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颼!”
利箭穿過北楔男子的左眼, 濺起了一絲血花,男子慘叫一聲,直接從馬上摔了下來, 滾落在地上, 掙扎了一會兒不動了。
姬懷素騎在馬上, 看著遠處那個玄甲少年, 他穩穩地張弓搭箭, 對準了他的眉心。
姬懷素苦笑著舉起了雙手示意投降。
從夜半追到正午,從大雨滂沱追到天氣放晴, 他從來沒有逃得這樣狼狽過, 嘗試過留一半的人留下來攔截他們,另外一隊人護送他先行。
結果他們太靈活而敏銳了, 對方人少,意味著集結靈活,且明顯經過嚴格精心的長期團隊合作訓練,死亡,受傷, 都不會影響他們的隊伍集結,始終牢牢團結在一起又讓他們能夠靈活地互相援助,反而損傷最少, 陣型始終牢固而有效。攔截的隊伍反而撲了空, 被他們輕松繞開繼續緊追不舍,大雨似乎也阻攔不了他們的腳步,他們的體力始終看不出懈怠的苗頭, 反而牢牢盯著他們。
反而是他們的隊伍龐大而渙散,在漆黑的雨夜,被追趕和死亡威脅著的隊伍不斷地故意或者無意的走失走散, 潰敗,到最後護著他的只剩下百人不到。
這百人卻仍然不停的被背後放來的冷箭給射下馬,一聲聲慘叫更是讓他們逃得飛快。
姬懷素終於轉頭揮手停止了逃跑,低聲和那北楔將軍說了幾句,轉頭舉起手來,示意投降。
雲禎始終牢牢捏著弓,指揮他們將馬全部殺了,然後將姬懷素留在原地,後退一裡,看著北楔的人都退後,才命人上前將姬懷素捆了起來,扔在馬上,立刻疾馳回程。
天上太陽開始有了熱度,照在原野上。
雲禎帶著騎兵們又向南疾馳了數裡路,實在馬乏人疲了,才找了水邊休息進食。
姬懷素被捆著扔在一旁,臉色蒼白,嘴唇乾裂,有人粗暴地拿了水淋在他臉上,他嗆咳著喝了幾口,看向雲禎,看雲禎坐在那邊,有人在替他裹手臂上的傷,他忍不住關切問:“傷得厲害嗎?”
雲禎置之不理,始終面不改色,等人撒了藥粉裹好傷,簡單喝了些水吃了點藥,問了下每個人的傷情,道:“這裡還是北楔地盤,我們深入太多了,仍然不可掉以輕心,他們隨時可以聯系上人反撲過來,大家堅持一下,再修整一會兒就再次出發。”
姬懷素道:“放心吧,人都去圍王庭了,你們又殺了馬,一時半會不會抽得出人來追你們了,你大可以再歇一歇。”
雲禎眸光冷冷掃過他一眼沒說話。
姬懷素苦笑道:“是我貪心,聽說你來了,實在沒忍住,其實先去將王庭攻下來更穩妥——不過,即便你把我擒下,王庭你們也援救不及了,雖說你有尚方寶劍,但無旨,你來不及調大軍援救的,王庭撐不過三日。”
雲禎沒說話,看了看時間,繼續又翻身上馬,讓隊伍繼續前行。
返程比追擊要慢,尤其是馬疲人累的情況下,他們還帶著俘虜,看著太陽要落下了,前邊去了幾個人探路回來道:“侯爺,前邊穿過山谷,上了大路,很快就要到咱們邊城了,天要黑了,穿過谷不安全,可在谷口這裡宿一晚上營,谷口坡上都可設崗哨,比較安全,附近也有水源。”
雲禎點了點頭:“編好值班,輪流休息。”
火堆燃起,有人在煮粥,有人在放哨警戒,有人在迅速整理營地,人人沉默而有條不紊,姬懷素坐在一旁,聞著粥裡有乾蘑菇,有蛋香散發出來,他事實上也饑腸轆轆,忍不住上下吞了吞口水道:“我知道你有訓練私兵,但想不到你能如此用心訓練得這樣好……皇上難道真的一點未覺察?”
他還是覺得不可思議,雲禎訓練出這樣精英的隊伍,必然經過了層層艱苦訓練和選拔,又經歷過秘密的集訓,才能達到如此的配合無間。
雲禎道:“他知道。”
姬懷素倒抽了一口冷氣,低聲道:“他果然全不疑你?”
雲禎沒再理他,隻閉著眼睛靠在岩壁上休息,姬懷素看他嘴唇發紅發裂,臉色也透著紅暈,忍不住道:“你是不是不舒服?傷口疼得厲害嗎?你在發熱吧?”
