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朵寂靜地行進, 意識之海吹著輕柔的風,像在哼唱著一首舒緩的歌。
這種感覺就像某個不小心睡去的午後,做了一個淺薄的夢。但是阿諾德的啜泣近在咫尺, 他站起來,仍然把時沛緊緊地抱在懷裡。阿諾德哭得相當心碎,好像時沛已經掛了一樣。
“瞧瞧阿諾德這個樣子。”
那些空靈的聲音窸窸窣窣地竊笑著。
“瞧瞧阿諾德。”
“瞧瞧。”
阿諾德毫不在意同伴的揶揄,他感覺要死了。雖然他不知道“死”具體是個什麽東西, 但是回家的那一瞬間,發現自己離開了時先生的那一秒, 阿諾德真的感覺自己要死了。
他的哭聲使整個意識之海都在翻湧,同伴們排隊參觀完阿諾德帶回來的那個東西之後,又排著隊來參觀大哭的阿諾德。阿諾德什麽也不管了, 他心碎成扁扁的一灘, 貼在地面上, 任由同伴們挨個上來掀起他的一小角, 表示敬佩和慰問。
阿諾德無時無刻不在流淚, 他甚至還來不及和時先生說一句再見, 他就那樣……無聲無息地離開了他。
他那樣把時先生留在了地球上……他會怎麽想?阿諾德又將他拋棄了, 在他們那樣深切地體會了親密之後, 所有的承諾, 他向時先生訴說的所有愛意, 都像風一樣消散。
每當阿諾德想到這裡, 想到孤零零的時沛, 他洶湧的眼淚幾乎要衝洗整個意識之海。他一邊哭一邊叫著時先生的名字,可是他的故鄉如此寂靜, 他的哭泣和呼喚換不來任何回應。
他只是一隻傷心過度的黑色果凍。
大家都忙著研究阿諾德帶回來的那個神奇的東西, 它被鄭重請入地球展廳裡, 但阿諾德懨懨的,除了思念時先生還是思念時先生,一點別的精神都提不起來了。
不久後,他想起洛西先生。
那個時候阿諾德正心如死灰地在意識之海的淺灘上漂浮著,任由那些閃光的浪潮衝刷著它的身體,阿諾德維持著這個狀態許久了。
他突然想起了消失的洛西先生。
在意識之海,他的種族無謂出生,也沒有死亡,已存在的會一直存在,也沒有人去追究洛西先生的消失。
大家對“情感”只有模糊的概念。洛西先生是偉大的航海家,意識之海記錄了他的貢獻,卻沒有在意他的去向。
想到這裡,阿諾德猛地坐起來,他的眼睛望著意識之海遠遠的盡頭,天空與海洋閃閃發光的交界線。那其實是兩顆行星的軌道相交而過,擋住了後面發光發熱的恆星。再過一小會兒,恆星露出愈多,整個意識之海都會被它的光芒所普照。
只有在恆星露出前夕,阿諾德可以將這個場景想象成地球的朝陽,以緩解自己的思念之苦。
他前去尋找最後接待洛西先生的管理員,管理員看見阿諾德,詫異道:“
“你怎麽現在才過來找我?”
阿諾德:“……”
下一秒,他那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同伴們傳來一個消息:
有一位地球的客人來訪了。
他們呼喚著阿諾德,一聲接著一聲地催促著他,非常八卦,期待著阿諾德的反應。
阿諾德果然沒讓他們失望,他像一顆子.彈一樣飛來了,毫無禮節地撲倒了地球來客,哇哇大哭。
他抱著時沛——燒仙草裹住了荔枝果凍——差不多是這種感覺。
阿諾德以為離開時沛之後已經如死一般難過了,沒想到再次擁抱他,是加倍加倍的難過。
時先生是怎麽獨自漂流到了意識之海……前來找他。
阿諾德哭得更大聲了。
時沛小小的觸手輕輕地推他,即使是果凍形態,他也感覺要被阿諾德勒死了。
“阿諾德……快放手。”
阿諾德終於平靜了一點點,他把時沛舉起來,左看右看,雖然毫無依據,但這是時沛沒錯。
時沛不大會操縱這樣的身體,阿諾德還是想流淚,不過他竭力忍住了。
“時、時先生……”
阿諾德想問你為什麽來了,你是不是心裡在埋怨我,你是不是討厭我了……
但是這些問題好像都沒有意義,因為時沛在這裡,就是一切的答案。
時沛倒是比他平靜許多,他看著終於止住哭的阿諾德,笨拙地用自己圓圓的透明觸手,摸了摸他的頭。
阿諾德的眼淚又唰地下來。
時沛被他哭煩了:“好了好了,給我打住。”
他背過觸手,環視了一下周圍,意識之海的風景足以讓任何一個人類沉醉,未知的生物低語著,小聲竊笑著。時沛圓滾滾地繞著阿諾德轉了一圈,道:“這是我第一次來你家做客呢。”
阿諾德吸了吸鼻子,他把剛學會滾來滾去的時沛舉起來,頂在自己的頭上,走下山坡去。
時沛自覺地把自己盤圓了一些,圓溜溜的眼睛左看右看。
“阿諾德,我是第一個來到這裡的人類嗎?”
