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沒了, 龍走了,女兒又陷入漫長的沉睡,薑寒湘與丈夫守在薑洛床邊,成日成夜地發愁。
痛失骨血相連的親人令夫妻倆倍感痛楚, 後悔、難過、不可置信, 甚至於, 恨。兩個人在這樣的情緒中受著煎熬, 他們恨晉春遲,卻更恨自己。
恨曾經興起過打掉孩子的念頭的自己, 恨促使巨龍做下這等狠絕事情的自己。
除此之外,還有茫然。
他們不知道該怎麽跟薑洛說。
“洛洛她,身體方面......一切正常, 羅醫生說, 營養液可以維持她昏睡這段時間的能量。”
又是一天深夜, 陸柳輕輕推開門, 在仿佛變成一座雕像的妻子身旁坐下,伸出手來, 環住了薑寒湘的肩膀,溫聲安慰了一句。
薑寒湘低頭看著小女兒:“洛洛她......睡了五天了吧?還是六天?”
陸柳歎息一聲:“算上今天晚上的話, 那就是六天了。”
“六天了啊......”薑寒湘神情有些恍惚, 她揉了揉通紅的眼睛,“還有九天。晉春遲說過的, 半個月後,洛洛會醒來。”
陸柳拍了拍她的肩膀:“所以去睡會兒吧,你這兩天一直沒怎麽休息,再這樣下去,洛洛還沒醒來, 你就撐不住了,你現在可不能倒下。”
薑寒湘靠在丈夫懷裡,喃喃道:“洛洛快醒來了,她醒來的話,我們要怎麽跟她說?”
告訴她事情的真相嗎?告訴她她曾懷過一個小寶寶,但現在,寶寶被她爸媽、被寶寶的另一個母親害沒了,晉春遲也負氣離開了嗎?
薑寒湘光是想一想薑洛得知此事的場景,就要心碎了。
“你怎麽又想到這個了?不是說暫時先不去想了嗎?時間還有,也許在洛洛醒來之前,我們能想出辦法呢?聽話,先去睡覺好不好?你再這樣下去,我真怕你撐不住。”
提起此事,陸柳也是眉頭緊鎖,這幾天他跟妻子就如何跟女兒說明真相商量了無數次,可總也找不到個不會傷到洛洛的辦法。
大錯已然鑄成,再要補救,何其艱難?
薑寒湘未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她面上露出頹然:“我既希望她能好好地醒過來,又怕她醒過來。她......她要是知道這一切,不知道會傷心成什麽樣子。”
陸柳猶豫道:“要不,先不告訴她?晉春遲也說過吧?不要把孩子的事情跟洛洛說。也許這是唯一的辦法了。”
薑寒湘聽著這個主意,遲遲未動,陸柳歎一口氣,拉她起身:“你是洛洛媽媽,等她醒來了,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你,你該去休息了。”
薑寒湘點點頭,她許久沒挪動了,起身時,血液未能及時衝上腦袋,加之好些天沒怎麽進食,她感到眩暈,虛弱間,她抓住丈夫的手臂,才剛剛張開嘴唇,便兩眼一黑,倒了下去......
晉春遲在瀑布休息了半天,感覺身體好了些,便又飛上了天空。
天上星空燦爛,她上一次在這樣的夜色中趕路還是自鳳凰族回來那次,那次她迫切地想要與薑洛相見,跨山越海地飛行雖然很遠,心情卻是亢奮的,也並不感到疲憊。但這一次,飛得離薑洛越遠,她便愈發疲累,龐大的龍軀在空中搖搖欲墜,她知道,不止是身體出了問題,也是因為心氣弱了。
不能再飛了,不然不知何時便會一頭栽倒。
天空中傳來幾聲悠長的龍吟,帶著難以言喻的悲傷,受這陣龍吟的影響,附近飛行的鳥禽皆是一震,紛紛歪斜起來。
巨龍再度落回地面。
這一次,她落在了一個只有零星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莊。因為人少,大家互相都認識,也許還沾親帶故,晉春遲一個生面孔的女人,看穿著又像是從大城市裡來的,一下子便引起了注意。
有小孩子好奇地圍上她,問她:“大姐姐迷路了嗎?”
晉春遲腳步一頓,看著這些弱小又天真的孩子,輕輕搖了搖頭,下意識地撫上了自己的小腹。
巨龍的方向感很好,她辨認了一下南北,在小孩子的好奇中邁開腳步,堅定而沉默地朝著遙遠的北方走去,幾個小孩跟了她一會兒,被聞訊而來的大人死死拉住,往手臂下一夾,照著屁股就打!
“你個皮娃兒,陌生人是隨便能接近的嗎?小心被拐走了!”
“吃飯的點早到了,老娘嗓子都喊啞了,你也不知道回個家,還要不要吃飯了!”
