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指環在指間轉了轉, 迎著陽光,將天空切割出清晰的一個圓圈。
圓圈里的陽光落在他的一只眼睛上,將那只金色的眼瞳映得如同流光溢彩的琉璃。
“我想要。”
他緩緩開口,像是為了給自己更多的肯定和勇氣似的, 又重複一次。
“我想要。”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跟著公子也有許多年, 卻極少跟著一起去人間遊歷, 他很不能理解公子對於人間煙火的流連,也無法理解那些紛雜吵嚷的喜怒哀樂。
可是公子被封為一字並肩王的情形, 他卻是親眼見到, 也是第一次有了極微妙的觸動。
他是個生靈,生靈中的法則非常簡單, 以強為尊。
而這些渺小的人卻會向著一個位置虔誠跪拜,即使在那個位置上坐著的, 也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平庸人。
他對此產生了極大的迷茫不解,也有暗藏不住的羨慕。
被無數人頂禮膜拜,被萬千人認可,是什麽感覺?
人間富貴,又是什麽滋味?
這念頭如落在煤炭上的一點火星,起初並不顯眼, 卻在不知不覺中燃點起來, 熬得他徹夜難眠, 輾轉反側。
越是得不到,越是想要。
可大公子定下的規矩中,京城不是生靈之地,他不能動用多少術式,更不像公子那樣熟悉人的法則,不知道如何走到那個位置。
所以這枚漆黑指環是他唯一的捷徑和機會。
“當今聖上蕭惟與我曾是生死之交……”
公子將這信物交給他的時候, 也猶豫許久。
“你將這信物拿給他看。”
“如果他還記得從前的碧水寒潭,就讓他來清河渡找我,如果他已經忘記了,你……也不必來回我了。”
他不能理解。
公子貴為天地三靈之一,想要什麽沒有,居然還會為了區區一個人踟躕不前,連親自見上一面都思前想後。
他想要……
不光想要這唾手可得的人間富貴,也想知道,扯著公子眷戀紅塵的羈絆……究竟是什麽。
真的是唾手可得。
他繞開清河渡,將人約去了秣陵口。
本來以為多少要經歷些波折,卻沒想到蕭惟至尊之身,居然真的會親自赴約,也自然而然地落入他的陷阱。
當他如天降神兵般擊退預先安排好的伏兵,踏著血泊向蕭惟攤開手心時,年輕帝王竟像是忘記了身份地位,撲上來狠狠將他抱住,失聲哽咽。
即使在許久以後,他也不能不承認,那樣的動容和震撼無以複加。
他想,這也許就是羈絆吧。
他想,在那一刻,其實他是非常羨慕公子的。
他想,如果有人肯這樣記掛著他,全心對他,該有多好。
可惜這份好畢竟是冒名頂替而來,不該是屬於他的。
蕭惟起初將他認作是公子,不光頂著所有壓力封他為國師,還肯為他站在所有人的對面,不顧一切地保護他。
可是漸漸的,蕭惟也變了。
他知道問題出在哪里。
雖然已經竭盡所能地去模仿公子的神態言談,也聽公子說過被困在寒潭時的情形,可公子在人間看盡千帆,榮辱淡然,心性中的灑脫不是他比得上的。
他沒有得到的太多,想要的太多。
蕭惟終於意識到自己引狼入室,逼得他節節敗退,可這人間富貴如同無聲無息侵入的癮毒,令他欲罷不能。
貪婪讓人失去理智。
如果說從前只是貪念,如今他已瘋狂,不光是因為富貴,不光是因為蕭惟的敵意,還有好勝和不甘。
別人可以做到的,他明明已經做到更好,可反對的人卻越來越多,他不想聽見任何聲音,攔在前路的都是敵人。
直到那一日蕭惟在他面前咽下最後一口氣,他才陡然清醒,開始惶恐起來。
重罪。
冒名頂替公子,重罪!
害死公子最珍重的故人,重罪!
