傅裡鄴猛的抬起他的下巴,強行逼盛鈺與他對視。足足對視好幾秒鐘後,他才緩聲問:“你可聽說過滄瀾玉葉?”
盛鈺愣住,一下子就停止了掙扎。
這個反應已經說明:他不僅聽說過,並且還十分了解這件舉世聞名的法寶。
世間僅有這一物,能修補靈魂印記。
“看來你還沒喝到六魂出走,竟然知道滄瀾玉葉。限你一天時間把自己收拾的干淨服帖。要是再讓我知道你像這兩個月一般荒謬度日,就不要怪我像方才一樣,親自動手幫你'收拾'。”
傅裡鄴面容冷峻的起身,伸手一揮,衣櫃裡的干淨衣物便劈頭蓋臉的砸向盛鈺:
“滄瀾玉葉現在在我部下的身上,要是想救懶惰王,你自己憑本事去拿。”
'鐺'的一聲輕響,喚回盛鈺出走的神智。
抬眸一看,傅裡鄴正坐在書桌邊,將手中的書放回了書桌上,“你在看什麼?”
三足金烏的嘶鳴聲像是罩了一層輕紗,在馬車裡聽,顯得尤為不真切。
盛鈺緩了緩神,笑道:“看你呀。”
傅裡鄴不置可否:“有事直說。”
盛鈺:“……”他倒是想問滄瀾玉葉的下落,然而這些年來,整個莊子像是被人下了封口令一般,他只知道那法寶應當在某個鬼將身上。
如今他的身份是懶惰王舊部,再去向人打聽滄瀾玉葉目的就太過於明顯,就差在臉上寫著:我來你們這裡盜寶,救我家懶惰王。
盛鈺自然沒有那麼憨,正襟危坐的雙臂交疊,誠心開口:“我這心裡總是忍不住好奇啊。煩了你有幾十年了吧,也不見你願意陪我出來玩。這一天到晚的,每日每日都有處理不完的公務,我看你這個鬼將當的比傲慢鬼王都要繁忙。這一次到底是為了什麼,你忽然轉性要去小世界?”
“你也知道你天天煩我。”傅裡鄴譴責的看他一眼,倒也沒有避諱他:“有神兵降世,其物可破壞鬼王靈魂印記。這種神兵不應該在鬼怪或者神明的手裡,傲慢王差我前去收繳神兵。”
一聽這話,盛鈺瞬間了然。
這種神兵得虧是降在傲慢王的管轄世界中,要是降在貪婪王管轄的領地,那他逍遙的好日子就要到頭了,哪裡還能這樣散漫快活。
盛鈺心中百般僥倖,略有些同情問:“那你準備怎麼個收繳法子,難不成直接搶?這說出去也不好聽啊。”
傅裡鄴冷聲道:“收回你同情的眼神。我並不認為收繳神兵是一件苦差事。”
盛鈺從善如流的拍馬屁說:“是是是,沒有人能比您更敬業,您是最敬業的鬼將,沒有之一。”
傅裡鄴懶得和他計較,說:“神兵只是通俗的對一種材料進行統稱。那材料是一位神明的本命法寶,自古以來奇珍異寶的孕育都會遏制宿主的實力,那神明實力多年無長進。後來,她索性將那物悄悄附在他丈夫的本命劍上。”
盛鈺感嘆:“竟然將自己的本命法寶給別人用,看來那位神明一定很愛她的夫君。”
傅裡鄴沒有點評,音調平緩而無情道:“聽聞她嫁給丈夫多年無所出,近日一直苦尋生子秘方。正巧百年前我偶然獲得這種類型的秘方,我想這個誘惑她難以拒絕。”
盛鈺一驚:“你是想拿生子秘方換取神兵?可是她會拿自己的本命法寶與你換嗎?”
傅裡鄴冷淡說:“去了才知道。”
馬車搖搖晃晃,一片靜謐。
盛鈺躺回藤椅中,長腿勾著書桌搖搖晃晃,又問:“這女子叫什麼?我對她還真有些好奇。”
傅裡鄴看了一眼他的腿,面不改色的收回視線:“她已經成親。”
盛鈺腿部動作一下子靜止,半晌才抬頭不可置信說:“你想到哪裡去了!我說的好奇,只不過是在驚奇經歷了腥風血雨的戰爭後,竟然還會有人將自己的法寶無償給別人用,並且她竟然沒有告訴她的夫君。這不就等於做好事不留名嗎?難道她就不怕有朝一日,丈夫嫌她實力不長進,負心的棄了她麼?我實在不懂她到底在想什麼。”
傅裡鄴垂下眼簾,聲音平靜到發慌:“你沒有愛過人,自然不懂她。”
盛鈺業務能力已經十分熟練,再次從善如流的拍馬屁說: “是是是,你懂,沒有人比你更懂。”只不過這一次的馬屁好像一不小心拍到了馬腿上,話剛說完,傅裡鄴就已經開始皺眉,趕在他出聲呵斥之前,盛鈺連忙轉移話題:“所以她到底叫什麼名字?”
話題繞來繞去,又繞回了原點。
傅裡鄴重新拿起書,纖長五指手指翻動書頁。書上文字奇形怪狀,活像一群螞蟻堆積在一起,盛鈺瞄了一眼便開始昏昏欲睡。
就在他趴在案几上即將睡著時,耳畔響起傅裡鄴低沉好聽的嗓音:“隱娘。”
“她的名字叫做隱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