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重明一張開手臂,正與人抱個結實。
曲沉舟像是被燒紅的烙鐵燙到似的,驚叫一聲推開他,向後滾倒在被褥間,喘息片刻,終於清醒意識到,自己的確在柳重明的床上。
可等他手腳虛軟地再想往下爬,一條腿攔在床邊。
柳重明擺好了架勢,壓根不打算讓他有機會再跑。
曲沉舟慢慢抬眼,見柳重明站在床邊,半陰不晴地盯著,仿佛等著獵物入口,輕輕喘息幾聲,慢慢在床上跪好,面沉似水,垂目看著床面。
他媽的,柳重明在心中罵了一聲,又來這套。
他是真討厭曲沉舟這個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偏偏他還一次次拿對方沒轍。
“醒了?”
他一歪身,也半躺在床上,長腿在床邊屈起,輕輕一挑眉︰“怎麼?在院子裡還沒跪夠?”
曲沉舟安靜地低著頭,老僧入定似的,擺明了不搭理他。
“不說話是吧,”柳重明的一隻手輕輕撚著懷裡的信,嗤笑道︰“看來是我禦下無方,對你太過縱容,讓你忘了自己的身份,曲沉舟。”
他兩指挑起尖削的下頜,問道︰“我記得你在奇晟樓,是有規矩在身的,對不對?”
聽到規矩兩字,曲沉舟微不可見地抖了一下,放緩呼吸,目光仍不與人對視,輕聲回答︰“是。”
柳重明看著他痙攣般蜷縮了一下的手指,心頭一跳,知道自己的猜測恐怕沒八九不離十。
這一場發燒之後,面前這人古怪的反應,與其說是小狐狸,倒不如說更像是下奴曲沉舟。
他才嘗試著提起規矩,多少試探一下。
對於規矩和刑罰,那是下奴們自幼烙在骨子裡的恐懼,無法除去。
他捏著那封信,又是焦慮又是擔憂——就做一回惡人吧。
若是不管束住,小狐狸會不會也跟著一起,碎成齏粉。
“如今沒了規矩,你還真是無法無天了。”
柳重明的手心裡居然滲出了汗。
他沒有買過別的下奴,不知道自己的做法究竟會不會有效,甚至有種沖動,想把小狐狸從這個身體裡搖晃清醒,給自己出謀劃策。
“那你聽好了,從現在起,我給你定規矩。做錯一條,鞭三十,聽到沒有?”
曲沉舟閉上眼,又應一聲︰“是。”
“第一,禁止拒答。”
“……是。”
曲沉舟微微皺起眉,面上有些恍惚,像是熟悉的規矩讓他不知所措。
若是今天之前,柳重明必然會趁機追問曲沉舟那些不想說出口的秘密,可這一次卻隻問︰“那你告訴我,我讓你去把臉治一治,為什麼不治?”
“……”曲沉舟的睫毛顫了顫,輕聲答︰“回世子,秦大夫說如今天氣潮濕炎熱,不適合醫治。要等入秋涼爽之後,一個月左右時間就足夠,世子明年入仕之前能治好,不會耽誤世子的事。”
柳重明心中窩了一把無名火。
他好心讓人治傷,沒想到曲沉舟以為是怕耽誤要事,原來在對方心中,自己就這麼自私惡劣。
“很好,”他咬牙切齒,面露微笑︰“看來第一條規矩是記住了,第二,禁止違令不遵。”
“是……”
“現在向前三步。”
曲沉舟終於睜開眼楮,看看自己與柳重明的距離,面露猶豫。
柳重明盯著他。
床本來就只有這麼寬,他再向前三步的話,他們……就靠在一起了。
這樣近的距離,讓曲沉舟素來平靜的眸子也慌了一下。
“世子……”
“怎麼?不敢過來?”柳重明點點自己兩腿間︰“以後帶你出去的時候多得是,他們可是胡鬧得很,現在連這點事都做不到,你將來打算瞞過誰?”
這是他堂而皇之的理由,也不想去分辨是不是還懷著私心。
曲沉舟目光閃爍,口氣已軟了三分︰“世子有沒有其他吩咐?”