可貪婪是毒,審判的那一日不到,他就更多一分僥幸,就還想要更多。
不光是榮華富貴,不光是親情羈絆,不光是贊許首肯,更多……想要所有一切。
在他施展術式的那一刻,這一切如被寒風吹下枝頭的枯葉,蹁躚墜落。
這是禁忌,要遭天罰的。
但他有什麽辦法?外敵入侵,不得不迎戰,可他對排兵布陣一無所知,情急之下只能施術撒豆成兵,一戰大捷。
所有人重新對他敬畏交加。
當人們歡呼雷動地慶祝勝利時,他正在奔逃的路上,無可逃避地遭受了第一道天雷,撐著昏迷前的一口氣,爬進山洞藏起來。
那個陰冷潮濕的山洞是他今後無法擺脫的噩夢。
每一處都在疼,如被淩遲,生不如死,他惶惶若喪家之犬,憑著最後一點頑強活著,卻知道這茍延殘喘也不會維持太久。
實在是太疼了,連平日一貫的矜傲都被層層剝落,他聽見自己沒出息的哽咽。
“都怪你……都怪你……”
連他自己也不會想到,死到臨頭的時候,念起的居然是那一個。
同為公子近侍,那人不過是比他早跟隨公子些時候,就總是擺出前輩的架勢對他說教,仿佛他無論做什麽都是錯的。
如果不是始終輸多贏少,如果不是因為憋著一口氣想要證明自己,他也許就不會冒著身死的危險打這個主意。
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可身上越是痛如火燒,他腦中越是不受控制,走馬燈似閃過的都是跟那個人的賭氣鬥嘴。
再也不會見到那張惱人的臉,再也不會有人跟他爭吵,本該是高興的,可山洞里只有自己身不由己的嗚咽聲。
“重……重明……你在哪兒……”
有人回應了他的聲音,卻是一如既往的暴躁,連半句安慰都沒有。
“總算找到你了!”
“怎麽走的時候也不跟我說一聲!我找了你好久!”
火燒火燎的疼痛在源源不斷送入的靈氣中逐漸消退,可僅有的一點感動在這熟悉的責備中變成了惱羞成怒。
“我去哪里為什麽要告訴你!你找我幹什麽!我不想見你!”
他被抱著出了山洞,第一次這樣軟弱無力地倚在別人懷里,讓他羞憤交加,卻掙紮不起來。
“你……你放開我……我的死活……與你無關。”
對方很明顯對他這些時候的所作所為相當清楚,甚至都沒有追問,只恨鐵不成鋼地喋喋不休。
“你怎麽這麽蠢!人間富貴而已,值得你這麽犯禁嗎?”
“這麽大的事,你怎麽不找我商量!”
他沒出息地哭得縮成一團,仍是嘴硬。
“你當你是誰!你來了能做什麽?什麽叫人間富貴而已,我就是想要……”
那人將他放在柔軟的床上,聽著外面滾滾而來的悶雷聲響,急得團團轉。
“你想要什麽,我可以幫你啊,你也不能這麽明知故犯!”
“不要你管!”他掙紮著想要爬下來:“我一人做事一人當!就是一條命而已!你滾遠點,我不想見你!”
那人見他執迷不悟,再不跟他廢話,擡手一點,柔韌的紅繩將他牢牢困在床上,而後不顧他的拼死掙動,就去摳他的手。
“把公子的信物給我!”
他怔了片刻,忽然慌亂起來:“你要幹什麽!”
哪怕他再討厭對方,卻也格外清楚對方想做什麽——他們同為公子隨侍,以信物為證,可以李代桃僵。
“不要!”他死死攥緊拳頭,發狂地想要擺脫束縛:“不要!”
