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沛小時候和外公外婆一起住, 小學畢業的時候外公走了,時沛回到爸媽身邊後,外婆就一個人住, 時沛寒暑假的時候會過來陪他。
等到高中的時候,外婆去世, 屋子就空了。
外公外婆只有一個女兒, 兩個老人走了之後屋子沒人打理,一樓租給別人做鋪面,二樓放雜物。拆遷政策下來後,一樓的人家也搬走了。
過了這麽久,老房子早就不是他小時候的模樣了。一整條老街都要拆掉, 時沛在附近的旅館住下,第二天早上起來跑拆遷的手續。
下午他去了江灘,就是時沛小時候差點交代在那的地方。
江邊的木屋在外公去世的那年就拆掉了, 真追究起來那應該算違章建築。如今已變成真正的浴場, 和水閘一起系統管理,開閘時期浴場關閉, 杜絕了野泳的隱患。
冬天的浴場沒什麽人,時沛買了張票進去。
沙灘像是重新規整過, 沙子踩在腳底下綿軟細密,不像小時候那樣全是硌腳的小石子和貝殼。江風濕冷, 時沛站在沙灘上,眺望遠處, 看見了對面那座小島。
小時候在岸上看那座島,感覺它像浮在天塹之上, 非常遙遠。十多年後故地重遊, 那座小島卻變得觸手可及。
岸上有冬泳的人在熱身, 時沛加入了他們。冬泳的是一群老大爺,帶頭的一邊熱身一邊喊,時沛在老大爺裡面格格不入,老大爺的犀利眼神一下就鎖定了他。
“喊出聲!”
時沛像軍訓被點名一樣應了一聲,有些不自然地開始跟著他們喊。
熱身對冬泳來說尤其重要。時沛認真地做動作,每做一個動作都要喊出來,他一開始很小聲,後來逐漸變大,好像要把胸口的鬱氣喊出來一樣。
其實他心裡什麽也沒想。
大爺對他投來讚許的眼神。約莫10分鍾後,準備下水,先站在淺灘處用冷水擦拭自己的身體,適應水溫,然後再慢慢潛下去,正式開始游泳。
時沛彎下腰去掬了一把水潑在身上,不住激靈了一下,時沛不敢放慢動作,怕體溫流失,他開始大把地潑水,直到把皮膚擦得發紅,隨後將身體往前傾,潛進了水裡。
那些習慣冬泳的大爺們已經遊出去一陣了。時沛慢慢地滑動雙臂,他的身體在水裡浮起,雙腳離開了地面。
好冷。時沛大口大口地呼吸著,他交替擺動雙臂,保持勻速前行,不斷地遊動可以讓他在水中維持體溫。
昨日C城下了雨,今天太陽就出來了,陽光照得江水閃耀,這讓水裡的時沛有了一絲暖意,這是一個適合冬泳的好天氣。
但水面之下仍然冰冷刺骨,時沛在水裡感覺自己的心臟正突突直跳,小島就在他的正前方。
時沛深吸了一口氣,潛下水去。
水的聲音掩蓋了所有,時沛睜開眼,看見陽光在水面折成明亮又模糊的光柱,投射到水底。
他撥開前方的水,像一隻漂流的小船在無垠的大海中行進。
時沛從小就喜歡水,他第一次下水的時候就可以自己浮起來,憋氣也可以憋很久,時沛小時候曾有一段時間相信自己是條魚。
時沛喜歡游泳的時候被水環繞擁抱的感覺,聽不見地面之上的聲音,孤獨在水裡也變得沒那麽稀奇,即便在魚群裡,小魚和小魚之間也從來不交流。
在這個片刻,無論是十年前的時沛,還是十年後的時沛,他總能感受到永恆的寧靜。
時沛浮上水面換氣,陽光普照,即便他不間斷地遊了很久,那個小島仍然還有一小段距離。
就像一個人看到不遠處的山上有一間金色的屋子,翻了一座山又一座山,那屋子總是在不遠處的山上。
時沛心想,自己小時候怎麽遊到那座小島上去的?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即使是遊得到對岸的人,也是那幾個常年游泳,水性最好的人。
他的心昏昏沉沉的,時沛有點想不通自己在幹什麽。
他深吸了口氣,又潛下水去。
時沛自如地向前遊去,水下的閃光讓他有些恍惚,時沛突然覺得這場景有些熟悉。
不是。
他小時候……不是自己遊過去的。
一個小孩怎麽可能在開閘的時候獨自跨江上島?