“向前三步。”柳重明撇見他一閃而過的尷尬,堅持不改口。
曲沉舟仍以沉默回他,只是幾個呼吸後,慢慢向前膝行一步,再一步。
他們的距離只剩下一步。
柳重明不給人猶豫的時間,單手一拉,再一次將他拉得趴回自己胸前。
在用這個姿勢抱著人睡了一夜之後,他居然已經可以這麼從容熟稔地與人親近,這是他從前十幾年都不曾想過的事。
他喜歡。
也許,這就是他擔憂的源頭。
“世子!”曲沉舟掙扎著撐起來,後背卻被一雙腿壓著,只能雙手撐在兩側床上,努力讓他們不貼在一起。
柳重明見這張小臉漲得通紅,猶自強撐著,這麼抗拒與自己親密接觸,竟不知哪裡生出一點黯然,將腿挪開。
“這麼討厭我?”他問。
這人在幾次昏迷中都喚過他的名字,他曾經還猜測過他們的關系,可這樣冰冷排斥的態度,只能說明是他想多了。
曲沉舟的身體僵了一下,感覺到壓在後背的力量撤去,卻一時沒起身。
“沒有……”
這回答的聲音低弱,柳重明卻聽得真切。
不討厭……回答居然是不討厭。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搭在曲沉舟頭頂上,卻沒料到對方身體虛軟,神情恍惚,這輕輕一搭如千斤墜似的,讓曲沉舟驀地趴倒在他前胸上。
兩人同時怔住,對視片刻,又同時扭過臉去。
柳重明生硬地岔開了話題︰“剛剛石岩給我來了消息,說潘赫出事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曲沉舟終於反應過來,掙扎著坐起來,左右是柳重明不肯收起的腿,只能跪坐在兩腿之間。
“潘赫……”他喃喃自語。
現實與前一世重復的人實在太多,他通常情況下都還分得清楚,只是之前不知怎的,這次昏迷過去,又夢見身陷錦繡營的那一日一夜。
夢裡亂的很,起初似乎耳旁都是自己的慘叫哀嚎,之後居然又夢見重明在喚自己,虛虛實實如墜雲霧,以至於他現在還需要些時間捋清頭緒。
“潘赫啊……”他想起來了,這一世的潘赫還沒有死,不過算算時間,距離斷頭也不遠了︰“靖山的鐵礦?”
這樣簡單的反問,柳重明便立刻明白了,讓他將靖山鐵礦賣給潘赫,最終目的居然在此。
難怪當初不肯對自己直說,若是他知道現在會發生什麼,必然不肯照辦。
可在石岩的消息裡,潘赫的性命已經無足輕重,不過是後面無數人命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引子而已。
“那你知不知道,靖山的鐵礦那邊發生了什麼?”
他此時心中的震驚不亞於昨天,卻復雜得多,讓他不知該說些什麼。
如今三位王爺之間的局面,是曲沉舟在暗中窺見一面後,竭盡全力才一點點鋪設的。
可潘赫是不同的,自從他把人從潘府救回來之後,曲沉舟再沒見到潘赫,這番算計,完全是因為對潘赫足夠的了解。
——因為潘赫夠貪。
因為貪,所以才想著買下死活不論的下奴去開礦,所以即便他已經在交付地契時反復強調,煉完的礦渣不能就近往河裡傾倒,潘赫最終仍是沒有照做。
他萬沒料到,因為貪,潘赫看不到可怕的後果,從一開始就沒誠心照他的吩咐去做。
不僅礦渣被倒入河裡,連累死的下奴無處可埋,也一並扔進河裡。
若是往年倒也罷了,偏偏趕上今年。
暴雨之下,河水高漲,下遊的堤壩處又堆了不知多少死人,終於決堤。
縱使堤壩下遊的人奮力挽救,也有三四個村鎮在一夜之間變為一片汪洋。
飛雪般的折子遞了上來,雖然被潘赫四處走動地壓下了許多,但終究還是有折子送到了禦書房的案頭。
白石岩給他消息之前,正奉命去捉拿潘赫,看來這一遭,連於公公都沒法保下這個乾兒子,更別說其他人了。
曲沉舟在他的注視中沉默許久,而後才抬眸,平靜地反問︰“世子要治我的罪嗎?”
“你……”柳重明這才想明白,為什麼曲沉舟之前找自己要了地圖,那地圖被畫得密密麻麻,甚至不得不幾次重描。
“果然是你。”
若曲沉舟僅僅是為了殺掉一個有仇的潘赫而拉上幾百條人命,他也許真的會厲聲怒罵對方草菅人命。
可在石岩的信上得知後面的事,他卻沒了罵人的立場——血淋淋的現實面前,才知道什麼是一將功成萬骨枯。
他一時很迷茫,是自己太天真,還是現實就該這樣殘酷。
“曲沉舟,你知不知道,河水決堤之後,第一個淹沒的鎮子是哪裡?”