信物到底被拿走了,那人離開兩步,又回來摸摸他的頭發。
“別再錯下去了,快回去跟公子認個錯,以後……我也幫不上你了。”
床邊的腳步聲跳出窗外,踏在磚瓦上,在忽遠忽近的滾雷聲中,他第一次聽到那個曲子,被人反複吟唱。
“一更鼓響,三月花開,子規亂啼,小檐飛燕,日日喚東風。換盡天涯色,緩緩歸陌上。”
“二更鼓響,畫屏閑展,春夢秋雲,醉別西樓,點點又行行。紅燭無好計,斜月半倚窗。”
“三更鼓響,百代朝暮,水流花謝,南北歧路,總把春光誤。風笛離亭晚,君自向瀟湘。”
“四更鼓響,樽前酒冷,欄桿拍遍,高歌相候,多情似無情。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五更鼓響,珠簾盡濕,雪滿天山,雲凝萬里,紛紛山中客。痛飲有別腸,不用訴離殤。”
“別走……重明……我錯了……”
在他歇斯底里的痛哭聲中,窗外的天紅了半邊,外面的身影連同離別曲一起,被火光吞沒。
再沒有人啰嗦他,再沒有人責備他,再沒有人教訓他,他卻自此以後變成了一具空殼。
公子來向他問責的時候,那些恐懼擔憂早就沒了,甚至有種解脫的釋然。
“是我……”他跪在地上,失魂落魄:“是我用公子的信物召喚了重明鳥……血祭了,是我的錯。”
公子終究是心軟,沒有讓他魂飛魄散,不光只取走他的內丹,還告訴他,重明鳥並沒有灰飛煙滅,而是入了人間輪回。
擺在面前的,是兩個選擇……
被囚禁在海島上的每一天,他都呆呆地坐在高地上,看著遠處翻卷起伏的波浪出神。
究竟是同入輪回,去找回重明,還是在這個不可能有人來的荒島上,等著重明……
他選擇了後者,哪怕每隔十天便會遭受一次痛不欲生的例罰,哪怕畢方每次都勸他。
也許是真的討厭,也許是這幾十年在人間的經歷,讓他對那片熙攘之地望而卻步。
其實是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重明,囚禁之苦也是他的逃避。
老天終究不肯讓他安穩逃避,螻蟻一樣的人闖入他的地盤。
寂寞太久了,誰來都好,他不介意與螻蟻戲耍戲耍。
可就在他即將碾碎木甲人時,那名偃師拼著性命擋住他,螳臂當車,可笑至極。
“為什麽救他?”他不解地問。
“因為,”偃師答他:“我們是夫妻。”
夫妻……
他的鼻尖酸了一下,在這兩個字中無聲退去,也沒有人聽見他在黑夜里的喃喃自語。
“我以後真的會聽你的話……再也不要什麽富貴了。”
“重明,我想你了……”
“你在哪里……”
可惜再也沒有人在耳邊喋喋不休,原來,他渴盼的那份好,那份全無保留,從一開始就在身邊。
“重明,你如果肯回來……我再也不跟你吵架了……”
“化蛇先生,”那小偃師不知死活地在他面前哼出了那首曲子,怯生生地告訴他:“我們四處流浪的時候,遇到了一名叫姜重明的琴師先生,這曲子是他教給我們的。”
“重明!”他在這個名字里心亂如麻:“他……他怎樣了?”
“他說,這曲子是他從小就無師自通的,隱約覺得自己在等什麽人。”
“但是又不知道在等誰,怎麽找,就只能四處漂泊,傳唱這個曲子。”
“還拜托我們幫忙傳出去,說希望他等的人能聽到曲子,來找他。”
他所有的矜傲固執粉碎為塵。
那個傻子,做生靈傻,轉世為人還這麽傻,前塵舊事都已經忘卻,居然還記得苦苦找他。
該要他怎麽辦?
曲沈舟艱難地翻了個身。
這個沈重漫長的夢終於到了盡頭,夢的結尾,他的身體化作一片璀璨的光芒,在天邊散開。
任性倔強的生靈終於低下頭,為了那個最重要的人,重入輪回。
他沈重地呼吸著,早些時候在奇晟樓受了許多涼,年輕時不覺得如何,到老了便時常哮喘發作,入秋更是嚴重。
“重明,我剛剛……夢到了很多事……”他呼吸困難,聲音低啞:“你說,是……我們的前世嗎……”
身邊的人察覺到他睡得不踏實,習慣地收一收手臂,將他抱得更緊,只是畢竟上了年紀,仍是昏沈沈睡著。
“重明,我可能……要先走了。”
他仰了仰頭,又像是要去觸碰熟悉的喉結,又像是下雨前悶在水里的魚兒探出水面,努力尋找一絲呼吸的空隙。
這點如呼吸般輕柔的聲音被外面的雨聲淹沒。
“這一輩子遇到你,我真的很快樂……”
夜雨在淩晨時反倒突然大起來,將窗欞敲得叮當作響,柳重明在迷迷糊糊中被吵醒,沒有睜眼,一只手緩緩摸著懷里的人,輕聲念叨。
“下雨了,冷不冷,有沒有又踢被子?喉嚨里有痰嗎?”
懷里的人一向覺輕,這次卻沒有回應他。
“沈舟,”他察覺到懷里的涼,伸手摸摸,又低頭在額頭上親了一口:“沈舟?”