雲禎完全不回答。
不多時有護衛端著兩碗熱粥過來,將姬懷素手上的束縛解了,看著他吃完,又重新捆綁好,驅趕著他去解手,姬懷素倒算得上配合,都一一遵從了,等回來看到雲禎仍然靠著壁在休息。
姬懷素有些擔心,一直盯著雲禎閉著眼睛許久,看那粥都要涼了,才睜了眼,端了起來,勉強喝下了那碗粥。
姬懷素道:“吉祥兒,昨晚雨那麽大,你不會是著涼了吧?你從前一著涼就喉嚨疼,什麽都不肯吃。”
雲禎道:“少說幾句吧,並不想聽你回憶過去。”
姬懷素微微一笑:“你到現在還是不信我嗎?你是在擔心王庭嗎?”
雲禎道:“不會有人信你的。”
姬懷素道:“好吧,是我自作自受。”
雲禎閉著眼睛,姬懷素看了看周圍的護衛很快都吃飽了換了四個人坐在他身旁,既是看守又是保衛,個個眼睛警醒,年輕力壯,明明經過這樣緊張戰鬥疾馳的一日一夜,人人都還保持著極好的素質和狀態,便知雲禎在訓練這些人身上不知下了多少心力,心下又微微一歎,也閉上眼睛睡了起來。
待到半夜之時,雲禎忽然睜開了眼睛,他聽到了一聲奇怪的聲音,似乎是什麽樂器,似塤非塤,似笙非笙。
他忽然坐了起來:“警戒!拉馬過來!”
所有人都立刻躍了起來,訓練有素拔出武器,拉馬的拉馬,收拾東西的收拾東西,列陣的列陣,最前邊放哨的護衛驚呼道:“是蛇!”
雲禎頭皮一緊,喝道:“拿酒來,都拿上火把!雄黃粉找來!”
有護衛道:“昨晚扎營灑了許多,應該不會靠近營地才對。”
外邊護衛已經厲聲示警:“許多蛇!侯爺快逃!快上馬逃!”
慘叫聲起來,雲禎臉色蒼白喝令:“谷裡不好走馬,拉著馬,分散離開!”
悄無聲息中,所有人都看到了火光下,無數的蛇遊走了進來,仿佛被什麽東西驅趕進來,萬蛇遊動,青色黑色的蛇昂著頭吐著信,仿佛靜靜流淌著的水,卻來勢洶洶,快如閃電。
雲禎的雞皮疙瘩全起了來,轉頭看到姬懷素靠著石頭,臉上帶著微笑,他上前拉他起來:“你知道會有蛇是不是!”
姬懷素笑了下:“媧蛇族,自然是有善於驅使蛇的,我勸你和我站得近一些——我們和媧蛇族的人打交道,身上衣服都要時時浸洗驅蛇的草藥……”
他話沒說完,雲禎已經拔刀割下了他的一大片衣衫,淋了烈酒上去,纏在火把上點燃,濃密的煙起了來,雲禎拿起火把往道:“搜他身!”
姬懷素有些無語,那點憐惜柔情變成了哭笑不得。他很快被人扒了外袍裡裡外外搜了一遍,把身上帶著的香袋什麽都拿了出來,遞給雲禎道:“侯爺帶著!”
雲禎卻拿刀挑開往那些蛇群裡頭一撒,點了火把不斷驅趕蛇群,只見那些蛇果然避開了藥粉撒開的路上,雲禎沉聲道:“衝出去開闊地,上馬衝出谷去,分散逃!”
他們一群人沿著那條藥撒開的路衝出去,又有幾個護衛被蛇竄了上來,匆忙拿著火把去燒,用刀不斷斬落蛇群,遠處時不時有人在喊,又有馬在嘶叫:“馬也被蛇咬了!”
有人拉了馬過來護著雲禎上馬,雲禎轉頭看到姬懷素道:“把他放我馬上!不要留在谷裡,大家分散往開闊處跑!”
漆黑的夜裡,似乎四處都有著蛇,雲禎將他放在馬前,縱馬狂奔,山谷裡不好走馬,他驅馬跑了一會兒,陸續開始有馬悲鳴著摔下去落在了蛇群裡。
到處都是慌亂舉著火把亂燒亂斬的護衛,他們久經百戰,卻第一次遇到這樣邪門的蛇群,而黑暗之中,不知道會不會又會殺出敵人,這讓他們更有些慌亂起來。
雲禎騎馬奔了出去一裡地左右,看天色微微明,也不知道跑出去多少人,卻聽到自己騎著的馬也悲鳴了一聲,慢慢地伏下了身,他心知不妙,不知這馬是太累了還是適才被蛇咬過如今毒發了,剛要下馬,卻見姬懷素轉身忽然將他一撲,將他按在身下。
雲禎吃了一驚,只見眼前一條蛇竄過,剛好一口咬到了姬懷素右臂上,他拔刀揮下,將那蛇斬落在地,蛇頭在地上卷曲,仍然張嘴吐信,十分驚悚。
他看了眼姬懷素,心情複雜,拔了根腰帶將他手臂靠上的地方扎緊,拉起他扯著看了下,四下無人,也不見那群毛骨悚然的蛇群了,谷裡地形複雜四通八達,護衛們應該都在夜裡四處失散了,他便拖著姬懷素,找了處隱蔽地方躲著,然後割開他的袖子,替他割開傷口放血。
姬懷素臉色蒼白,滿頭大汗,倒還笑著對雲禎道:“沒事的,天亮了,蛇並無靈智,都是靠藥物驅動的,藥力維持不久,就會自然離開,然後很快就會死。媧蛇族沒幾個人,他們也不敢現在來找你們的,你不必太擔心會有敵人——原本的打算是你們亂了我趁亂逃走,我身上帶著驅蛇的藥……但是看到你生著病,我心裡憐惜……不想你折損在蛇群裡……”
四下無人,雲禎道:“你這時候賣好,是希望我能替你在皇上跟前說好話,為你留一條小命嗎?”