這個謎題像一個躲藏在隱秘處多年的死結,在此時此刻悄然松動,散開。
時沛眼前有奇異的光在閃爍,他看到了阿諾德,他蜷在水裡,眼睛緊閉,燦爛的金發飄散著。時沛奮力向他遊去,他想叫他,但阿諾德聽不見。
阿諾德,阿諾德……阿諾德。
如果你能留在我身邊就好了……
不是如果,我希望……我祈求你能留在我身邊……
這才是我心底最真實的想法,你走之後,我卻始終無法面對它。
薩菲洛特很想你。
我也是。
時沛眨了眨眼睛,那幻象之中的阿諾德不見了,只剩下一片在白光下搖曳的,澄澈而明亮的水。
時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流眼淚,在水裡是看不到眼淚的。他已經好多年沒有哭了,阿諾德這麽愛哭,他不免被他影響了一些……
時沛慢慢地閉上眼睛。
他的意識在飄落,就像一片羽毛由高處而下,飄飄忽忽,江水的冰冷緩緩褪去,這支羽毛著陸了,落在一片分外潔白,也分外柔軟的地方。
時沛聽到周圍有窸窸窣窣的說話聲,非常空靈的聲音,他們相互傳遞著一個信息:
“有客人來到了。”
“有客人來到了。”
那不是人類的聲音,甚至是未知的語言,他們的聲音像溫柔的浪潮,整齊地、輕聲地重複著:
“有客人來到了。”
時沛睜開了眼睛,眼前是陌生的景象。
……超乎他理解的景象。
他的蘇醒驚動了聲音的主人們,他們像被風吹拂的樹葉,又道:
“他醒了。”
“他醒了。”
“向導呢?”
“向導呢?”
……
時沛站了起來,或者說,他浮了起來。他看著眼前的景象,這夠他消化好一陣了。
他所在之處,是一片潔白,柔軟的蘆葦蕩,它們散發著微弱的光芒。蘆葦蕩與水相接,蜿蜒出一條曲折的水與岸的邊界,兩岸都是草地與微微發光的蘆葦。
漫天霞光,太陽下山了,天空呈現著一種瑰麗的粉色,水面映著暖橙的夕陽,閃閃發光,一直連接到天邊。巨大的火燒雲像點燃的城堡靜靜佇立著,潔白的蘆葦在粉色的晚霞中輕輕搖曳。
這場景寧靜又壯麗,時沛呆呆地凝望著,又好像被這個地方回以寂靜的注視。他慢慢地低頭,伸出自己的雙手,想要驗證自己是否還有人類的軀體。
確實是沒有。
他沒有看到自己的兩隻手,取而代之的是兩隻透明的,飽滿的果凍狀觸手,圓嘟嘟的,沒有任何棱角,時沛把自己的兩隻“手”抬起來,擋住了落於群山之間的太陽。群山並非嶙峋,而是柔嫩的草地直鋪上去,有點像天線寶寶裡面的那種。
透過這透明的觸手看太陽,太陽變得霧蒙蒙的。
真的是透明的。時沛打量著自己,他變小了,像一顆小小的透明果凍,應該是荔枝味的。
那些之前一直在嘰嘰喳喳的,空靈的聲音全都消失了,好像在屏息,生怕驚動這個初來乍到的小客人。
“歡迎。”
身後有聲音響起,這個聲音更加清晰,時沛回望,看到一個形狀細長,材質與他差不過的果凍飄飄忽忽地過來。
“歡迎來到意識之海,按照人類的理解,我們應該告知您我們的坐標。”
“這裡是不同的維度,在此維度上,意識之海的文明坐標與地球相近。”
“您所看見的場景,是意識之海根據地球的景象,精心挑選了它所喜歡的元素投射出來的,希望這能使您感到安心。”