仍是無聲無息。
雨聲在外愈發放肆起來,屋里的寂靜被隔出了另一個世界。
柳重明的手蜷縮起來,又慢慢展開,反反複複撫摸著,喉頭幾次滑動,才終於在哽咽中輕笑一聲。
“幸虧是你在先……”
“否則,我怎麽放心得下。”
“你慢慢走,等我一下。”
明德十年秋,司天官曲沈舟壽終正寢。
安定侯柳重明安置好身後一切,與曲沈舟同棺而臥,相擁著蓋棺入土。
生同衾,死同穴。
墓外兩方碑並肩而立——吾妻曲沈舟,吾夫柳重明。
***
“這是安定侯墓!”黑暗中有人低著嗓子輕聲呵斥:“都給我莊重點!當心侯爺在天之靈怪罪!”
有個年輕的聲音弱弱地提醒:“大哥,咱們都來盜人家墓了,哪還怕什麽怪罪不怪罪!而且人都死了多久了。”
那領頭的不想多解釋,只呵斥一聲:“閉嘴!專心幹活!”
他們已經開封土,進了甬道,再打開前面的石門,就到了擺放棺槨的地宮。
外面的收獲再好,哪趕得上隨身陪葬的。
門上用的自來石,對於他們來說並不陌生,用拐釘鑰匙捅了半晌,石門落下嗆人的塵土,慢慢開啟。
領頭人按捺不住歡喜,這對他們來說是大好事——還沒有同行進入到地宮里過,百年前陪葬的好東西必然還在。
可不知為什麽,也許是常年下墓的敏銳,在這一片漆黑中,他總覺得像是有人,有人在極輕地呼吸。
他反手摸了刀在手里,另一只手嚓地打亮火石,幾乎同時的,所有人的慘叫在地宮里嗡嗡作響。
“有……有人!”
就在火光亮起的一瞬間,他們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在正中的棺槨上真的有人。
“別吵!”領頭人忙去摸掉在地上的火石,大喝一聲:“都別喊!怎麽可能有人!是鎮墓石!”
不等他重新點亮火石,黑暗中有人啪地打了個響指,四周墻上早已燒幹的燈盞如聽到號令一樣,逐一亮起,將石室中照得恍如白晝。
這下他們都看清楚了,棺槨上真的有人,那白衣少年盤膝坐著,桃花眼下生著一顆朱砂痣,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側頭看著他們,微微挑眉。
“盜墓的?”
眾人面面相覷,還是那領頭的膽大,當先出聲問道:“同行?”
有人嗤地笑出聲,從棺槨另一頭探出個小腦袋,是個十五六歲的姑娘。
“公子,他們說你是鎮墓石,還說你是盜墓的!揍他丫挺的!”
“廢物閉嘴,什麽忙都幫不上。”少年恨鐵不成鋼地呵斥一聲,才向這邊開口:“算了,你們幹什麽的無所謂,我正準備開棺,你們趕緊走。”
他將身下的棺槨拍得咚咚作響。
領頭人失聲笑起來。
安定侯夫妻合葬用的是三棺兩槨,光靠著少年一個人的力氣,根本不可能打開。
雖然不知道這人究竟是從那條道進來的,也不知道剛剛點火的究竟是什麽把戲,可對方到底只有兩個人,其中一個還是小姑娘,不足為懼。
“小兄弟,”他一抱拳:“都是祖師爺賞飯吃,小兄弟雖然先來,可如果沒我們兄弟出力,你也打不開棺槨,一會兒開了棺,東西我們先拿。”
“你們趕緊走,我好開棺,免得骨頭灰都剩不下,”少年仿佛沒見到對方人多勢眾,斜眼瞟他,無奈嘆氣:“盜墓有罪,罪不至死,上天有好生之德……”
棺槨旁的姑娘又探頭:“公子,您怎麽說話還跟個老方丈似的?”
“你再多嘴?”少年一瞇眼,唬得姑娘不敢吭聲,才右手一伸,一處空洞在眾人面前不遠處憑空展開。
“給你們開了鬼道,趕緊走,以後別幹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
可哪有人敢走,這空洞里黑煙彌漫,不知里面藏著什麽,在哪兒看到都已經足夠嚇人,更別說出現在這地宮里,更別說還叫什麽“鬼道”。
“大嘴花。”少年招呼一聲:“幹活!”