姬懷素苦笑:“這蛇毒……你覺得我還能見到皇上嗎?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總能信我一次了吧?”
雲禎看他一眼,果然看他嘴唇泛起了青色,邊去摸他身上:“你身上帶有治蛇毒的毒藥吧?”
姬懷素道:“沒有,這蛇毒沒解藥,媧蛇族驅蛇人自己都怕,你看昨夜一個人都沒有,他們驅蛇時,自己的人也不敢出現的,只怕誤傷自己人,等這些蛇散去,有些能收回,有些散走,因為喂了藥的,很快就會死了。”
雲禎倒是從自己身上掏了些藥瓶來,翻了翻,選了個,胡亂將裡頭的藥丸塞到他嘴裡:“我從君大夫那邊拿的解毒清熱的成藥,雖然也不知道有沒有用,你看天吧。”
姬懷素被塞得滿滿一嘴,差點噎住,隻好強行硬吞了下去。
雲禎自言自語道:“這是不是就是皇上當年中的毒。”
姬懷素好容易吞了下去,道:“我猜應該是,否則皇上當時明明勝券在握,和談都談了,如何好好的會失蹤,我猜多半就是營地被蛇襲了,這驅蛇,也只能是在夜襲,又只能出其不意,堂堂正正交戰,是傷不到他的。”
雲禎冷冷道:“你早就知道了吧,你故意不說。”
姬懷素苦笑:“我真是這次到了烏熊族住著,點兵才知道媧蛇族有這樣暗殺的人才的,你說是就是吧,反正你永遠不信我,不管你怎麽說,能在你眼前死去,我心裡是歡喜的。”
雲禎冷笑了聲,姬懷素看著他:“我眼睛已經開始看不見了,你讓我多看看你吧,可以笑一笑嗎?像以前你對我一樣。”
雲禎看了他一眼,冷冰冰道:“服下黃粱終後你不是看過了嗎?”
姬懷素閉了眼睛,失笑:“你真是要記恨我一輩子,我用這一輩子還你,你能原諒我了嗎?北楔……內亂成這樣,是沒辦法再侵略我朝了,無論我的手段,你再如何不齒,終究我達成你的心願了。”
“我閉上眼睛,再睜眼,會不會又能在下一世遇到你呢?”
雲禎道:“想得美。”
姬懷素道:“我一直不明白你死前對我說的話,直到我重生後,我回想起來你說的最後一句話,越發不理解,你當時,就知道你會重生嗎?”
天色已大亮,雲禎看他眼睛已失去了焦距,伸手揮了揮,似乎真的看不見了,雖然也知道他可惡,但看起來,似乎真的要死了,想想道:“因為和你那一世,已經是我重生過一次了。”
姬懷素臉上恍惚了一會兒:“已經……重生過了?”
雲禎道:“是的,我以為你是難得的有才之人,便想著輔佐你當了儲君,把姬懷清趕走,然後你這樣聰明,興許能避免皇上再次戰場失蹤的命運,結果軍中我們根本插不進去手,皇上……他還是失蹤了。”
姬懷素忽然笑了起來,往事歷歷在目,清晰無比,他原本就是個極其聰明之人,已飛快貫通了所有:“原來如此……我懂了,所以,你還是選擇錯了?第一世是誰當了儲君?姬懷清?所以……朱絳……第一世你和朱絳在一起是不是?他負了你是不是?所以那個珠子,他也覺醒了記憶,他知道對不起你,才去戍邊……”他笑著咳嗽著,然後從嘴裡吐了血出來。
雲禎怔了下,拿了帕子擦了擦,漠然道:“不用那麽激動。”
姬懷素呵呵笑了起來:“原來,他也負了你……第二世,我也負了你……難怪你誰都不信了……”
雲禎道:“也不是,我信皇上。”
姬懷素眼睛裡開始流出血來:“所以,我還能擁有下一世嗎?和你一起的下一世?”
雲禎道:“不了,這一世,我要和皇上好好共白頭。”
他看了眼姬懷素開始七竅流血,心下微微有些憐憫:“你自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