阿諾德好怕時沛滾下去,他小心地扶住透明小果凍,滑下山坡,夕陽的余暉灑落,在地球上難尋這樣的暮色,意識之海卻可以自由地將它定格。
“不是的,時先生,但你是第一個真正踏入意識之海的人類。”阿諾德解釋道。
“在人類做夢的時候,意識會短暫地上升,漂浮到意識之海,有一些會不小心在這裡擱淺。”
“我們會在淺灘打撈,把擱淺的意識放回海裡去,好讓他們回家……但是真正抵達這裡的……時先生是第一個。”
阿諾德想像專業的向導一樣,清晰而冷靜地向時沛解釋關於意識之海的一切,但是不會有向導會把訪客頂在頭上,也不會像他這樣,吸著鼻子,帶著強烈的個人情感在講解。
阿諾德只能當時先生一個人的向導了,只有他能包容這樣的阿諾德。
“哦……”時沛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口問道:
“阿諾德,我是在地球上……嗯……死了嗎?”
這個問題把阿諾德嚇了一跳,他驚道:“不會的,時先生!你的意識到達了這裡,死亡……死亡不會讓你到達這裡的。”
“你不要這樣說,難道你、你想過……”阿諾德幾乎說不出口了。
時沛趴在他頭上,他回答道:“不會的,別擔心,阿諾德,我會好好活著的。”
“你一定要好好活著,時先生,不管發生了什麽。”阿諾德一字一句地說道。
他感覺到時沛的小觸手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頭,以示回應。
兩個人面對著絢麗的夕陽,停在了一個巨大的,透明的玻璃房前。
那就像一個倒扣的酒杯,外觀圓潤,阿諾德頂著時沛,像穿過一顆不會破的泡泡,踏了進去。
“這是地球展廳。”阿諾德輕聲介紹道,他示意時沛抬頭看,在正當空,有一個漂浮著的,精巧的地球模型,它正模擬著地球的自轉,緩緩旋轉著。
“這裡放著航海家們從地球帶回來的東西。”
時沛看到展廳正中,只有四個孤零零的小展台,上面分別扣著四個小的透明罩子。阿諾德向時沛解釋了航海家的意義,隨後他載著時沛,向第一個展台走去。
待他們走向前,時沛才看清,上面展示的並不是具體的某一樣東西,而是一團灰撲撲的,混沌的霧團,時沛看著它,感到一股本能的畏懼。
透明果凍在阿諾德身上縮成一小團,阿諾德伸出幾根觸手裹住他。
“這是第一位航海家從地球帶回來的……它叫‘死亡’。”阿諾德輕聲道。
時沛不敢湊近“死亡”,那團小小的灰霧有攝魂般的力量,阿諾德知道他在害怕,很快離開了“死亡”展台。走向第二個。
時沛花了一小會兒才平複被“死亡”震懾到的情緒,他的目光投向第二個展台,上面是一件出乎時沛意料的東西。
那是一小截曼妥思糖果……
已經撕掉了塑料的外包裝,剩下紙殼包裹的,三到四顆曼妥思。皺皺巴巴地蜷在展台中。
時沛:“……”
阿諾德的語氣輕快了一些,他介紹道:“這是‘曼妥思’,洛西先生帶回來的。一種薄荷味的糖果。”
展台上面擺著銘牌,時沛看到上面鐫刻著洛西的名字。
時沛不知道為什麽這個航海家會鍾情於曼妥思,或者說意識之海的居民為什麽會鄭重其事地把幾顆曼妥思收藏起來,不過人類確實很難理解外星人的腦回路。
他人都到外星了,還有什麽是接受不了的呢。
“下一個……”阿諾德挪到下一個展台。
時沛看到了一小簇明亮的火焰,它比一般的火焰要更亮,更鮮豔,火苗的形狀也更加優美。它懸浮著,沒有任何燃料,就那麽憑空燃燒著。
阿諾德和時沛的眼睛裡同時映著這簇美麗的火焰。
“這個是……”
“‘忠誠’。”
“啊……”時沛輕聲感歎道。
象征著“忠誠”的火苗之下,依然是洛西的銘牌。
“不離不棄的誓約,至死不渝的守護。這是洛西先生對‘忠誠’的注釋。”
“雖然是從地球帶回來的,但是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忠誠’的樣子呢。”時沛道。
阿諾德:“洛西先生從地球帶回了曼妥思和‘忠誠’,但是我們對這樣複雜的情感還是……一知半解。”
時沛:“沒關系,人類對此也是一知半解。”
阿諾德:“將‘忠誠’存入地球展廳之後,洛西先生就離開了。”
時沛:“離開?”