數條手腕粗細的藤蔓從棺槨一邊呼地探出,看位置正是那姑娘所在之處。
“公子,我不是大嘴花,”那姑娘不滿地抱怨:“我是參茸花。”
不等眾人反應過來慘叫著逃竄,那藤蔓已不由分說地卷起眾人,一股腦塞在黑洞里。
地宮里又一次安靜下來。
少年跳下地,試著推推棺槨,紋絲不動。
“兩個混賬東西,”他抱怨一聲:“就知道給我添亂。”
參茸花也跟著湊上來,不解問:“公子,他們這麽久都沒醒,也沒來吵你啊,怎麽就添亂了?”
少年手中撚了根撬棍,四周轉一圈,連個插進去的地方都沒有,恨恨地咬牙切齒。
“他們不醒,我連個好使喚的人都沒有,畢方還能用,像你這樣的,一天天的就知道給我搗蛋。”
“公子此言差矣,”參茸花正色為自己正名:“如果沒有屬下妙筆生花,哪能記下公子文韜武略,蓋世雄才?”
“你給我閉嘴!”少年頭也不擡。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整天都在寫什麽鬼混東西,二哥上次還來找我,說你再寫他和久容哥的話本子,他就把你的花瓣剁成餡。”
“下次再讓我看見你編派我跟敬川,我就把你交給二哥處置。”
“別人不說,等重明他倆醒過來,看到鬼市上賣的那些玩意,整不死你!”
參茸花被訓得不敢回嘴,跟著他走了兩圈,沒找到可以文明打開的法子,忍不住好奇問:“公子,他們好不容易出輪回了,靈體內丹都契合無誤,為什麽不願意醒?”
“我怎麽知道?”少年扶著棺槨:“還不是你在書里寫,說他們這麽醒來的話,塵世不沾,從前的事就淡忘了。要不我幹嘛閑著沒事,來這兒翻他們的骨頭玩?”
“我……”參茸花心疼地撫摸自己的小嫩手,開始為自己的安危擔心,弱弱地解釋:“公子,那個話本子……不能當真……”
“我跟大哥商量一下,覺得還是有點道理。”
“那萬一失敗了,可千萬別怪……”
她話音未落,少年已將兩指點在唇邊,向前一指,一口深灰色龍息噴出,直奔棺槨而去。
參茸花尖叫一聲,已經來不及阻止。
只見厚重棺槨在龍息之下如浮灰煙塵般滾滾散開,待少年擡手化風,揮開塵霧,擺放棺槨的地方已凹陷下去一個深坑。
“完了,”她捂著胸口:“徹底成灰了。”
“啊這……”少年理虧訕笑:“也太不結實了,我真的沒用勁……”
說什麽都來不及了,他自己掖了衣擺跳下去,在土坑里摸了半天,才灰頭土臉地舉著兩根腿骨爬上來。
“差不多有點就行了。”
一紅一藍兩枚內丹漂浮在他的掌心之上,澎湃的冰火之靈在內丹周圍盤旋。
“築骨為基!前塵不忘!”
他雙手一翻,齊齊落下。
“都給我起來!”
靈氣與內丹附在白骨上,竟如冰入水中,融為一體,逐漸地模糊成形。
“公子……”參茸花剛剛一直沒來得及插嘴,現在才顫顫地伸出手指:“屬下有些疑惑,請公子指教。”
“說!”
“重明……他應該比化蛇高一些……對吧?”
“對,怎麽?”
“所以屬下覺得……左邊這個,應該是重明,公子你是不是……放反了?”