“意識之海沒有時間,請勿擔心您在地球上的人類軀體,盡情地享受在意識之海做客的片刻吧。”
這個略微透明的藍色果凍彬彬有禮地向時沛介紹著“意識之海”,他走近了時沛,時沛非常費力地仰頭看他。
藍色果凍:“Opps,很抱歉。”
他立刻降低了自己的高度,這個細長的果凍彈性十足地縮成一團,使自己和時沛持平。
時沛看清了他的模樣,圓溜溜的眼睛和阿諾德如出一轍,但性格截然不同。
……想必自己現在也和阿諾德長得差不多。
時沛暈暈乎乎地跟著那個藍色果凍,他自我介紹道:“如果您需要稱呼我的話,可以叫我曼妥思,我是向導,負責著陸於該區域的海外意識。”
時沛:“……曼妥思?”
曼妥思:“是的,曼妥思。”
時沛:“曼妥思是一種糖果……我的意思是,在地球上是一種糖果。”
曼妥思肉眼可見地高興起來,他的藍色變得淺淺的,並有韻律地閃爍著,“是的!很高興您知道曼妥思,我們的另外一位航海家,洛西先生曾前往地球,他將‘曼妥思’帶了回來……噢,當然,這不是他從地球帶來的唯一一樣東西。”
“我非常喜歡曼妥思的概念,它是一種圓圓的,甜甜的糖果。所以我將曼妥思作為我的向導代號。”
曼妥思滔滔不絕地說道。
他的講解中含有許多時沛聽不懂的術語,時沛跟著他掠過發光的蘆葦蕩,夕陽在此停滯,粉色的天空留駐於這個時刻,時沛歪了歪自己頭,他感受到做果凍的靈活:“……航海家?洛西先生……?”
曼妥思稍覺自己這個向導做得不妥,他應該更循循善誘的……
“抱歉,我應該先跟您解釋這些詞語的意思的,不過我的接待到此就告一段落了,因為有人更想當您的向導。”
“他雖然沒有當過向導,但我相信他會獻上十足的耐心讓您了解關於意識之海的一切。”
“他來了。”
曼妥思打了個響指……時沛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打了個響指,但這也不重要了。
因為時沛看見遠處的山坡上,一個小小的黑點咕嚕咕嚕地滾下來,他很心急,幾乎是在毛茸茸的草地上轉動,滾下山坡又迅速爬上頂點,再次滾下,如此向時沛所在的地方接近著。
時沛聽見他在激動地大哭,哭得讓他的大叫難以分辨,他一邊滾下山坡一邊叫著,這使他的聲音顛顛的,過了許久,直到那個黑色的果凍近在咫尺,時沛才分辨出他叫的是什麽。
他在叫“時先生。”
阿諾德幾乎是彈射過來,他的體型比時沛大一些,下一秒就把時沛這顆透明小果凍撲倒在地。
時沛:“……”
阿諾德上氣不接下氣,他緊緊地抱住時沛,他們現在擁有相同的身體了,阿諾德做夢也想不到會這樣。
“嗚哇哇哇嗚嗚嗚哇哇哇哇……”
阿諾德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但又想勉強自己對時沛說話,最後隻發出一串嘹亮的,不知所雲的哭聲。
時沛用自己的兩隻圓乎乎的觸手推了推他:
“阿諾德,你要壓死我了。”
他的聲音悶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