阿諾德轉向最後一個展台:“是的,離開,他離開了意識之海……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時沛似乎捕捉到阿諾德話裡的意思,還沒來得及細細揣摩,阿諾德已經帶著他,站定在最後一個展台前。
透明罩子之下,是一朵粉色的,映著霞光的雲朵,就像在此時此刻意識之海的天空中摘下來的一樣,不僅如此,這多粉色的雲正不停地往外撲著細碎的星光,顯得相當夢幻。
“這是我帶回來的,時先生。”阿諾德的聲音有些發顫。
雲朵之下,嶄新的銘牌上鐫刻著阿諾德的名字。
“這個是……”時沛的聲音變得輕緩,他等待著阿諾德的介紹。
“我將它命名為……‘愛’。”阿諾德好像在向自己的導師匯報,這位導師決定了他是否合格。
時沛靜默了一會兒,隨後,他帶著笑意的聲音響起:
“這個名字非常適合它。”
阿諾德又想哭了,他從存在到存在,永無止境的存在裡,因為時沛的一句話,感受到劇烈的波動,整個意識之海將他衝洗一遍,都比不上時沛的這一句話。存在的盡頭存在於此。
“時先生,你來了,意識之海投射出‘它’的樣子,你看到了嗎?”
他們站在透明的地球展廳裡,互相依偎著,被這寧靜的暮色圍繞著。
“看到了,阿諾德。”
“我知道洛西先生去了哪裡。”阿諾德道。
時沛的小觸手摸了摸他的頭,道:“意識之海是你的家,阿諾德。”
阿諾德也用觸手勾住他的小觸手:“是的,但是洛西先生帶回了‘忠誠’,於是他完全理解了‘忠誠’。我帶回了‘愛’,是不是也說明我完全理解了‘愛’。”
“我唯一的、正確的選擇,就是留在你的身邊。”
“我要變成一個真正的人類。”
阿諾德道。
“阿諾德……如果那樣的話,你就不能永遠存在了,你要面對死亡,所有生命的盡頭都是死亡。”時沛輕聲道。
阿諾德沒有回答時沛的這個問題,他把時沛放下來,牽住他的觸手,往後退了一些,地球展廳的僅有的四個展台孤零零地立在那裡。
“時先生,雖然我的同伴們不能完全地理解‘死亡’、‘忠誠’和‘愛’,當然還有曼妥思。但是大家用了意識之海的方法研究過它們。”
時沛靜靜聽著阿諾德的講解。
“‘死亡’擁有一個非常浩大……非常可怕的單位,它確實非常可怕。”
阿諾德頓了頓,繼續道:
“但……當我們用同樣的方法去探究‘忠誠’和‘愛’,我們發現——”
“它們的單位比‘死亡’還要大,大上許多許多倍,是‘死亡’望塵莫及的體量。”
他們凝望這意識之海的盡頭,沉默了片刻。
“比浩瀚更浩瀚,死亡於此間,亦顯得渺小。”阿諾德喃喃道。
他們的觸手靜靜牽緊。
“我覺得這句話可以成為你對‘愛’的注釋,偉大的航海家阿諾德。”時沛提議道。
阿諾德緊緊抱住他:“好主意。”
“我提交了前往地球的申請,這是一個秘密……我的同伴都不知道,航海家有這樣的權利……”阿諾德同時沛低聲絮語著。
意識之海的風溫柔拂動,這裡的居民豎著耳朵聆聽阿諾德與地球來客的對話,但是他們靠得實在太近,交流著只有他們倆可以聽到的信息……或者密語。
誰也聽不清阿諾德說了什麽,因此誰也不知道阿諾德去了哪裡。
秘密流傳至下一個前往地球的航海家手裡。
時沛睜開了眼睛。
他躺在沙灘上,時沛猛地坐起來,雙手撐在綿軟的沙子上。夕陽,海浪,大橋,對岸的浴場。
時沛一陣恍惚,他正坐在小島上,太陽已經快落山了,那群冬泳的大爺肯定也遊回去了……時沛怔愣地望著對岸,在太陽落山之前,他也要盡快遊回去了。
“時先生。”
有人叫他。
時沛回頭,一個吻落下來。
時沛反應遲鈍地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唇,看著眼前金發藍眼的阿諾德。
……幸虧現在這裡一個人都沒有。
看著笑容閃亮,宛若新生的阿諾德,時沛心想。
他要怎麽帶著這個一絲.不掛,啥也沒穿的人回去呢?
時沛自然而然地回以親吻,充滿煩惱地想著。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