曲沉舟的喉頭滑動一下,將目光投在一邊。
他當然知道,那是他熬了幾日幾夜才終於下定的決心——長水鎮。
是曾經唯一支撐他活下去的地方,是曾經他拚了命也要逃回去的地方。
他甚至天真地想過,如果爹娘肯接他回去,哪怕只有一天,半天,甚至一個時辰都好,讓他有個家,即便他下一刻就魂飛魄散,也死而無憾。
可那裡,如今被他親手毀了。
都毀掉了。
爹娘鄉親懼怕厭惡他是對的,他本來就是地獄裡爬出的一隻惡鬼,兩手血汙,滿目猙獰。
他生來就是給人帶來災禍的。
從幾個月前,他就在日夜煎熬地等著這一天,想在罪孽煎熬中掙扎著活下去,可所有高築的堤壩在這一刻的浪湧沖擊下,都不堪一擊。
過了許久,他才深吸一口氣,眼眶紅透,勉強一笑︰“原來世子還不知道?是長……”
一隻手掌在他腦後,將他的頭輕輕壓在胸前。沒了視線的注視,他扁了扁嘴,眼眶瞬間潮紅,卻忍著沒有出聲。
“沉舟,是長水鎮。”
柳重明不光知道是哪裡,也知道原因。
因為江行之。
在注意到曲沉舟之後,自己和江行之都派人去過長水鎮,而等到他入仕之後,逐漸步向漩渦的中心,也許漸漸地還會有其他人留心到曲沉舟。
畢竟距離曲沉舟卜卦的牌子被摘下,過去了還不到十年。
他也曾想過怎麼杜絕這顆不定時炸彈的巨響,卻沒想到曲沉舟下手更快,做得比他更決絕。
若說從前還帶有一分懷疑,那他現在徹底相信了眼前這人的確是死而復生,是真正從血與火中走過的人,手上握的人命與姑丈相比,也許隻多不少。
可看到那微笑的一瞬間,他在毛骨悚然之外,可怖的擔憂升到定點,忽然把人狠狠抱在懷裡。
不知是為了曲沉舟,還是為了這個身體裡還魂的亡靈,抑或是在那脆弱的一瞬間,兩個人已經真正地合二為一。
那個本該看起來嘲諷的笑容,帶著厭世的疲憊。像是煢煢孓立了太久,不光忘記了如何向人求救,甚至失去了喊痛喊累的力氣。
懷裡的人沒有立刻離開,在他胸前抵了片刻,才像是猛醒,抬起的目光狂亂失神,拚命掙扎著推開他。
“放開我!”
柳重明的手收緊︰“不許逃走,這是規矩!”
他們的身體貼在一起,能感受到透過薄衫傳來的溫度,這溫度仿佛一瓢滾油澆在身上,一句“規矩”完全無法讓曲沉舟安靜下去,甚至因為被束縛住而突然暴怒。
“放開!”他仿佛在烈日下暴曬瀕死的魚,︰“你給我放手!讓我走!”
柳重明不肯松手,也知道不能松手,一旦松手,眼前這人便要散成一地碎片。
第一次在清醒時靠得這樣近,懷裡的野貓像是受了巨大的驚嚇,兩隻手在他身後歇斯底裡地拚命抓撓,也不知道有沒有抓破,隻覺得一道道火辣辣的疼。
“你要去哪裡?”
“哪裡……”曲沉舟喘息片刻,失控般一口咬在他的胸前︰“放我回家!求你放我回家!”
“不許走,聽話,聽話!”
柳重明的身上疼,心裡也疼得像被刀子反復拉扯,眼淚倏地留下來,一隻手插在曲沉舟的發間,將他按在自己身上。
“哭一會兒,聽話,”他聽到自己的哽咽聲︰“難受就哭一會兒。”
之前的擔憂原來是真的。
在這個身體裡,曲沉舟就是小狐狸,小狐狸也是曲沉舟,他們已經合二為一了。
他不在乎那個曲沉舟是不是還活著,只是眼前如此激烈的反應,讓他清楚,這一體兩魂共情之下,一個人崩潰,另一個會如何?
如今在他懷裡掙扎的人,究竟是哪一個?
曲沉舟拚盡全力無法掙脫,很快筋疲力盡,頭抵在他的胸前粗重地喘息著,像是沒聽到他的問題,隻反復嚎哭哀求著。
“放手!你放手!”
“我會聽話!求你放我回家!”
“我會把錢還給你,求你讓我回家!”
柳重明皺著眉頭,不讓自己哭得太難看,手掌緩緩向下移,在後腰上重重揉了幾把,曲沉舟驀地軟倒下去。
“別鬧了,”他將人牢牢固定在懷裡,努力止住聲音中的顫抖,是不容置喙的命令︰“睡一覺,睡一覺吧,聽話。”
在他手心下,緊繃的後背微微抖起來。
“以後乖乖聽話,”他緊緊摟住隨時可能掙脫的身體,堅定而溫柔︰“我是你的主人,我會約束你,更會照顧你。”
“這裡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家人。”
“殺人這種事,以後交給我來,也許還能比你做得漂亮些。”
“從今往後,你不要再一個人橫沖直撞。”
“萬事有我,沉舟,我會保護你,讓我保護你。”
“別怕。”
他指間夾著一粒藥,秦大夫開的方子,一直都很有效︰“張嘴。”
曲沉舟已無力抗拒,由著那藥塞在嘴裡,片刻之後,在結實有力的臂彎中睡去,濡濕了柳重明的前襟。
作者有話要說︰ 小曲前半生執念是回家,後半生執念是重明,後來重明允諾給他一個家,後來兩個都沒了【作話非插刀之地——by恩格斯】