大人的呵斥跟小孩子的哭聲交織在一起,晉春遲充耳不聞,隻一步步往前走,她的身後,那些看似是在教訓孩子實則正觀察著她的大人向她投來了打量的目光,她也隻當不知道,她身上仿佛有一種無形的、冷漠的氣場,將她與四周隔絕,也令偷偷觀察於她的人感覺到了無形的壓力。
不能看了,再看會惹禍的。
莫名其妙的,他們心裡生起了這樣的念頭,於是一個個把頭低下,噤若寒蟬,直到晉春遲走出村莊很遠很遠,他們也不敢動彈。
但即使十分小心,在那個古怪的、陌生的漂亮女人離開後,這座小村莊還是下起了雪,雪雖大,躲進屋裡就可,雖然是冬天,下雪應當也不算稀奇,但這突如其來的一場雪還是給村子留下了一抹神秘的傳說。
晉春遲回頭看了眼大雪覆蓋下的村莊,紅眸中露出一些落寞。
這雪不是她控制,卻又確確實實是因她而起。
晉春遲又看向南方。
已是很現代化的社會了,這個村莊裡的小孩子也都說起了普通話,但大人還保留著一些鄉音,其實這些音節,更接近於晉春遲曾活躍的那些時代,因此她一聽就知道,這裡已是偏北方的地界了。
離金市很遠了。
晉春遲沒在這裡停留,她朝倚冬山走去,那邊有她的龍巢,她在那裡破殼,那裡也將會是她孕育寶寶的地方。
她走了一路,雪便下了一路,冰雪給她力量,助她護好崽崽、也給她力氣往前。這綿延了一路的大雪引起了人們的注意,新聞不斷報道著,許多人湧來看雪景,有人說,這雪連綿一路,就像是花開一樣。
而在晉春遲北上的時候,薑華和薑唐終於也被父母叫回了家,於是,蹲在薑洛床前的大貓,從兩隻變成了四隻。
皆是愁眉苦臉的。
薑唐煩躁地抓了抓頭髮:“不是吧?事已至此,爸媽你們還打算瞞著洛洛嗎?”
薑唐是崩潰的,她高高興興回家過年,卻沒想到家裡愁雲慘淡,得知發生在妹妹身上的事情時,她簡直快要氣死。
“糊塗爸媽!糊塗龍!還有洛洛也糊塗的很,懷孕了自己居然都不知道的!我說,你們不會真的還要瞞著她吧?”
薑唐差點揪下一把頭髮,薑華也沒好到哪裡去,聽了妹妹的話,他臉色更黑了,小心地看了眼顯然也正傷懷的爸媽,示意薑唐收著點。
薑唐才不理他,她皺眉看著父母,被陽光曬成小麥色的臉蛋上滿是不讚同:“我說,你們商量打胎的時候,難道就沒想過問問洛洛她願不願意嗎?還有晉春遲,洛洛不知道自己懷孕了,晉春遲不是知道嗎?為什麽你們居然連她也繞過?看吧,這下刺激大發了。”
薑寒湘難過地閉上了眼睛,像是被氣得說不出話,陸柳拉了一下薑唐:“別說了。”
薑唐冷笑:“我不說就能挽回這一切嗎?我一定要說,不然事情會變得更糟糕。爸媽你們醒醒吧,你們已經嘗到一次欺騙和不尊重的苦了,難道還要嘗試第二次?第一次你們失去了孫女,第二次你們想想,還會失去什麽?”
這直白至極的話從大女兒嘴裡說出來,雖然難聽,卻十分深刻,薑寒湘又是一陣眩暈,她先前暈倒後,身體就差的很,現在只是強打起精神跟兒女商量,被薑唐這一劑猛藥弄得快要吐血。
但藥雖猛,能治病就好,話雖不好聽,有理就好。
薑華小心觀察了一下爸媽的臉色,輕聲道:“我覺得大妹說的也對......這件事情上,我們最好不要再瞞著洛洛了。這種事情,其實也瞞不了的。”
晉春遲這一去,明顯是不回頭的架勢,薑洛對晉春遲的感情他們都知道,不可能不問、不去尋,瞞著是最差的選擇。
“可是洛洛她要是知道了,會很痛苦的。”陸柳輕輕道。
薑唐翻了個白眼:“長痛不如短痛,她能一輩子都不知道嗎?那除非她忘了晉春遲,這可能嗎?晉春遲跑了,怎麽跑的?洛洛不會問嗎?我們就算騙了她,她始終等不見晉春遲回來,也一定會去找的。到那時要怎麽辦?她找不到,一輩子迷惑痛苦下去嗎?又或是找到了,但什麽都不知道,那又要怎麽面對晉春遲呢?還有晉春遲,這麽久了,你們居然也不去找晉春遲嗎?”
薑唐這暴脾氣,簡直見誰懟誰,她媽被她說的啞口無言。這次的家庭會議過後,薑爸薑媽終於下定了決心,要跟女兒坦白。
薑洛很快睡滿十五天,晉春遲說她睡了半個月就會醒來,當真是一天都不差的。
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對她來說,只是過了一個很正常的夜晚,那天晚上甚至還隱約有點甜蜜,因為她跟晉小姐說到了結婚的事情,兩人還準備要個孩子,可是後來呢?後來的事情,薑洛記不清了。
好像世界忽然暗下來,她前一秒還打算跟晉小姐做做生孩子的事情呢,結果迷迷糊糊地就陷入了睡眠。
而醒來以後,從母親嘴裡得知那如同天方夜譚的事情,薑洛才真正知道了,世界暗下來是什麽樣子。
“怎麽可能......你騙我!我不信!你是騙我的對嗎?晉小姐呢?晉小姐去哪裡了?她也配合你們騙我嗎?”
薑洛捂住耳朵,光著腳丫,慌張跑下了床,到處去找她的晉小姐。
樓梯,沒有。
客廳,沒有。
院子裡......也沒有。
哪裡都沒有。
薑洛走了一路,細小的水滴就滴了一路,那是薑洛的眼淚,她已經淚流滿面,但卻毫無知覺,只是一遍遍喊著“晉小姐”,到處去找,可是不管她去到哪裡,都沒有她想找見的那個人。
“洛洛你小心點!”
薑寒湘等人一路追出來,雖然早就知道了她知道這件事情會傷心,但見她赤腳踩在庭院中粗糲的碎石子上,細嫩腳板被磨出血來,而她恍若未覺,只是執拗地、慌張地到處找,這一刻,她的家人們,從她身上感受到了她的痛苦。
於是也跟著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