“……”
少年盯著那兩個逐漸清晰起來的人形。
“我覺得,你說的有一點點道理。”
內丹雖然被他立刻捏在手中,但靈氣已與白骨融為一體。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啊哈哈啊哈……”
***
月食之夜,鬼市生。
生靈們大多不善群居,四處分散,也只有在月食之夜會聚在鬼市里,熱鬧這麽一晚,下次再聚,就不知何時了。
鬼市所在的都城不過是只存在於今夜的幻象,由三位公子輪流坐鎮,想知道今年是哪位公子坐鎮主持,看看鬼市中央那座高塔的顏色就知道了。
那是與夜色融為一體的漆黑。
一只當康掀開布簾出來,心滿意足地打個飽嗝。
雖然化了個人身,可兩根獠牙還露在唇外,本就不怎麽好看,這一個滿是膻味的飽嗝打出來,更是讓周圍人躲得老遠。
它不屑地用鼻子哼哼幾聲,抽出腰間的布擦著獠牙,四面探頭,正想找下一個耍子的地方,目光突然落在前面的一個背影上。
那人披著雪白大氅,身形窄瘦,手里提著一壇酒,走得很慢。
它瞇著眼盯了片刻,那裹得密密實實的大氅隨著那人的腳步時而被掀動,仿佛能看出下面纖細又緊實的腿。
對方甚至連頭也沒回,只這一個背影就教它看得喉間幹澀。
它抽抽鼻子,嘿嘿笑起來——這味道,是人啊,居然有人這麽膽大包天,居然敢混進鬼市,說是羊入虎口也不為過。
“小崽子,一個人呢?”它快走幾步,蹄子搭在那人肩上:“哥哥帶你玩點有意思的?”
四周或站或走的生靈們都站住腳,瞪圓了眼睛盯著它。
一只肥遺從屋頂落在地上,推推左邊的眼鏡,忽然打著滾地發出大笑聲。
那當康被笑得莫名其妙,正要呵斥“笑什麽笑”,身後也有一只手捏住它的肩膀。
“你剛剛叫他什麽?要帶他玩什麽有意思的,讓我也瞧瞧唄?”
當康吃了一驚,這鬼市上充斥著大大小小的靈氣,只有身前身後這兩個,不光察覺不到半點靈氣,反而都有人的氣味。
“你又是個什麽東西……”
它啪地打開那只手,轉頭正對上一雙火紅的眼,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它,當即雙膝一軟,嗵地跪倒。
“重……重明大人……”
這下它總算知道自己剛剛調戲的是哪一個了。
早就聽說三公子的這兩名近侍大人在人間走了一遭,變得更是了不得,甚至能以假亂真地混在人群中不被發現。
今天是三公子坐鎮鬼市,這兩位在此巡守簡直是再正常不過,它居然瞎了眼去搭訕。
“是小人有眼無珠,”它顫顫地從懷里掏出油布包:“這是……小人家鄉的一點土產……還請大人們笑納……”
前面穿大氅那人微微側過頭,金色的眼瞳略略彎一彎,嗤笑一聲,轉頭離去。
重明鳥足尖一挑,將那油布包接在手里,再擡眼時,已找不到那人的蹤影。
他踢開當康,在眾人閃開的路中慢慢走開,在鬼市里又轉了兩圈,才擡頭看向天上。
密密麻麻的各式花燈漂浮在半空中,或大或小或遠或近,沈浮閃爍,甚至有些懸在雲間,從地上看去,延伸開一片的花燈猶如銀河泄地。
他踏著虛空向上,落在一朵碩大的蓮花燈上,燈中沒有燭火,只有花蕊發出柔和的光。
有人姿態慵懶地仰面躺在在上面,一只腳擡起,踩在向內彎卷的花瓣上,空了的酒壇滾落在一邊。
“怎麽躲在這里?”
他輕車熟路地抓起那只腳踝,落下一吻,正要順著向上,肩上被踢了一腳。
“別碰我,好熱……”責怪的聲音低低呢喃:“都怪你。”
“哪里熱?”他順勢將兩只腳踝都抓住,手指在光潔的小腿上劃過:“說啊,哪里熱?”
那人輕哼一聲,不肯回答,纖細脖頸向後仰起,被照出起伏分明的線條:“都怪公子,你的靈氣……怎麽這麽熱……”
“我都沒嫌棄你的涼呢……”他俯身吻下去:“正好給我暖暖。”
“別在這里……”
“這里才好,你緊張些,我才好受,”他擡手一揮,蓮花瓣層層立起,只留下中間帶笑的低語:“但我最近正在換毛,那里可能有些紮,你忍一忍,哭的聲音不要太大。”
“混蛋……不要……”另一個聲音被吻得含糊,斷斷續續中隱約帶了泣音:“等你換完……不急現在,反正我們還有很久……”
“是有很久。”
他舒服地嘆謂一聲——他們的確有很久,不光現在,不光今年明年,他們還有無限長的時光和生命,一直在一起。
可是,經歷了無數次輪回,走過那麽多苦難,如今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值得珍惜。
“沈舟,你看。”
“月色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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